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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明愛芬死了。一屋的人悄無聲音,只有餘校長在和她輕輕話別。張英才忍了一會兒,終於叫出來:「明老師,我去為你下半旗致哀!」張英才走在前面,孫四海跟在後面。鄧有梅把在教室做作文的學生全部集合到操場上,說:「余校長的愛人,明愛芬老師死了!」再無下文。張英才扯動旗繩。孫四海吹響笛子,依然是那首《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國旗徐徐下落,志兒、李子、葉碧秋先哭,大家便都哭了。

  余校長給明愛芬換上早就準備好的壽衣,點上長明燈,再趕到操場,見國旗真的降了下來,慌張地說:「這半旗可不是隨便降的,你們可別找錯誤犯。」他伸手去升旗,使勁一拉,旗繩斷了。張英才說:「這是天意。」余校長急了,對鄧有梅說:「這是政治問題,不能當兒戲。你快找個人到鄉郵電所,借副爬電線杆的腳扒來。」張英才的舅舅這時說:「老餘,你去張羅明老師的後事吧,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停一停,又說:「明老師這一走,名額的問題還得重新研究一下。」余校長說:「萬站長放心,這事我已考慮好了,保證不誤你下山。」

  張英才的舅舅在山上呆了好幾天,一直到明愛芬葬好了。文教站會計送安葬費時,帶來了舅媽的口信,要舅舅馬上回家有急事。舅舅對張英才說:「屁事,一定是聞到風聲了,想要我將這個轉正名額給她表弟。」張英才說:「你就硬氣一回,看她能把你生吃了!」舅舅答:「我是這樣想的。」

  葬禮來了千把人,把余校長都驚慌了手腳,都是界嶺小學的新老學生和他們的家長親屬,操場上站了黑鴉鴉地片村長致悼詞時說了這麼一句:「明愛芬同志是我的啟蒙老師,她二十年教師生涯留下的業績,將垂範千秋。」張英才見到村長說話時噙著淚花,就把上次喝酒時的不快扔在一邊,倒了一杯水遞過去讓他潤潤嗓子。來的人都送了禮,有布料、大米,也有送魚送肉、送豆腐鮮菜的。孫四海擺個桌子在那登記,大家都不去那兒,說這麼多的人情,余校長若是還起禮來,哪還負擔得起?孫四海坐在那兒沒事幹就去廚房幫忙,王小蘭在那兒,她被請來負責籌辦葬禮後的酒席。孫四海剛進去,還沒和王小蘭搭上話,鄧有梅就來喊他,說余校長要他倆去商量一件事。

  張英才和舅舅分別看到他們進了余校長的家,不一會兒就出來了,臉上很平靜。他們沒料到這是在開校務會,專門研究那僅有的一個轉正名額問題。舅舅隨後進去看看,見余校長正在那兒填表,就沒有打擾,出來對張英才說:「余校長轉正後,這兩年師範怎麼個讀法?三個孩子咋養呢?一二十個住在學校讀書的學生又該怎麼辦呢?」張英才也沒有答案,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誰能把後路看得一清二楚呢!」酒席在操場上擺了幾十桌,桌子和碗筷都是從附近院裡借的,酒菜全是別人送禮送的。大家都說,就是上次老支書死,也沒有明老師死得隆重熱鬧。

  酒席散後,就到了黃昏。張英才送完最後一張桌子回來,見舅舅和余校長正在他家門口爭論著什麼,兩人都很激動。張英才想攏去又有些不敢。站了一會,孫四海和鄧有梅也來了。舅舅見了,就喊:「你們都過來!」張英才走過去。舅舅遞過一張表:「你看余校長是怎麼填的。」張英才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張英才三個字。張英才結結巴巴起來:「余校長,你怎麼能把轉正名額讓給我呢?」舅舅說:「我勸不轉他,就看你的了!」余校長說:「誰來也沒有用,這是校務會決定的。」張英才不相信:「真的麼?」孫四海說:「是真的,從上次李子出事後,我就一直在想,假如自己一走,李子一家怎麼辦,特別是李子怎麼辦。我的一切都在這兒。轉不轉正,其實是無所謂的。」鄧有梅接著說:「明老師這一死,我徹底想通了,不能把轉正的事看得太重。人活著能做事就是千般好,別的都是空的。張老師,你不一樣,年輕,有才氣,沒負擔,正是該出去闖一闖的時候。」張英才仍說:「我不信,這不是你們心裡想的。」余校長正色道:「張老師,你這樣說太傷人心了。鄧校長和孫主任的確是自願放棄的。只有一點,大家希望你將來有出息了,要像萬站長一樣,不管到哪裡,都莫忘記還有一個叫界嶺的地方,那裡孩子上學還很困難。」張英才聽不下去,大叫一聲:「我不轉正。」轉身鑽進自己屋裡。

