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不用排戲,不用走台,不用演出,佳麗才覺得真正的空虛、無所事事。程琳琳 老師走了,沒有更多地交談什麼。但實在有很多的話要說。 譚佳麗騎著車出劇院,找到程琳琳家,卻又猶豫著,只在樓下躑躅。四樓的兩 扇窗亮燦燦的,使人感到溫暖。程琳琳老師一定在燈下忙著,還有她的當工程師的 丈夫。他們幸福嗎?安安寧寧的生活。 「走吧。她推著車在樓下轉一圈,又騎走了。 童浩興致勃勃地等在天橋下的茶葉店門口。下午看榜,榜上有名,和蔡明星、 柳亞明等去「喜來臨」喝了一通啤酒,一個個都灌得肚子脹鼓鼓的,他稍稍節制了 一點,想到晚上還有任務。但畢竟多喝了,身子飄飄忽忽的,兩隻眼睛醉迷迷的有 點花,看出去的燈光、人影,仿佛都放大了,因而朦隴了。他睜大眼,象個守株待 兔的獵人,密切注視著來往的人。 許萍看見童浩了,又想試試童浩的眼力,便把圍著脖子的真絲方巾,對疊成三 角紮在頭上,掩蓋了她的「山口百惠式」髮型,並且故意不跨上人行道,繼續大搖 大擺往前走。 「你往哪裡逃!」童浩一眼逮住許萍,跨開步,真象獵人發現了兔子一樣抓住 她的手腕。 「行,夠水平!」許萍擼下圍巾,還是有點心疼地捋了捋怕被弄亂的髮型。 「快走吧,」童浩說,「我們已經晚了。」 「對不起,我……」許萍想解釋一下遲到的原因。她確實努力了,哄他睡了, 他又偏偏醒了……她覺得不好意思說。 「對不起就算了?得請客。」童浩引著許萍上天橋,「今天我請他們幾個去了 『喜來臨』。」 「考上了?!」 「考上了。」 「童浩,太好了,導演系,多了不起。」許萍由衷地祝賀。 「我也很高興。我就是喜歡當導演。」 「真不容易,文化課你都靠自己補的。」 「沒辦法,狗急了還跳牆呢。象我們這樣的,總不甘心再一年年地混在小灰樓 裡。」 他們談得興高采烈、在並肩走下天橋時。一輛自行車象沖下坡似地從他們面前 飛過,差一點卷去被氣流撩起的衣角。童浩急忙抓住許萍的胳膊,猛地刹住腳步, 「當心!」 「缺德,好象一輩子沒騎過車。」許萍朝那輛橫衝直撞的車瞪一眼。 「算了,犯不上同這種人生氣。」童浩說。 這時,有人突然在他們背後氣急敗壞地大吼一聲,「請鬆開手!」 童浩、許萍一驚,同時扭頭。 他直挺挺站著,一輛鮮紅的摩托車靠著路邊的一棵樹。 童浩這才意識到還沒鬆開剛才急攔許萍的手。 「你,你怎麼來了?」被他跟蹤著,許萍感到屈辱,心裡極其不快。其實,正 大光明的,她是去配音,去工作,完全不必誆他,哄他! 童浩有些窘迫,不知道許萍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麼。 「你不是說,在劇院排戲?你們劇院在那邊,不用過天橋。」他臉上沒有表情, 但在凝視童浩時,兩隻小眼睛迸出了劍一樣仇恨的冷光。 「你沒告訴他?……」童浩問許萍,口氣中帶點責備。「這有什麼可瞞的?」 「你根本不知道。」許萍囁囁著說。 「說,你瞞我什麼?」他追問。 「同你沒什麼好說的。」許萍被激怒了,好傢伙,站在大街上就盤問起來,可 氣,丟份! 