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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說著,他就叫小許準備車。然後將田毛毛牽出屋,上車往家裡開去。舅媽見田毛毛回來了,喜得雙淚直流,兩個人正抱頭痛哭,舅舅卻一聲不吭地拿上鋤頭往門外走,但他兩腳一直未跨過門檻。孔太平看時,才發現舅舅臉上也有兩行淚痕。

  孔太平說,好了,毛毛回家你們應該高興才是,別再哭。他還想寬慰幾句,小趙騎著自行車,滿頭大汗地跑過來,結結巴巴地說,各個學校的代表來鎮裡請願了。趙鎮長請你馬上回去。孔太平腦子轟的一聲像炸了一樣,他二話沒說,轉身就往外走。

  在他上車時,舅舅叫了聲,大外甥,別慌,吉人有天相,你首先得當心自己。孔太平嗯了一聲,便吩咐小許快開車。半路上,碰見教育站何站長在路邊匆匆忙忙地跑著,小許停下車將他也捎上。孔太平問他是怎麼回事,何站長臉色發白,說他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見,倒是有不少老師在他面前說自己能體諒鎮裡經濟上的困難。孔太平要他馬上打聽,背後有沒有其它因素。

  教師請願團的總代表是鎮完小的楊校長。孔太平有幾個月沒見到他了,一見面發現他人瘦了許多,而且氣色也不正常。楊校長開門見山地說,教師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如果不答覆他們明天就停止上課,也出去打工自謀生路。楊校長很謹慎地避免使用罷課兩字。孔太平同他們說了半天沒結果,反而將氣氛弄僵。這時,趙衛東提議鎮裡領導先研究一下,回頭再同代表們見面。楊校長他們同意了。

  到了另外一間屋子,趙衛東說他發現一個問題,楊校長用的是要回自己的那份工資,而不是補發,那意思像是幹部們將他們的工資貪污了。孔太平覺得趙衛東的話有幾分道理,不然教師們不會有這麼大的火氣。正在分析,何站長來了。向站長打聽到這事的起因是派出所指出的那十二萬塊錢中,被鎮裡扣下四萬塊錢,前幾天這消息被教育站的會計透露出去,教師們認為這錢被鎮裡的幹部們私分了。

  孔太平心裡有了底,他回到會議室將四萬塊錢的事作了解釋。楊校長他們聽說這四萬塊錢全都用在被泥石流毀掉家園的災民身上,一時間都無話可說了。孔太平索性向他們交了底,說鎮委會帳戶上還有幾萬塊錢,那也是別人捐給災民的,上上個月實在無法,大家要過節,只好挪用了—萬,現在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他們一分也不敢再挪用了,否則那些災民就可能凍餓而亡。這樣,輪到楊校長他們說要商量一下了。

  很快教師們就有了商量結果,他們說應該相信鎮領導會帶領全鎮幹群共度難關,因此他們不再提停課的事,還是回去安心將書教好。孔太平很感動,當即表態,這一個月三十一號以前,他一定要兌現全鎮在冊人員的工資,他說哪怕是將自己老婆的私房錢拿出來也在所不借。

  教師們走後,趙衛東說孔太平最後那句話說過頭了,兩個月的工資,全鎮共需十多萬,這麼急,哪兒去弄這麼多錢。趙衛東說他老婆不在銀行工作,家裡沒有私房錢。孔太平認為趙衛東這是推卸責任,他不應該挑剔誰說了什麼,誰沒說什麼,關鍵是管財經不能只管花錢而要想辦法掙錢。兩人綿裡藏針地鬥了一陣嘴,趙衛東一直不肯讓步,孔太平火了,他說這件事自己一擔挑,反正到月底他負責讓大家領雙份工資。趙衛東真是求之不得,他說這樣更好,自己可以向一把手多學幾招。

  趙衛東一走,小許過來小聲提醒孔太平,他這是中了趙衛東的激將法。孔太平有些恍然大悟,可話說出去收不回來了。

  孔太平同老柯,老閻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開一個全鎮企業負責人會議。他在會議上將各單位本月應上繳的資金數強行分解下去,還要他們立下軍令狀。企業頭頭們勉勉強強地答應了,可是會一散,他們又紛紛叫苦和反悔。孔太平不理他們,回頭又去召集財政,工商和稅務部門的負責人會議。

