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巷口有汽車喇叭響了一下,跟著龍飛就將富康轎車開了過來。轎車調頭時,林茂穿著襯衣打著領帶從屋裡走出來,他朝腳下看了一眼,見皮鞋上有些泥土便轉身回屋尋了一塊抹布彎腰擦了幾下。林奇一下子沖進一步,劈手奪下抹布。

  「這是擦飯桌的,你沒長眼!」

  林奇一吼,趙文忙從樓上跑下來,插到父子倆中間,一口一個甜蜜蜜的爸字,叫得林奇不好再說什麼。林茂趁機溜出門一頭鑽進車裡,門還沒關好,就叫龍飛快開車。轎車走了半天,林奇還在屋裡生悶氣。妻子和兒媳婦在一旁想辦法勸他消氣。勸到最後,林奇冷不防說了一句:

  「連自家屋裡東西都不愛惜的人,他會真心實意為廠裡嗎?」

  「一塊抹布,您也別這麼上綱上線。」

  趙文有些不高興了,忍不住替丈夫分辨一句。

  林奇不理她,只顧自個往外走。

  石雨還站在家門口,手裡攥著一張白紙。林奇似乎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並意識到自己發火發得不是時候,將急著要辦的事給忘了。他對石雨抱歉地笑了笑,說借錢的事,過幾天再說吧。

  一絲失望的陰影頓時掠過石雨的兩頰。

  林奇一時有些悵然。他朝兒子發的這通火的確有些故意小題大作的成分,目的也是讓石雨看,讓她意識不到自己變了主意,不願幫石雨借公款了。他對石雨準備用大勺子狠狠在廠裡舀一下,然後就賴帳的想法很不滿,這才有意製造這個機會,使石雨無法通過自己讓林茂將借條批給財務科。

  「我要是沒飯吃,說不定會真的砸那轎車的。」

  石雨冷不防丟下這麼一句話。

  林奇回到房裡,拿起昨天換下的衣服,一隻錢包都翻過了,踩三輪車掙的錢都在,單單就少了那張被撕成兩半的百元大鈔。他又找了一遍仍然沒找到,便沖著外屋大叫起來。

  「喂,你又搜了我的錢包,是不是?」

  「你小點聲好不好,詐唬什麼!」

  見齊梅芳說話有些支吾,林奇幾步竄到廚房,兩手往她褲兜裡一插,抽出來時,手裡捏著的正是那張還沒拼到一起的百元大鈔。

  「你太不像話了,像個特務,男人的錢包也要搜。」

  「別說得這麼難聽,我見錢破了,準備幫你粘好。」

  「我的政策已經公佈了,每月的退休金我一分不留,都給你,別的收入請你給我自由支配權。」

  「好嗎,你自由了,我只想間一句,這大的鈔票怎麼會不小心撕成兩半?」

  「心裡燒,自己撕著好玩。」

  林奇從心裡就沒打算將雅妹昨晚上的事告訴齊梅芳,並非是怕她在外面瞎說,他實在不想同妻子過多地說石雨家的事。他找了一瓶膠水,趴到桌子上,小心地將斷口對齊了,然後貼上一張白紙條。鈔票還有些潮,他要趙文將電吹風拿過來。電吹風嗚嗚響了一陣,只幾分鐘鈔票就幹透了。林奇將它舉起來,對著窗口的光亮看了看後,一個人忍不住說了句:

  「我還以為是假錢哩!」

  吃過飯,趙文先走了,她在文化館上班,平常總在家睡懶覺,今天是發工資的日子,所以就去得早一些。

  林奇放下筷子也要走,齊梅芳喊住他,要他隨自己一起到女兒女婿家看一看。林奇沒有作聲,一個人到外面去擺弄三輪車,他先給車胎打了一些氣,又用幹抹布將車篷裡的雨水揩乾淨。做完這些事,他便爬到後座上坐下來。有人喊了聲石雨。他沒有回頭看。他知道這是同廠的街坊在邀她去上班。石雨屋裡傳出了一聲回應,接著又聽見她吩咐雅妹起床後到菜場去買一塊豆腐來。

  上班的人說著話從三輪車旁邊走過去,大家都同他打著招呼,也有人說他不會享福,當廠長的兒子收一隻紅包就抵得上他踩一個月的三輪車。林奇說他現在就是想分清,兒子是兒子,老子是老子。上班的人都走後,小巷像夜晚一樣靜下來。

  齊梅芳不知在屋裡忙些什麼,一直沒有露面,林奇忽然覺得有些困,眼睛一閉竟睡著了。齊梅芳在屋里弄些給小外孫跑跑吃的蔥花薄餅,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等她出門後竟聽見林奇在打著呼嚕。她沒有弄醒他,將小包袱放在後座上,自己騎上三輪車向前踩起來。