「你們……」童浩不知該維護誰,有些難堪。 「你跟我回去。」 「憑什麼!」許萍強著。 「我來說,許萍受電臺之邀,去那兒配音,一部美國電視劇。」童浩儘量說得 具體、平易近人。 「回去,配什麼音!」他動手拉許萍。他可以允許她胡亂揮霍,哪怕購買最高 級的衣料、首飾,就是不允許她背叛他一步。「騙我!」他嘴唇在顫抖。「和別人 拉拉扯扯的……」他認識童浩,是灰樓裡一個有才氣的男演員。他還瞭解過兒童劇 隊每個男演員的「檔案」,因為許萍曾向他坦白過,在戲劇學院的時候,有個男同 學吻過她…… 「放開我!」許萍用力甩開他: 「要不,你先回去吧!」童浩看這樣僵持著,解決不了問題。如果,許萍任性 地去了電臺,那輛摩托車一定不放心地跟進播音室,這會讓大家笑話的。 「不,不回家,我們走。」許萍故意拉童浩的胳膊。 「許萍,你有錯,你應該對他說實話。」童浩只好「抹稀泥」了。又耐心地對 他說,「她白天在劇院排戲,晚上出去配音,很辛苦,你應該理解她、支持她。」 「是啊,只要她告訴我,我會陪她去。」 「那你去吧,我不去了。」許萍轉過身,「童浩,走吧,我們回劇院。」 「你要去劇院不回家,我立刻去車站買車票。」他不理智地擋在她面前。 「什麼車票?」 「媽媽說,要接聰聰回來養病!」 「你去吧,去吧!」許萍幾乎咆哮了,真想一頭撞過去,把他撞倒。 終於有人好心好意地圍過來了。 「回家吧!」他把摩托車橫過來懇求她。 許萍倔倔地朝前走。不能去電臺了,她也不想回劇院。走吧,走哪算哪。 他的摩托車緊咬著她,一串行人又「踢踢遝遝」地跟著摩托車。 「許萍,回家吧,跟了那麼多人,何必呢。你們好好談談,我們明天再去。」 童浩走在許萍身旁苦口婆心地相勸。 許萍突然站住,厲害地沖著那些行人大喊大叫,「你們幹嘛跟著,象一條條尾 巴!」她把人群轟散了,才無可奈何地坐上摩托車,心裡恨恨的,恨他,恨自己, 恨摩托車,恨四合院,恨極了,又感到深深的委屈,眼淚不知不覺地滾了下來。 摩托車保持著高速度,使許萍身上那件松松誇誇的外套鼓滿了風,象只圓圓的 布球,隨時會被過於快的車速甩到路邊。她寧願是只布球,寧願甩到路邊,可以不 聲不響地離開這輛在路燈下依然紅得刺眼的摩托車。 佳麗騎車又去了歌舞團,一位朋友幾次約請她參觀由排練場改修的舞池,今天 下午又來電話了: 「來見識見識麼,一個現代化舞廳,酒、飲料敞開供應。今天,文藝界的頭頭 腦腦都來,你比我們團的女演員有魅力,還不迷倒一大排?」 佳麗不是為參觀舞廳才去的,也不為試驗自己的「迷人」或「魅力」,只是想 見見朋友。離開《寶船》組,似乎意味著一種決心。然而,當「這一天」越來越近 地逼來時,她越來越感到,仿佛有一股力量在緊緊挽留她。是劇院?是灰樓?是這 些朋友?好象都不是。 歌舞團的舞池呈橢圓形的,大理石地面細膩、光滑,四周由橙黃色的燈籠罩著, 造成一片明麗又充滿暖意的效果。樂隊很精練,一架電子琴,兩把電吉他,還有一 排架子鼓,已經夠熱鬧的了。 佳麗只跳了一曲,就跳累了,端了杯「嗞嗞」冒氣兒的可樂,坐到窗前的一把 椅子上。 「佳麗,不跳了?」朋友走過來,她穿條鮮紅的緊身褲,裹著細長的腿,窈窕 的身子仿佛支在兩根紅蠟燭上。 