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十四


  林茂開始往縣委大院走。一進大門就碰見組織部和辦公室的幾個人在一起議論什麼。因為彼此都熟,他們也不瞞他,繼續說他們的。他聽了一陣不由得有些吃驚,他不相信省委第一書記的秘書,說抓就被抓起來,而且還是中央紀委直接插的手。他們又說長江動力集團的總裁于志安偷偷跑到國外去了,人走了一個月國內才發現。大家都說不可思議,于志安幾乎獲得了能夠給他的所有榮譽稱號,上上下下都樹他做典型,還有一個著名作家給他寫了很長的報告文學,他還要跑,這太沒道理了。

  林茂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在省裡辦的企業家進修班學習時,親自聽過於志安的課,大家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正在發愣,有人忽然說,林茂你可別學于志安,扔下老婆老娘往別人的國家裡跑。林茂說,要跑我也得帶上你們,不然到了新地方誰來提拔我哩。大家罵他混帳,說話含沙射影的,是個陰險小人。林茂馬上說如果他是陰險小人,那于志安就是陰險大人。還沒等到回應,有人就說,他認為于志安是聰明人;晚跑不如早跑,如果自己逮上這樣的機會也會一去不回頭。林茂以為會有人批駁這話,誰知正相反,好幾個人都說,現在得想法弄點美金日元存著,以防萬一,大幹部都這樣,還拼命將子女往國外送,他們嘴裡雖然叫得響亮,可內心比我們清楚得多。

  林茂忍不住說他們不該這麼想,都是第三梯隊的人,享受了黨的那麼多好處,背地裡卻在與黨離心離德,這才叫做真正的陰險。大家也不在意他說話態度是否認真,只說他們清楚林茂的底細,任何時候,哪怕不動尾巴也能知道他要拉什麼屎。要有人直接點明了,說八達公司就是插在農機廠身上的一隻吸血機,這樣的發明應該讓美帝國主義者或者是李登輝來給他頒發獎金和獎證。林茂回擊說,他拿獎金獎證也是空有其名,到頭來都要被他們享受掉消費掉。

  打完嘴巴官司就到了九點半鐘,林茂轉身往江書記家走。

  敲開門,見江書記的愛人獨自在家看電視。兒子到外面玩去了,他剛剛參加完高考,該徹底放鬆放鬆。說到孩子江書記的愛人就歎氣,說他不給自己的父親爭面子,成績一直不好,恐怕過不了錄取分數線,只能找關係讀自費。但她又發愁,到哪裡去弄這讀自費的兩三萬塊錢。林茂知道她的意思,卻有意不先給她話,反間她家裡未必連這個底子也沒有。

  江書記的愛人馬上訴起苦來,說江書記如何的不會做人,縣裡哪個領導不收別人的紅包,就他古怪,見了紅包就往外扔,既不給人面子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還不讓她說。林茂嘴上說現在像江書記這樣的領導實在少見,心裡卻在鄙笑這女人當面說假話,去年過年時他讓龍飛送來的兩千元紅包,怎麼就沒見退回去。林茂這時才答應,到時候那自費的錢由他想辦法解決。江書記的愛人說了兩個謝字,又囑咐他這事千萬別讓江書記知道,做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行。

  他們又說別的話。林茂說他來過十幾次了,從沒見江書記家像這一回這麼安靜。江書記的愛人說她自己也奇怪就只今天晚上來的人少,從天黑到現在,林茂是第一個敲門的人。正說著,門突然被敲響了。林茂連忙去幫忙開門,他以為是江書記回來了,可門口站著的是西河鎮的黨委書記老孔。林茂見稍遠處黑暗中還站著一個人,心裡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坐下後,江書記的愛人泡茶去了。老孔遞過一支煙,林茂伸出手擋住。老孔說現在竟然還有不抽煙的廠長。林茂問他下了這久的雨,鎮上災情怎麼樣。老孔說嚴重得很,河田都浸了水,壟田被沙壓了不少。林茂心裡想起什麼,主動說,農機廠可以支援他幾台抽水機。老孔聽了很高興,連忙叫林茂現在就寫個條子給他。林茂不肯寫說他現在就給經辦人打個電話。他腰裡有手提電話,卻鑽進江書記的書房。他真的用江書記的電話打到李大華家。接電話的是個女人,林茂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只問了句,李大華醉了沒有,也不待那女的回答,他就將電話掛上。林茂知道自己必須給老孔十到十五分鐘。沒事做時,他突然想起給袁圓打個call機。他從荷包裡掏出一個電話號碼本,在上面找到袁圓的BP機號碼。

