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村支書 | 上頁 下頁


  會計進家門後見來客是郎稅務,先是一怔,隨後又暗暗高興,不等郎稅務詢問,就將村長今天偷運了一車茶葉到外面去賣的事說了出來。以前村長也做過別的生意,會計知道卻一次也沒有告訴郎稅務,這一次不一樣,他心裡對村長寓著一大包氣。二十多天前,村長引了幾個人到村部,說是縣委政研室下來搞調查的,要會計去準備一桌飯菜。會計知道這些人全是村長的高中同學,在幾家工廠當工人,其中一個的確抽到政研室幫了幾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廠裡去了。會計不好當面戳穿一只好到餐館裡約了一缽子魚頭豆腐湯和半斤花生米。吃飯時村長臉色還好,對他們說:「鄉里搞不到好萊,就算吃一回憶苦飯吧!」那些人走後村長就變了臉,罵道:「你這個雜種,敢丟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職!」會計忍讓地說:「帳上早沒錢了。」村長又罵:「有錢還要你幹甚,我自己不知道怎麼用?」後來,會計在方支書面前委屈地說:「當幹部的不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利益,還沖著部下發什麼橫!」說著就要交出財務印章。方支書挽留幾句,他就改變了念頭,依然將印章帶回家裡。

  郎稅務聽會計一說,非常高興,說:「有這一筆,我一個月的稅收任務就完成了。」說著就掏了二十塊錢,說是就鍋下面,今晚這餐飯就算他請會計了。

  酒酣耳熱之際,會計說:「你千萬莫以為我這樣做是搞經。」搞經是土話,就是搗鬼。一我揭發他,是想讓他得到一個教訓,好重新做人,當個好幹部。」郎稅務說:「是搞經又怕什麼,你這是為社會主義而搞經。這種搞經法,要大搞特搞才對。話說回來,你們村長如果像支書一樣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書強多了。你說說,這地方誰有他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軍車來幫他運茶葉。下午我們在鎮上設卡時,颳風似地闖過一部軍車,我們心裡都懷疑,可是不敢上去攔——媽的,這一口非要將這傢伙罰個日落西山。」說著又從皮夾子裡撕下一疊稅票,白送給會計,讓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葉稅,收到了算作獎金歸會計拿去。會計說:「文小素家還是你親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給我吧!」郎稅務說:「由你挑吧,都行。我知道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對付,我不怕,我就喜歡和這種角色鬥,才過癮。像方山泉那種人,這錢收得再多再及時,連一點勝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來。」會計不回話,又給對方斟了一大杯酒,又瞅空偷偷給自己倒了一酒杯開水,然後叫著幹了。郎稅務說:「你的酒怎麼冒氣?」會計說:「鄉下深夜電壓高,電燈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說著一聲碰響,兩隻酒杯就幹了。

  到撤酒席時,郎稅務已經是醉醺醺的一個人了,卻搖搖晃晃地要會計領他上方支書家去。會計說:「都半夜了呢!」郎稅務說:「才吃晚飯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頭啵!」會計堅持說:「明天再去吧!」郎稅務說:「幹革命工作哪能分什麼白天黑夜今天明天的,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氣。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領導我不怕,他管不著我的一根卵子毛。」會計沒辦法,只好陪著他出門去。

  此時已是半夜兩點多鐘了,連路旁的大石頭都開始響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顆顆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讓給了剛剛升起的月亮。地上很涼,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裡面鑽。