「累了。」 「你今天情緒不好。」 佳麗沒有否認。 「有些人就那樣,總覺得得不到的或失掉的東西都好,所以就惆悵啊,失落啊, 難受啊。幹嘛呢,現在是八十年代了,講及時行樂,有些人活得可瀟灑了,他們的 實際,就表現為抓住此時此刻的感受,這叫瞬間的快感。」女朋友很活躍。嗓音又 快又脆,象放著一串小鞭炮,「佳麗,別愁,去了再說。以後的事,留待以後考慮。 今天請你來,就是為了高興。跳吧,還有位客人想請你跳舞呢。」 「什麼客人?」 「是我們團從香港聘請來的作曲家,專門為幾位歌星寫流行曲。他說,你一進 來,他就注意你了。」 「我真跳不動。」佳麗想退場。 「不肯賞光?」那位作曲家彬彬有禮地走來了。 「佳麗……」女朋友慫恿。 「你跳得很好嘛。」作曲家恭維。 佳麗只好跳了,被作曲家熱情地摟著,跳了一曲又一曲。 「今天真高興。」作曲家說。 「你象個動聽的音符,」作曲家講著生硬的普通話,「用我們的術語說,有一 種流行的美。」 「舞會後,到我那兒坐坐。」 「你那兒有什麼好玩兒的?」佳麗不得不說話了。 「喝咖啡,聽音樂,有世界名曲,也有我的曲子。我送你兩盒我的磁帶。」 「真對不起,我不太懂音樂。」佳麗委婉地拒絕。 「那麼,你懂不懂這個?作曲家露出手腕上一塊金光閃閃的表,「歐密卡。」 「什麼意思?」佳麗裝傻,心裡卻一陣厭惡。這樣的交換,越來越少含蓄了。 過去,她也常常陪這類「客人」跳舞,得點小禮物,還覺得挺愉快、挺滿足呢。她 不排斥對自己的厭惡。 「就這個意思嘛,」作曲家輕淫地一笑。 「……」佳麗不說話,心裡極鄙視,什麼作曲家,充其量不過寫點隻配在酒吧 間裡唱唱的歌。歌舞團卻用高薪聘用,並有求必應地供奉著。 「哦,你和她們不一樣。」 「她們是誰?」 「歌舞團有些女演員,她們天天來找我,坐到很晚、很晚也不走……」作曲家 得意地眨眼,透出一絲狡黠,「她們一個個都想出國,不擇手段地想走……你……」 佳麗停住舞步,從一對對舞伴中走出。 「哎!我說過,你和她們不同。」作曲家端來兩杯小香檳。 「我和她們一樣!」佳麗接過酒杯放在茶几上,不客氣地走了。 走出歌舞團,佳麗推著車隨便走走。商店關門了,街道冷清了,但她的耳邊, 仿佛仍喧鬧著舞廳裡的鼓樂聲,還混合著「作曲家」得意、狡黠又輕淫的笑聲。 「我和她們真的一樣嗎?」佳麗詰問著自己。不錯,在一些人眼裡,一張護照 和簽證,比什麼。都貴重,無價的。「你呢?不是一樣的被誘惑、被牽引?!」 佳麗不愉快地想著自己。 拐過一個彎又一個彎。路很長還是很短?譚佳麗偶爾抬頭,發現自己並沒有隨 便走,還是沿著回劇院的路熟悉而又習慣地走著。 習慣是頑固的。她心裡也有個頑固的自己。 已經看到劇院的那條胡同了,象個張開的大口,深深的、黑洞洞的,好象能吞 進無窮的東西。在這條胡同裡進進出出已經四年了,她熟悉得能閉住眼摸到大門口 的那兩隻石獅子。馬上要離開了,在看似沒有變化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切深刻的 變化。 佳麗停在胡同口的燈柱下。