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寂寞歌唱 | 上頁 下頁


  那邊窗戶裡果然輕輕嗯了一聲。

  再回到床上時,林奇心裡輕鬆了,心情也好起來,就同妻子說起女兒女婿的事。提起這個話題,夫妻倆的話特別多。

  女兒叫林青,她比林茂只大十三個月,一參加工作就在鑄造廠釘住了腳。女婿叫何友諒,林茂沒當幹部以前他就是農機廠副廠長,現在依然是副廠長。在林奇和齊梅芳內心裡,他們真正喜歡的是女兒和女婿,儘管兒子林茂和兒媳婦趙文對他們很孝順,這種看法也一直沒改變。可是奇怪得很,自從三年前農機廠改造,林茂從一個普通的車間主任,一躍成為廠長以後,何友諒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這個家門,就連親女兒林青一年也回不了一次。

  問他們是什麼原因,他們總推說沒有,就是很累,不想動也不想出門轉。細看細想,這話也不算假,林奇和齊梅芳無論何時去他們家,女兒女婿總是齊整整地呆在家裡,外帶上小學的外孫跑跑,三個人從來就沒缺少過誰。若是偶爾碰上缺也是三個人一起缺,回頭問時,必定是他們一齊上街買東西去了。

  林奇告訴齊梅芳,上午他在街上看見林青了,她一個人在街上轉了半天,像是在尋找什麼。他當時就要上去問,正好趕上一個人上了三輪車,要去看守所探監,等他從看守所返回,女兒已不見了。林奇的話提醒了齊梅芳,她記起前兩天石雨告訴自己,說是在工商所門口碰見了林青,林青好像是要辦什麼執照。夫妻二人在床上分析了好久,最後得出結論是,女兒女婿住的房子是臨街的一樓,他們有可能是想將陽臺改造一下,辦個家庭商店。反正鑄造廠停產,閑著也是閑著。至於別的他們覺得不可能,辦服裝店,他們沒能力一星期跑一趟漢口到漢正街進貨;辦小吃攤就更不可能了,起早摸黑地那個累,不是窮到沒辦法,誰會像要飯的一樣沿街擺個攤,人被煙灰熏得像個黑鬼,家裡的事一點也顧不上,還不時受到紅黑二道上不三不四的人的騷擾。

  這時,齊梅芳像是想起什麼,一下子就轉了話題。

  「聽說昨晚鑄造廠的人在街上鬧事,你也在場!」

  「是在場,我還幫忙勸解。」

  「這大的事你怎麼不回家說一聲,萬一有個什麼牽連,先知道了我也好有個準備,免得說話同你對不上茬兒」

  「你是將這些當成壞事呀!他們感謝我都來不及哩,不是我出面,說不定得死一兩個人。」

  「也別太得意,都知道你女兒在鑄造廠,這事說不說得清還是未知數。」

  「怕什麼,說不清我就不說,看他們能將我生吃了!」

  「還是多一手準備好,別同鑄造廠的人摻和,他們是急紅了眼,搞不好會出大事的。」

  「那我女兒也不管,在報上發個聲明脫離關係?」

  「女兒是女兒,鑄造廠是鑄造廠。」

  有一陣,林奇沒有作聲。樓上兒子的房中傳出一陣吱吱聲。他對這響聲很熟悉,從樓房蓋好以後,搬進來的那天晚上開始,每隔一兩夜這聲音就要響一次,如果兒子和兒媳婦有哪一個出門去,這聲音就消失了,直到他們再次團聚。那聲音是那架大床發出來的,一下一下差不多有著規律。林奇知道齊梅芳也聽見了,他倆之間卻從未有人提起這個,也沒有人趁林茂和趙文不在家時,將那床調一下或修整一下。

  齊梅芳也不說話了。

  兩個人默默地躺在床上,聽著從天而降的聲音,心裡像是在享受著什麼。那聲音突然變得急促了,然後猛地斬釘截鐵般果斷停下來,林奇聽見齊梅芳輕輕籲了一口氣。

  「踩了一天的三輪車,累嗎?」

  「你一說還真覺得是有些累。」

  「那我來給你捶捶腰。」

  齊梅芳爬起來,坐到林奇的屁股上,兩隻拳頭時輕時重時緩時急地在那皮膚松垮得像是癟布袋一樣的腰上往往復複地捶著。林奇心裡像是有一隻小蟲出現,但他怎麼也捉不住,偶爾短暫地捉住一次,那小蟲也不聽讓它在體內爬的指揮。

  後來,他倆幾乎同時說出一句話。

  「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生下一個小孫子!」

  3

  雨停了下來,天卻還是陰的,濃雲一點也沒有散的跡象。巷子裡沒有人,林奇揮著竹掃帚將巷子從裡到外掃了一通,雨後的街面很乾淨,石雨潑的那些糞都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他扛著掃帚從巷口往回走時,遠遠地聽見一聲門響,接著石雨就出現在門口。她手裡也拿著一把掃帚,門前一片潔淨讓她有些意外。林奇故意咳嗽了一聲。石雨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一些好看的微笑。

  石雨用掃帚在光潔的石板街面上象徵性地掃了幾下,等著林奇慢悠悠走過來。林奇也不越界,拉著掃帚站在自己家門口同她說話。

  「怎麼起這早,又開始練氣功了?」

  「人都養不活了,哪有這份閒心。這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動靜,怕是又不能按時發了,真是急人。」

  「家裡就沒有一點周轉的?」

  「有周轉的我會著急!」

  「實在不行,我叫林茂先批一筆錢給你花。」

  石雨沒有說話,眼睛裡是接受了這份人情,林奇要她馬上寫張借條,然後在門口等著。石雨進屋沒一會兒,就又鑽出來。林奇問她借多少,石雨說八百。林奇嚇了一跳,問她借這麼多錢幹什麼,日後在工資裡夠扣的。石雨告訴他,借公家的錢她根本就不打算還,就像廠裡向銀行借貸款一樣。林奇知道石雨一個月只有兩百多塊錢的收入,為了供女兒讀書,每逢開學時她就到醫院賣血,給雅妹交學費。他想起昨晚將雅妹拉回來的經過,不但自己難受,還替石雨難受,他不知道雅妹是否清楚石雨為她賣血的事。趁著街上還沒有其他人,他壓低聲音對石雨說:

  「中午下班後,你到博物館後面來一趟,我在那兒等你。」

  「我有要緊話跟你說。」

  看見石雨臉色有些意外,林奇又補充一句。

  這時身後屋裡有了動靜。齊梅芳從門裡鑽出來,頭也沒梳,扣子只扣了兩個,她有些故作熱情地同石雨打招呼。

  「昨晚下大雨,屋裡是不是又漏水了?」

  「那還逃得脫,簡直是一塌糊塗。」

  「馬鐵牛也是少些謀劃,若是賺的那錢不拿去炒股票,十層八層樓房也蓋起來了。」

  「還說那話幹什麼,我們都快將他忘了。」

  「那可不行,一日夫妻百日恩,林青林茂總是在家裡說,炒股票有賠就有賺,高人都是放長線釣大魚,說不定運氣一來一夜之間就變成了百萬富翁。」

  「這種夢不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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