  會計知道方支書可不是隨便打攪的。方支書總是胃痛痛到下半夜人才能睡著,所以過了半夜,村裡人是不會去碰他的門,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才例外。會計打定主意,就想在外面和郎稅務泡到天亮。剛走到皖邊,一陣涼風吹來,會計說:「我得回去添件衣眼。」進屋後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裝模作樣披了出來,竟不見郎稅務了。找了半天,才發現郎稅務蹲在一個草堆後面感屎,月光照見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隻白臉盆。會計懶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見動靜。他捂著鼻子走攏細看:郎稅務蹲在那裡睡著了。會計喊了七八聲,郎稅務才應了一聲。他無可奈何地扶起郎稅務,並幫忙系好褲子,等他將腰豎起來,郎稅務又站在那兒睡著了。會計想了想,有了個主意,他貼著郎稅務的耳朵說:「老狼,今天這個稅我就是不交給你。」郎稅務霍地醒了,邊睜眼皮邊吼:「你敢抗稅,我饒了你,國法饒不了你!」睜開眼後,見身邊只有會計,便問:「我做夢了?」會計說:「你是做夢了。」他又問:「這半夜你帶我去哪?」會計說:「送你回家。」郎稅務走了幾步,回過神來說:「不對,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個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鬍鬚。」

  見騙不了他,會計只好帶他上路。當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雜蛇多。郎稅務一聽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說自己平生只怕兩種東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遠不要緊,兩隻腳不走路要它幹什麼。郎稅務走路時搖搖晃晃的樣子非常可笑,會計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就幾乎要倒下了,他有點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稅務的身子就此整個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脫。

  走了一段,會計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點走到方支書家門口。這麼艱難地挨到天亮,終於走完本該早就可以走完的路,再疲憊不堪地喚一聲方支書時,正看見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隻狗叼著滿地亂竄。

  方支書此時已醒了。醒後的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腳腫成什麼模樣了。昨夜媳婦將他送回後,又跑了幾裡路上衛生所搞了一些蛇藥,吃的吃了,敷的敷了,然後又坐在床裡邊,守著他睡。方支書尚未看清,媳婦先對他說:「這藥真靈,一點也沒讓腳腫起來。」方支書仔細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數,只是不好在媳婦面前說破,承認並沒有被蛇咬,可能是讓雜刺刺了一下。

  這時,會計在外面叫門。方支書聽了很高興,忙叫媳婦去開門。媳婦一點也不高興,開門時一臉的怨氣,說:「支書被蛇咬了,你們也不讓他歇口氣。」會計驚得嘴張得老大,幸虧方支書在裡屋說:「不要緊,是條嫩蛇,不太毒,沒什麼危險,進來說話吧!」

  聽到蛇咬了人,郎稅務的酒徹底醒了。進屋後很乖巧地慰問了幾句,才談正事。方支書聽說村長那車茶葉即便不罰款。最少也得補交一萬多塊錢的稅款,他心裡怦地動了一下。忍不住搶過話題問:「你是準備單獨處理,還是想由支部出面配合?」郎稅務說:「當然,我找你就是要你們支持。」方支書說:「那好,我有個建議,所謂放長線釣大魚,就是說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將文小素這些好辦的事辦了,回頭再一齊用力攻克堡壘。」郎稅務說:「恐怕還是領導帶頭的好,村長的大錢都交了,群眾的小錢還有不交之理。」方支書說:「村長是代表著一個集體,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頭上,恐怕影響不好。」郎稅務知道方支書當幹部的年數,資格者,他並不怕他,但又不願得罪他,所以勉強答應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工夫,會計溜到外面的代銷店,買了兩瓶麥乳精和兩瓶罐頭,提回來悄悄地交給方支書的媳婦。方支書吩咐他陪郎稅務會文小素家收稅,他們人走後,他才知道會計送禮慰問的事。他對媳婦說:「別人的東西一兩一寸也不能要,就會計的東西可以留下,他不會私人出錢,他會找老狼幫忙報銷的。」說完就開始吃稀飯,並順便問了一下兩個兒子的功課。他們像約定了,齊聲說自己頭昏影響學習。媳婦說:「你們是瞄住了兩瓶麥乳精。沒你們的份。一瓶給你奶奶,一瓶給你爸爸。」方支書說:「就給他們一瓶吧,我這胃,再好的東西吃下去也是吸收不了,白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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