路燈很忠誠,就這樣默默佇立,用有限的光,照著 無限的天和地。她靠上燈柱,緊緊地靠著,腦子裡突然跳出一個強烈的閃念:回家 鄉看看,那裡沒有路燈,但那裡的天地一樣無限。 回去,悄悄回去一趟,三天,哪怕兩天,只想看看親人、田野。…… 佳麗不可遏止地激動起來,仿佛被自己的願望點燃了。 上午走台。 一輛紅綠相間的大客車開來了。等在劇院大門口的演員們蜂擁而上。 「我們坐《寶船》嘍。」蔡明星機靈,第一個上車,占了最前面的位子。他穿 一件帶帽子的絨衣,大帽子搭掛在背上,又可當口袋,鼓鼓地塞了毛巾和香煙。 「孩子們唱吧、跳吧,《寶船》又回到咱們手裡啦!」演李八十的演員鼓動著。 「誰說的,寶船是我的。我是皇上!」童浩踏上車時,腆起肚子,大搖大擺。 「臭皇上,又壞又糊塗,叫他變個大野豬。」許萍把一隻裝用品的桶式背包套 在童浩脖子上。前天晚上,使童浩難堪了,她心裡很過意不去。好在,童浩為人豁 達,昨天照樣陪她去試了音。 「啊呀,勒死我了。」童浩求饒,「快拿走!」 「好歡喜,好喜歡,皇上求饒了,我們造反啦!」小蔡拍手蹬腳,又做著「內 侍、隨從」歡放鼓舞時的動作。。」 「蔡歌星,別得意忘形,下周大獎賽落選,該哭喪著臉了。」宋博說。 「哭什麼?男子漢能屈能伸,能沉能浮。」小蔡好氣派。「三十年河東,三十 年河西。世界上的事難說呐!」他故作慷慨陳詞,「我蔡明星留得青山在,不愁沒 柴燒、」 「好,」有人翹拇指喝彩,「英雄!」 接著,有一片稀稀落落的掌聲。 「這不行。」蔡明星站在椅子邊,頭擦著東廂頂棚,頂天立地的,「我演唱那 天,諸位父老兄弟千萬得把巴掌拍紅了再停。藝術劇院最好有一支為我蔡明星助威 的拉拉隊。」 「來吧,當場練一練。」宋博指揮,「蔡明星,嗨,嗨! 整個車廂跟著喊,「蔡明星。嗨!嗨!」 熱氣騰騰的大客車把胡同裡過路的人都吸引了,他們在車前車後指指點點的, 認著一張張在舞臺上或劇照上看見過的臉,新奇又榮幸地小聲議論。 演出前後,是演員們最快活的時候。 車廂裡唯獨肖白鬱鬱不歡,與大家格格不入地默坐在車廂後排的一角。雖然由 A組演員走台,只有她從B組挑出,頂替餘珊珊。 鄧大光沒去車站接丘曉玲。部裡有工作組來劇院查對藝術公司的帳目,有關人 員天天開會或幫助工作組清理各種票據和賬本。 曉玲回到劇院,傳達室裡只有吳大嬸架著花鏡在分報紙。 「大嬸。」 「喔唷, 曉玲回來了。 大光沒去接你?」吳大嬸迎出來,又把她送到灰樓, 「身體怎麼樣?」 「好了。」 這一陣,大光成了忙人,他得配合工作組麼。」 「我知道。」 摟裡的人都不在,今天《寶船》走台。」 「知道。」 「哎,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 「她們都給我寫信。」曉玲開了門上的鎖。屋裡乾乾淨淨的,窗臺的長頸花瓶 裡插著一束鮮花,飄散出淡淡的香氣。 「是大光收抬的。天黑前,我看他騎車去花店了。」吳大嫂誇耀著說,「曉玲, 你好福氣,大光人好……」 曉玲感激地笑笑,送了大嫂一包糯米酥糖,是家鄉特產。 大嬸走了,在樓裡只剩下曉玲,她忽然感到,這灰樓很陌生了,雖然只離開一 個月。