  迷糊中,林奇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正在手把手教石雨操縱銑床。銑床有些晃動,石雨總是把握不住。他忍不住說了石雨幾句,石雨就哭起來。這時,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睜開眼睛一看,是齊梅芳。

  「警察要查你的執照。」

  齊梅芳沖著還不大明白的林奇喊。

  在妻子身後果然站著兩名警察,其中一個大蓋帽邊沿處還露出一些白紗布來。林奇發覺藍橋夜總會就在對面。一問才知道是齊梅芳將自己拉到這兒來了。警察不認識齊梅芳,他們從未見過縣城裡有女人踩三輪車,便攔下了他們。兩名警察都認出了林奇,連忙遞煙給他。林奇不會抽煙,其中一名警察便轉身到街邊的售貨亭裡拿了一瓶礦泉水塞給他。警察告訴他,省地聯合調查組已經趕來了,可能有人要找林奇作調查。林奇說他不會說假話作假證。警察們相視一笑,揮揮手讓他走了。

  林奇對警察這種成竹在胸勝利在握的表情有些惱火,就忍不住多說了一句。

  「我不信會有人敢與工人階級作對!」

  他同妻子換了一下位置,然後踩著三輪車在大街上飛跑。街兩邊的碎玻璃和爛桌子爛板凳正在被一群警察收拾著,許多人都在遠遠地默默觀看。警察中也沒有一個說話的,一個個只顧低頭將地上的廢物弄起來,扔到一輛垃圾車上。再往前走,沒被打爛的地方,鑄造廠的工人又在那裡搭起許多小吃攤。看見林奇騎著三輪車過來,好幾個人都沖著他喊林師傅,問他吃過早點沒有,如果還沒吃什麼,他們願意免費讓他吃個飽。林奇只是擺手,嘴裡嗯嗯地不知說些什麼,腳下是一刻也沒放鬆。

  林奇在女兒家門前停下車,齊梅芳上前去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人回應。他們有些想不通,跑跑放了暑假,林青一直就沒有班上,這大白天會去哪兒哩。他們等了一陣仍不見人回,兩個人便分開,各自做各人的事。

  林奇剛一上街就接上一男一女兩個外地客,他們自稱是來縣裡玩,想看看街景,要林奇拉上他們在各處逛逛。林奇開了三十塊錢的價,他們沒有還價,就答應了。那女的隨著問有發票沒有。話音剛落,男的馬上糾正說不用發票。三輪車一啟動,先是那女的問林奇的尊姓大名。林奇覺得她很像年輕時的石雨,對她頗有好感!便將自己踩三輪車之前做過的事都對她說了。那男的先是忍不住讚歎一陣,然後就隨口問起前天晚上警察和工人打架的事。林奇一開口就說,那全是誤會,你們肯定是聽了街上人們的瞎說,他們全不瞭解真實情況,這樣說下去,總會被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利用。他說著回頭看了一眼後座上的人,其實他並沒有看清他們的表情,這麼做只是習慣上的一種交流,看不見看得見都無所謂。女的問他事情是怎麼鬧到不可收拾地步的。

  林奇說,若論錯,先錯是鑄造廠的工人,他們不該占著街道不聽縣裡的指揮。後錯的是協勤人員,他們不該一上來就亂砸亂搶。這麼做一下子就讓人想起偽政府時的偽警察,所以工人就一下子憤怒了。這時林奇又回了一下頭,這次他看到車上的兩個人正在交換眼色。他在興頭上沒有大留意這個。林奇繼續說,這件事若論處罰,第一應該處罰個別警察和協勤的。過去人總是責怪先犯錯誤的人,其實後出錯的人更可惡,有點明知故犯的意思,知道別人錯了,自己卻用錯誤的方法對付別人,這樣就會將事情從根本上搞複雜。

  現在有些人老喜歡借執行公務來發洩自己的私憤,一點也不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好像是為公家做事,出了問題也不怕,公家會替自己擔待。林奇忽然問了一句自己說得對不對。那男的忙說有道理,這有點像足球場上先踢人的只能算犯規,但後來反踢的人就太可惡了,該吃紅牌,罰他出場。但那女的卻說,任誰都是人,做人不會還擊那有什麼活頭。那男的說,要還擊也只能運用規則,運用法律制度。

  天上又下起了雨,林奇停下車,繞著車身將車篷四周的遮雨布一點點地掖好。這時那男的腰間的BP機響起來,他看了一眼後,馬上跑到旁邊的公用電話亭裡打了一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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