  忙了兩天兩夜的會以後,孔太平又帶著一幫人到各村去掃農業稅死角,每天總是要到晚上十點以後才能回鎮上。中間他還抽空到養殖場去了兩次,要洪塔山挖挖潛力,能多繳多少就一定要繳多少,要打埋伏也得等到熬過這幾個月再考慮。他每次去時,田毛毛都不在辦公室,問時都說她從出差回來以後就一直沒來上班。孔太平問洪塔山是怎麼回事,洪塔山說他也不知道,或許是田毛毛想辭職不幹了。孔太平覺得田毛毛真的辭職倒是件好事,省得他老是放心不下。

  孔太平前些時一直沒有機會告訴洪塔山,他們到縣公安局幫他弄掉那檢舉信的事,到了這時候,為了讓洪塔山對自己不存二心,他安排了一個時間,讓洪塔山到自己房間裡來,專門同他說了這件事。洪塔山聽後臉色發白,沒說一個字。

  這天晚上,孔太平從村裡回來時,發現自己門口蹲著一個人。他認出來那人是舅舅,連忙開門將他請進屋裡。舅舅全身發抖,站不住也坐不穩,進了屋也只能蹲在牆根上。孔太平慌了,正要叫人請醫生來,舅舅終於開口說了一個不字。然後絕望地要孔太平將洪塔山那畜牲抓起來槍斃了。洪塔山在出差的第二天晚上就闖進田毛毛的房間裡將她強姦了。田毛毛回來後不敢說,直到今天傍晚突然肚子疼,送到醫院裡一檢查說是宮外孕,田毛毛這才說出了事情的真相。

  田毛毛當即做了手術。孔太平簡直氣瘋了,他拿起電話吼叫著讓黃所長馬上來。幾分鐘後,黃所長就到了,聽完情況,他二話沒說,回頭就走。二十分鐘以後,黃所長打來電話說人犯已押起來了。

  孔太平隨後去了醫院,田毛毛臉和手白得像麵粉捏成的,兩眼不看他,但是淚水在嘩嘩淌。舅舅和舅媽像木人一樣呆在床邊。孔太平一個字也說不出,他轉身找來院長,要他將這間病房的其餘床位空著,不許安排別人,同時儘量封鎖消息,不要讓無關的人知道真相。院長對病床的事很為難。孔太平蠻橫地說,不管他想什麼辦法,總之這間屋子不能有別人。

  孔太平見到黃所長時第一句話就問是不是將洪塔山銬上關著,銬緊了沒有。黃所長說他是將洪塔山雙手捆著吊在窗戶上,腳下墊著一塊剛剛踮著能踩上的磚頭。孔太平說就這樣吊他個三天三夜。接著他又問能不能給洪塔山判死刑。聽到黃所長說不能,他恨恨地說現在的法律太寬大了。他要黃所長加重刑罰,最少也要將這狗雜種弄成個廢人。黃所長說這一點他能夠辦到。

  從派出所出來,孔太平又去了醫院。他怕田毛毛萬一有什麼閃失,整夜都在她床邊守著。天亮後不久,黃所長騎著摩托車來到醫院,見面後匆匆說一句,有人要哄搶養殖場。孔太平連忙跟著黃所長跳上他的摩托車往養殖場急馳而去。

  養殖場門口果然聚了一百多人,都是田姓的,大家亂哄哄地叫嚷要養殖場賠償田毛毛受害的損失。孔太平和黃所長勸說了好久才將他們勸走。黃所長見孔太平冷靜了些,就告訴他一件事。昨天晚上趙衛東在財政所喝酒,他告訴丁所長,當初讓田毛毛去養殖場就是為了現在而留下的伏筆,他早就看出洪塔山對田毛毛不懷好意。這事終於發生了,現在看孔太平還保不保洪塔山。沒有洪塔山,孔太平的半壁江山就不存在了。丁所長聽後覺得趙衛東這人太可怕,他不好直接告訴孔太平,就打電話托黃所長轉告。

  孔太平聽這些後,人一下子清醒過來。他到黃所長家裡一個人呆著想了半天,黃所長回來吃中午飯時,他冷靜地問洪塔山現在的情況怎麼樣。黃所長說一切照日。他歎了一口氣後讓黃所長趕緊叫人將洪塔山從窗戶上放下來,不能再吊了。黃所長問他怎麼不想殺了或弄廢了洪塔山。孔太平說誰叫當了這管著幾萬人吃喝的官呢,黃所長說他這樣做才是對,黃所長又說他昨晚的言行也是對的,只有這樣才讓人覺得孔太平是個有血有肉的領導人。黃所長還告訴他,自己根本就沒有用那些法子折磨洪塔山,他雖然被關著,但在小屋之中還有自由。孔太平又長歎了一聲,說下輩子我決不再當這窩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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