她很想去劇場看看他們,又怕看到已排練好的《寶般》。回劇院,準備結婚。 和兩家都商量好了。她也檢驗了自己的感情,不會輕易變來變去的。有個歸宿,就 死心塌地了。 曉玲走到窗臺邊,捧起花瓶送到鼻子下,深深地吸了口氣。 車停在「東橋」。 名為「東橋」,其實沒有橋。也許,很久以前,這裡有過一座小木橋,河床是 乾涸的,盛著垃圾、廢物。後來修路了,橋拆了,溝填平了,只留下一個名稱和一 些從前的故事。 珊珊按說定的地址,找到51路車站,再走出十米遠,果然有棵大榆樹,樹邊確 實停一輛白色麵包車。開車的是個女司機,穿件白色帆布工作服,站在車門前,嚴 肅地盤問著一個個來坐車的,年輕的「女病人」。對於這種「盤問」,珊珊已不覺 得奇怪了。去醫院檢查,她已被這樣盤問過一次: 「給過婚沒有?有單位證明嗎?」 「沒有。沒有。」珊珊的回答扼要。 「現在,盡是你們這樣的,胡來!」 「……」珊珊象個受審的犯人,老老實實挨 「沒證明,我們醫院不給做!」 「那……」珊珊感到羞辱。她不是搞不到證明,唐大朋天天來看她,還說,原 諒她和「條兒」的來往,等演完《寶船》就結婚。她相信,大朋真的喜歡她,舍不 得她,只要她提出來,請大朋搞張劇院的證明,他是能夠辦到的。但她不願意再欺 騙他了。她不喜歡大朋,她不會和他結婚,儘管對他的寬有、對他一家人待她的好, 她十分感激。 「有家郊區醫院,專門給未婚先孕的做手術。手術費自理。」 「哪天去?」 「明天。」 「明天不行……」 明天走台。在唐副院長的力爭下,她仍主演A組的王小二。 雖然被公安局傳訊一事,在劇院傳開了,她想,一定要頂住,精神不能垮。只要還 能留在《寶船》主演王小二……但程琳琳老師偏偏又來通知她,走台時由肖白演王 小二,理由是,公安局對她的揭發不太滿意,認為講得不徹底。她基本都講了,只 瞞下了自己和「條兒」的關係……在氣氛嚴肅得有點可怕的審訊室裡,她無論如何 沒勇氣把自己赤裸裸地端出來…… 「哪個單位?」女司機平板的臉,很象十字路口那塊,「不許超車」的警告牌。 「藝術劇院。」 「演員?」女司機多看了珊珊一眼,「你們演員在臺上演戲的時候挺得意的, 對嗎?」 「……」珊珊裝得沒聽懂,埋著頭上了車。 「你們快走吧,我說過,下午就把她們送回這兒。」女司機又朝站在路邊的幾 個小夥子揮手喊道。 小夥子們仍固執地站著。 珊珊看見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姑娘,頭探出車窗,盯著那群小夥子中的一個,眼 淚汪汪的。珊珊的心被觸動了,她沒有這樣固執著愛的目光的注視,她為什麼才來 的,為什麼?!……她是從來不肯忍受委屈的,從來只想滿足自己。但有了這樣一 次不得已的屈從,她內心似乎完成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歷程。 「九點準時開車,還有五分鐘!」女司機通報。 九點差五分。珊珊看看手錶,立刻想到,還有五分鐘,劇場的大幕將在一片輕 快的樂聲中拉開了……劇組要求每個演員不管AB組、上不上臺,都必須到劇場看走 台。珊珊沒請假,一清早就悄悄跑出了劇院。