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醒龍 > 村支書 | 上頁 下頁


  方支書聽了,肚子裡的火頓時可以煮熟一隻牛頭。過去他在會上三令五申地強調,村裡的主要幹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村長還是帶頭違犯了紀律。他不能像對待會計那樣對村長隨心所欲,這會兒再大的火得在心裡窩著。村長姓文,和他一起代表著這個村的兩大姓,所以搞不好會搞出宗族問題來。他忍了又忍,同時望了幾次小林。

  後來,他聽見小林說:「有事不能作決定,議一議不要緊的。」他點點頭,以示贊許。

  方支書說:「這樣一件事。望天湖水閘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從那裡路過時,見到有人在水閘上撬石頭呢,攏去一看,是文小素。我問他弄石頭幹什麼,他說是給自己的田修個放水缺。我說你怎麼可以在水閘上撬石頭呢,他說大家都撬他為什麼就不能撬呢。我說你這是挖集體的牆腳。他說集體這個牆早就沒了,空留這個牆腳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塊石頭,我記得就是當年修水閘時,將二叔的腿砸斷了的那塊。」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沒有搭腔。方支書繼續說:一連幾年多風調雨順,我們大家都將水閘忘了。聽了文小素的話,我繞著留心看了一圈,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破壞成這個樣子了,大水一來非垮不可。得趕緊想辦法修一修。」

  四個人占一間大屋子本來就是很空寂,方支書的話一停,五月的風便喧嘩起來,鬧得窗戶上過冬的紙也發了癲狂,劈劈啪啪的音響像是抽打誰的瘦臉,生脆得很。這時,外面山頭上的高音喇叭時傳出一陣嚓嚓的電流聲。以為又要播緊急通知,大家都豎起了耳朵。喇叭只響了一陣就沒動靜了。方支書想起要播什麼通知一定要先和自己說說,於是他就將一雙懷疑的目光盯著會計。會計心慌地嘟噥:「這個臭婆娘,手癢也別去玩廣播呀!」其實會計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們兩口子約定的暗號,喇叭響聲從一下到五下,都有具體的規定和內容。現在又響一陣,會計知道家裡來了重要客人。

  見沒人說話,方支書就點小林的名,要小林說一說。小林朝二叔那裡推辭一下,回頭還是自己開口說:「修水閘關鍵是要有錢。五千塊大概差不多吧。從哪里弄這一大筆資金呢?我看得依靠群眾,走群眾路線。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塊就行。」二叔一聽,搶著說:「每人四五塊,一家就六七十塊。誰負擔得了?這樣大的事得依靠集體和國家。」會計聽了插嘴說:「都快半年了,帳上一個錢也沒有,來客抽煙都是賒的,這麼大的水閘可賒不來。」二叔見會計頂自己,很不高興,說:「這是支委會,你連黨員都不是,插什麼嘴!」方支書的內心打算被小林先說出來,自己再借題發揮,就體現出他的民主作風而不是家長制一言堂。會計的話,開始聽並不覺得難聽,二叔一生氣他也忽地生起氣來,會計當別人面抖露村裡的空家底,這不是在丟這個一把手的臉麼。他將杯子往桌子上用力一放。那杯子竟沒放穩,嘩啦一聲歪了,一杯茶水全瀉在小林擱在桌面的那只手上。

  小林哎喲叫了一聲。方支書連忙問道:「要緊麼?不要緊吧?」小林咬著牙只搖頭不說話。會計見狀,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擦乾那只手上的茶水,又從帳櫃頂上拿出一隻很髒的煤油燈,擰開燈頭,倒了些煤油在那只手上,並說:「好了,保證沒事。不會起泡的。」方支書怔怔地看著會計做完這些,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頭,又說:「其實搽肥皂比搽煤油好。」小林說:「都一個樣。」說時,手背已變得通紅了。

  方支書很快鎮靜下來,說:「明天派人將村長找回來,後天晚上開黨員大會,動員集資修水閘。今天的會就到這兒吧!」二叔說:「你可不能將這說成是支委的意見。」方支書聽到這話像是嗆了一口水,嗓子眼癢得很,卻說不出話來。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幾口人,每次集資總是他帶頭反對。方支書盼著小林幫他說一句,小林疼痛鑽心,思緒全是亂的,只知道在背後催促著讓快些走。

  方支書在小林帶著一股幽香的身影裡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才拐進一條叉道。水桶還擱在菜地裡,他計劃給菜地澆上二十擔水,開會前已澆十二擔,還有八擔必須補上。他是先聽見水響,後認清媳婦的,也許是水一響他就感覺到是媳婦在替他給菜地澆水了,反正水一響,他就明顯加快了腳步。

  黑暗中,方支書去接那條扁擔時,無意中碰上媳婦的手,糙得像山梁上的麻骨石,又像一隻破布鞋底,乍碰上時還當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擔。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後,扁擔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緊緊抓住媳婦的手,使勁撫摸著。媳婦臉上出現兩塊晶瑩。方支書以為媳婦動感情了,輕輕地卻又是深深地說了句:「我不是個好男人,讓你吃苦了!」說著自己也心酸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撫摸,弄開了媳婦手上的裂口,女人一點體會不到男人的溫情,拼命將疼痛的唉喲聲全部摻進淚水裡。

  方支書將水挑回來,媳婦就一瓢瓢地灑成扇形,往菜葉上澆去,那水光很好看,一閃一閃的,像燈光下新媳婦微啟微閉的白牙,那水聲也很好聽,撲撲撲的,像隔窗偷聽到的新媳婦鋪床時拍拍枕被的聲音。再挑起一擔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時,心裡想起一句黃梅戲「……你挑水來我澆園」,忍不住哼出聲來。七個字唱了四個,腳背上一陣刺痛,低下頭正好看見一條長長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幾下。方支書很緊張,一扔水桶,高聲叫道:「哎喲喂,蛇咬人了——」

  東地裡的媳婦聽到喊聲,慌慌張張跑過來,見方支書坐在田埂上,抱著自己的腳,拼命地往外擠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丈夫的腳,放到嘴裡死死的吮吸。方支書又想起了小林:小林絕不會做這種事的,又想,不過小林是個當領導的苗子,不願做一件事時,並不讓人覺得生氣。人也正派,跟村長不是一回事。媳婦又解下褲腰上的布帶,將他的腿紮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裡走去。

  在路上,方支書對著媳婦的背說:「跟了我這多年,你後悔麼?」等了半天,他仍沒聽到回答。

  媳婦腳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將遠近垸裡的一盞燈震熄。方方扁扁、紅紅綠綠的窗戶一個接一個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後,只剩下會計家的窗戶還掛在亮閃閃的電燈上。方支書真想去看看,會計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賭錢。可是腳仍在痛。

  會計並沒有打牌賭錢,他家裡來了客人,他只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稅務,村裡人背後都喊他老狼。會計和郎稅務是老交情,還在他做生意時,郎稅務就從不收他的稅。會計沒有直接向稅務所作過一分錢的貢獻,但是郎稅務年年總要給會計送一張繳稅先進個人的獎狀。外人以為會計想入黨想當幹部進村委會,真的及時繳齊了各種稅,實際上,會計是靠出賣鄰居們的經濟情報而當上先進的。他經常將哪家賣了些什麼,販了什麼,做了些什麼生意,賺了多少,蝕了多少等情況偷偷告訴郎稅務,郎稅務上門時便有的放矢,將人家的來龍去脈說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賴也賴不了,唯有背後罵幾聲老狼解解氣。郎稅務在所裡介紹經驗時,從不吐露會計的事,只說要注意收集經濟情報。所以,這個秘密從沒有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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