  不到兩分鐘,袁圓就複了機。聽見是林茂,袁圓有些驚喜問這麼晚了還呼她,是不是要她過來。林茂要她猜自己現在在哪裡。袁圓以為他在哪家賓館或舞廳。聽說他在江書記家,袁圓吃吃笑起來,說她現在正用江書記的手提電話給他回話。林茂問江書記什麼時候能回來,袁圓說可能得到半夜,江書記現在舞興正濃。袁圓要林茂也過去,林茂沒有答應,然後問她劇團恢復的事研究得如何,袁圓說定是定了,但經費還是沒有落實,江書記要她們到各家企業去拉贊助。林茂說如果劇團給她派了任務,可以來找他。袁圓說林茂真好。

  通話說了十幾分鐘,林茂出書房時,客廳裡如他心裡所料添了一個人。林茂告訴老孔沒有找到人,他讓老孔明天上午直接到廠裡去找他。他同時開玩笑提醒老孔,到時別忘了請縣電視臺的人去,拍一條新聞。老孔說他若不提醒恐怕真的沒想到,既然現在想到了,那就沒問題。

  老孔他們走後,林茂又坐了一會兒,然後便要走。他剛起身,江書記卻回來了。

  江書記進門就說讓林大老闆久等了。林茂忙說江書記才是大老闆,他不過是替江書記打工。江書記笑著說,大家都是替共產黨打工。

  兩人進了書房後江書記一點不娓婉地問起來。

  「農機廠的情況,近段怎麼樣?」

  「還行,上半年純利估計在二十萬左右。」

  「跟我你可別說假話。」

  「這個數字我也只能對你說,別人面前我只說八到十萬,我得為下半年留點底子。」

  「你那個八達公司到底做什麼,怎麼惹來那麼多閒話。」

  「做貿易嘛,別的廠也有這樣的公司,怎麼就沒人管。」

  「都一樣,人家先成立,說膩了,你後成立就成了話題。」

  「哪個狗於騙你,我真不想當這個廠長了。」

  「幹還得幹,我會看到你的成績你的光明的。」

  「我也問件事,江書記你也得說真話。聽說有人告了我的狀,縣裡已經立了案。」

  「你怎麼知道?」

  「這個我不能說。」

  「你不說我說,你是不是心虛,才想起到我這兒來訛詐!」

  「我的確聽到了消息。」

  江書記遞了一根煙給林茂,林茂正要擋,一轉念又接過來,並迅速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機,先將江書記的煙給點上。江書記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也告訴你一個消息,今天上午常委開會作了決定,今後無論是司法還是紀檢部門,沒有常委會的決定不能隨便對企業領導人立案,更不能擅自決定抓人。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現在你只需擔心廠裡的經濟情況。說實話,我們也不願看到抓一個廠長、倒閉一家企業的狀況。現在檢察院也邪,動不動就將廠長經理傳喚去,軟禁個三五天,也不作交待,又放回來。叫企業家個個心惶惶的,還能搞什麼工作。我們通過這個決定是有壓力的,有人反對,說這是違法的。可司法部門的人違法的事也幹得不少。我們這樣做是為了國家和集體,不是維護少數人的利益。這幾天公安局的人老找我,要我出面處理鑄造廠工人打警察的事。我對他們說,這應該也叫違法。警察執行公務挨了打,照法律辦就行,怎麼要縣委書記出面哩。說句老實話,司法部門的好多人就是欠揍。調查組的人來問我的意見,我叫他們問老百姓去。他們回來對我說,老百姓都說鑄造廠的工人幹得好。」

  江書記忽然想起什麼來。

  「聽說那場打鬥是你父親平息下來的?」

  「他人熟,工人們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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