她想,程琳琳老師等,一定以為她是 鬧情緒。沒那麼多嬌氣了。這麼狠狠地栽了一跟鬥,全得靠自己爬起來,忍住疼, 再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實,她從小就不嬌氣,因為媽媽走了…… 突然想到媽媽,珊珊心裡的那些懷恨、怨、尤,被一種深沉的理解漸漸融化了。 豐廂裡已坐上七、八個年輕的姑娘,她們靜靜的,沒有交流,連眼光都互不投 遞。坐在珊珊身旁的姑娘還在擦眼淚。 「別哭,眼睛要疼的,」 珊珊低低勸一聲。但她自己也想哭了。昨夜在昏睡中,她夢見自己跌入一口枯 井,井深,黑咕隆咚的,井壁上長滿蛤膜皮似的麻麻點點,還滲出一聲聲可怖的怪 叫。她抓著井壁往上爬,觸摸著那些肉麻的皮,使她一陣陣痙攣。而且「皮」滑溜 溜的,攀不住,她喊,她嚷,急得搔自己的臉,最後精疲力竭,但還想拼命掙扎, 拼命呻吟……不知怎麼,她終於透過一口氣,才發現自己已從床上滾到地上。水泥 地很涼,貼著發燙的身子,好象比捂著棉被還舒服,珊珊在地上直挺挺地躺了會兒, 並靜悄悄地對自己說,「這是懲罰嗎?」 「哭什麼?早知道有哭的那一天,當初……」女司機走過來訓斥,又面向大家, 「錢和糧票都帶著嗎?」 還要糧票?珊珊不想搜查自己的口袋。她好象是空手而來的,只帶著一顆破了 但不肯掰碎的心。 白色的麵包車,悄悄停著,又悄悄開了,不引人注目。那些小夥子不約而同地 跟著車向前走了一段,便被甩下了。珊珊定睛地看著窗外,她想,白色太肅穆了, 凝含著沉重、裝在心裡太難消融了…… 天空飄著濛濛細雨,陰陰的,仿佛是被畫筆抹上一層灰灰的顏料。譚佳麗沒有 帶傘,頭上紮了塊鵝黃色紗巾,外套有些濕了。 「濕就濕吧!」佳麗還是不快不慢地走著。公路是沙粒和石子兒鋪的,從田野 裡開出彎彎曲曲的一條,當然比走田梗平坦得多了。小時候,她常常光著腳丫在田 梗上飛跑,比野兔還歡勢。 田野仍然是開闊的,茂盛的,麥子在抽穗,青青的葉間,閃出一片白花花的芒, 果實還在孕育。坦蕩蕩的大地,真象母親豐潤寬厚的胸脯。佳麗只感到親切、歡悅, 她深深地呼吸,空氣濕濕的,還有著一股莊稼的清香。一定是悶在小灰樓裡太久了, 回到田野,回到大自然的懷抱中。她萬分激動。本來就是土生上長的她,身上原是 有著泥土一樣的淳樸的氣息。可惜,來去太匆促,在家只住了一夜。鄉親們都來了, 把廂房擠得滿滿登登的,大家問這間那,七嘴八舌,話題最多的,當然是那些和她 一起長大的小姐妹們: 「佳麗,又拍了什麼電影?」 「見到過劉曉慶、達式常嗎?」 「你娘說,你又在排《寶船》?那是出什麼戲?」 「佳麗妹,有對象了嗎?」 「咋不帶回來看看?」 「啥模樣?是演戲的,還是大學生?」 「佳麗的對象,保證是這樣的!」 「咋樣的?」 姑娘們吃吃的笑,充滿了新奇與羡慕。佳麗摟著這個,又倚著那個。姐妹們都 大了,都嚮往著瞭解外面的世界;她似乎比她們幸運,早早地見了世面,而且,還 能漂洋過海,去異國他鄉看看。……一年多沒回家,村裡變化真大,家家戶戶安電 燈了,連磨房的那盤大石磨,也不用牲口了,裝個小馬達,「突突突」地就轉開了。 