  舅舅隨後進來,不理他,打開鳳凰琴撥了幾個音。張英才說:「你不要亂彈琴。」舅舅不管又撥了幾下:「你不是想知道,這琴的主人是誰麼?就是我。」張英才一驚:「那你幹嗎要送給明愛芬?」舅舅只顧說自己的:「轉正的事我不強迫你,我講個故事,你再決定。十幾年前,這個學校只有兩個教師:我和明愛芬。那年,學校也是分到一個名額。論轉正條件,明愛芬比我強一大截。我就想別的門路,迅速和你舅媽結了婚。你舅媽品行不好,已離了兩次婚,但她卻有一個軍官叔叔作靠山。明愛芬當然明白這一點,她為了證明自己比我強,明知無望,又剛生孩子,仍硬撐著要去參加考試,想在考分上壓倒我。結果就是前幾天余校長所說的,將自己弄廢了。我一轉正就調到了文教站,走之前,我不敢見明愛芬,就想將鳳凰琴作為禮物送給她,讓她躺在床上時有個作伴的。寫好字後,又怕自己的名字會刺激她,就用小刀把它刮掉。我將自己的東西全拿走了,就只留下鳳凰琴,我想老餘見了一定會拿回去的。沒想到它一直擱在這裡。」張英才聽完了說:「這叫有得必有失!」舅舅說:「你真聰明,我就是要你明白這個道理。」張英才坐在桌子前不說話。舅舅說:「我累了,先睡,你想好了就喊醒我。明天回去,還不知道你舅媽怎麼跟我吵。」躺下後又補充:「這次轉正要兩步棋一步走。明天就隨我下山,一邊到師範報到,一邊辦手續。別人都是九月份入的學,晚了趕不上考試,拿不到學分就麻煩了。」

  一覺醒來,天已亮了,屋裡不見張英才。舅舅開門一看,張英才獨自靠在旗杆上出神。屋內他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天上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雪。學校依然在升國旗,張英才要余校長讓他親手升一回國旗,他在笛聲中一把一把地拉動繩子,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了鳳凰琴聲。他忍不住回頭一看,見舅舅和余校長正在合作,彈奏著《國歌》。

  張英才離開界嶺小學時,大部分學生還未到校,這種天氣余校長、鄧有梅和孫四海都要到半路上去接學生,三人都為不能為他送行而感到不好意思。張英才將那副四百度的近視眼鏡送給了孫四海。余校長將鳳凰琴送給了張英才。然後,大家握手道別。各走各的路。張英才和舅舅下到半山腰時,遇見了郵遞員。郵遞員又給界嶺小學送來了一麻袋信,還給了張英才一張匯票。看後,他對舅舅說:「是報社寄來的稿費,一百九十三元。」舅舅說:「真不少,比我一月工資還多。」他本想問問有沒有姚燕寄給他的信,馬上意識到問也是白問,又不能查,反正學校那些人會轉給他的。舅舅忽然說:「今後你要努力呀!那時,我總想,到了你們這一代人百事都好辦了,沒想到難辦的事還有那麼多。」正走著,身後有人喊。是葉碧秋的父親,他要進城找活幹。葉碧秋的父親告訴他倆,余校長在舉行葬禮那天,和那些孩子還沒上學的家長都談了話,大部分人的思想通了,表態說,過了年一定讓孩子到學校裡來。張英才和舅舅走累了,想歇歇,就讓葉碧秋的父親先走了。

  雪越下越大,幾陣風勁勁地吹過,天空就亂舞起來。轉眼之間,地上沒白的地方就白了,先前白了的地方變得浮腫起來。張英才望著雪景,不免說了句:「瑞雪兆豐年。」舅舅說:「別浪漫了,快走吧,不然就下不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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