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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第三章

  從政治角度來講,現在的政權是工人階級的政權,如果動不動就將矛頭對著工人,那無疑是挖自己的牆角,雖然這只是發生在縣裡的一件事,可政治影響絕對不會只局限於縣內,任何法律只是政治的一支觸角,如果它損害了政治本身,那這類觸角就得考慮要進行修理和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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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文下樓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少。問她時,她說樓上屋裡開著空調,比樓下涼快。齊梅芳藉故上樓去看,每次都見到趙文在看醫藥方面的書籍。齊梅芳同林奇說過幾次,是不是小兩口中有一個人身體出了毛病。林奇不相信這麼年輕的兩個人,會有什麼毛病。

  林奇心裡一直掛惦著雅妹複讀高中的事,他到縣高中去詢問過。高中管後勤的副校長老方也是林奇的徒弟。老方一開始在農機廠跟林奇學鉗工,出師後不久就調到高中搞校辦工廠,熬了幾年就當上了校辦工廠的廠長,由於工廠每年給學校提供了不少福利,前兩年又將他提升為副校長。林奇也叫他方校長。老方聽了連忙說自己是水貨,學校應該是教人知識的,像他這樣的人當校長,其實是對教育的侮辱,是表明一向清高的老師們窮急了眼。林奇同他說起雅妹的事。老方知道雅妹是石雨的女兒,他說自己還有五百塊錢的股票在馬鐵牛手上,當時是托他買的又委託他賣,沒想到連馬鐵牛自己也不知去哪兒了。老方現在已不指望這五百塊錢了。

  說到雅妹複讀的事,老方說一點問題沒有,只要將複讀費交齊了,學校不收由他負責。老方有些為雅妹歎息。雅妹進考場時緊張得臉色發白,監考的老師就叫她唱首歌放鬆一下再進屋,雅妹一開口,平時唱得極好的歌曲,突然都跑了調,老方認為雅妹天賦不錯,可就是心理素質太差,原因是做父親的馬鐵牛多年不在身邊,這對她的心理產生太大的影響。老方說,母親只能影響孩子的情感,別的事都歸父親影響,特別是堅不堅強,只有父親能培養出來。

  林奇同老方說起複讀費時,老方說石雨曾找過他,聽說要一千多塊錢,就沉默了。他估計石雨是沒辦法拿出這麼一筆鉅款來的。林奇問學校有沒有免去過誰的複讀費的情況。老方說絕對沒有過,因為一千塊錢對於幹部們來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幹部們肯出錢讓子女複讀,學校也就沒必要為誰開後門了。林奇在這個問題上反復說來問去,老方知道他的意思,就主動說,他可以做工作,讓學校將一千多塊錢的那個多減掉,但一千塊是無論如何得交。

  林奇這時提到老方與石雨是師兄妹,老方就笑起來,說當年他們私下都以為林奇與石雨這師徒之間要發生故事,等了幾年,卻連一點新聞也沒有。林奇被老方的這話說得心裡酸酸的。當年石雨給自己當徒弟時只有十八歲,那模樣就像現在的雅妹。那時自己也才三十出頭,連年當勞模,大照片都掛上了街頭,到哪兒都能受到姑娘們的注意。他那時剛剛有了林茂,後來大家都說齊梅芳若不是及時生了個兒子,林奇就會同她離婚而要石雨。石雨也的確有這種意思,她一直等了十年,到二十八歲時才匆匆同馬鐵牛結婚。在當時,這種年紀的女人已經是沒人要的老姑娘了。石雨一共跟他當了兩年學徒,這在自己帶過的徒弟中也是時間最長的。石雨沒有離開自己時,一直顯得特別笨,除了一些簡單的活,譬如鍵槽等能不用他指點自己操縱銑床外,別的一概不行,非得他一天到晚手把手地教。

  全廠人都說石雨是一個漂亮苕,除了生孩子的事,恐怕什麼也學不會。只有林奇心裡清楚,石雨是不願意離開自己才故意裝著老也學不會的。但他也不想說破,他在內心深處也不願石雨離開。這樣一直泡了兩年,他倆的關係還沒有進展,但廠裡這時強行將石雨調出,不管她行不行,都必須獨立操作了。後來林奇才知道,是齊梅芳搗的鬼。齊梅芳也看出苗頭不對,終於忍不住偷偷地找到廠裡的領導,出於對林奇的愛護,廠領導同意了齊梅芳的要求。石雨一獨立開,就表現得讓全廠人大吃一驚,銑床上的活兒竟沒有她不會的,而且每一項都做得比一些老銑工還好。老方說,石雨當年這份癡情也真讓人感動,都快趕上梁山伯與祝英台了。

  林奇同老方說不下去了。老方只是回憶過去的樂趣,不太想管從前工友現在的困境。老方說自己的兩個孩子都是通過複讀,才分別考上大學和中專的。這話讓林奇難受起來,他忍不住說起老方來。

  「人不能當官,一當官就不大認故人了。」

  「你家有兩個當官的,當然有這種體會。」

  老方一點也不含糊,對從前的師傅也敢頂撞。

  「是的,都不是好東西!」

  林奇招呼也不打就往門口走。老方見林奇生氣了,就忙說自己那話只是開個玩笑。林奇不理他,出了門,騎上三輪車往學校外面跑。

  離校門還有五十米時,有個瘦男人舉手攔車,林奇讓他上來。瘦男人要去火葬場,他說自己是火葬場場長,是為孩子複讀的事而來學校的。他的兩個孩子第二次參加高考,但成績很糟。他下定了決心,不管複讀多少次,一定要讓其中一個考上大學,解解自己身上死人的晦氣。林奇問他哪來那麼多的錢。瘦男人說是死人家屬送的紅包,那些活人想讓死人燒得快一點,好一點,還要按他們選的時辰讓死人進爐子,甚至不想排隊,所以就有人來收買他。他不無得意地說,所有搞腐敗的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敢公開地對別人說自己收了多少紅包,他是逢人就講,逢會必說,還故意將收的錢多說一些。可不管他怎麼說,都沒有人來追究他,處分他。他一天到晚盼著紀檢和公檢法的人來,能撈個處分他就可以離開這鬼崗位。可就是沒有人上他的當。

  瘦男人說他下一步準備玩雞,玩到得個處分調離火葬場時為上。他說自己若玩絕不偷偷摸摸,就大明大白地看誰想來抓自己。不過這些得等到孩子考上大學以後再實施。

  林奇將瘦男人送到火葬場大門前,因為路遠,他收了十塊錢。返回時,正好經過八達公司,他一直沒進去過,有十塊錢打底,半天的生意不做也不怕。

  林奇將三輪車停在門口,從敞開的大門走進去。因為開著空調,辦公室的門都關著,他先找到廁所屙了一泡尿,出來時,一個人站在走廊上,很不高興地說,這兒不是公共廁所,外人不能隨便進來。林奇瞪了他一眼,說不就是什麼八達公司嗎,若是有站崗的自己就不會進來。那人說縣委那裡也沒有站崗的,他可以去那裡。林奇想起一句話,還沒說,自己就先笑了。他說,你們總經理林茂一天到晚在我屋裡上廁所,我從來沒說過一個字哩!那人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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