石磨輾的穀子、小米,熬成稀粥,粘粘的,再放進一把棗兒,可好吃了,香香的, 甜甜的。一早要走,娘天不亮就起來燒灶,蒸了一鍋棗泥饃饃,煮了幾十個茶蛋, 紮成包袱,讓崔麗帶上。佳麗已不習慣這種出門的方式了,但沒有推脫。走出院子 時,她想告訴家裡人,「也許,我很快要去很遠的地方……」這句話憋了一整天了, 不知為什麼, 就是吐不出口,是怕家裡人刨根問底?A市對於他們已夠遙遠夠陌生 的了,何況日本、東京…… 走到縣城,雨停了會兒。去車站,要經過衙中心的俱樂部。佳麗想,如果時間 寬裕、一定進俱樂部裡看看。那個黑乎乎的舞臺,曾經是她心目中最神聖、最神秘、 最了不起的地方。 街還是那樣雜亂,而且更多了小攤小販,象擺龍門陣,在街沿擠擠挨挨地一字 排開。俱樂部門前的一小塊空地,已變成個小集市,賣什麼的都有,喧喧嚷嚷的。 在印象中,俱樂部挺闊氣的門面和水泥石階,也如同上了歲數的老人萎縮了。滿地 是瓜子殼,踩上去,仿佛腳底能感覺到毛毛糙糙的髒。相比之下。A 市的劇場,高 雅得多,整潔得多。佳麗遠遠地站在一棵樹下,仔細地看著貼在俱樂部牆面上的一 層層廣告與海報,雨絲把它們淋濕了,風把它們吹破了,一張張都抖抖瑟瑟的。在 牆最邊的一張紅珠廠的電影廣告上,佳麗看到了自己,雖然是一個模糊的側影,但 那確是個不愉快的影子,好在,天長日久,廣告褪了色,本來就模糊的影子更模糊 了…… 「佳麗!這不是佳麗嗎?!」俱樂部的老主任騎車打街上過,一眼就認出了她, 喜出望外,「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佳麗也很高興。老主任原是省裡曲藝團的骨幹,打成右派下鄉二十 多年,後來就留在縣裡抓文化工作。他能歌善舞,性格開朗活躍,佳麗考上戲劇學 院兒童班,老主任還幫著寫過一份滿篇誇讚的介紹信。 「這回,得多住幾天了?」 「不,今天就回去。」 「急什麼?」 「我……」佳麗不能說,她沒有請假,鑽個空子,乘著《寶船》忙走台什麼的, 也許不會注意到她。 「不行,難得回來一趟,給大家演一場。我作主了。」老主任說,「去退票, 明天送你走。 佳麗為難,又不得不答應,「也好,演一場,也算家鄉沒白養育我。」如果真 要背井離鄉地走得更遠更遠,這場演出能多少幫助她彌補一下不落實的心情。 佳麗跟著老主任進了俱樂部。劇場裡沒開燈,掛著舊幕布的舞臺照舊是黑呼呼 的。 擺好佈景,一束束追光,罩著一處處景色,美得令人叫絕。 《寶船》的第一幕第一場,劇作家只簡單提示一句:「一片美麗的山景,比圖 畫還好看。」而展現在舞臺上的,卻是一幅濃淡相宜的山水畫,遠遠近近,山巒疊 蟑,有顯現的奇峰,也有鎖在雲霧之中偶爾露峰峰的異境,氣象縹縹緲緲。舞臺一 角,鬱鬱蔥蔥的樹林,閃出有層次的淺綠和深綠,而掩映在綠色中的農舍,青瓦白 牆,象首田園詩一般地寧和、安謐。 站在舞臺兩側的演員們驚歎著。有了這樣的景色、意境、氛圍,一種身臨其境 的真切感,會調動起演員的情緒,大家的狀態,以及戲的藝術效果,都會比在排練 場時好得多。 走台很順利。 程琳琳坐在第一排正中,屏著氣觀看。一種緊張與喜悅,一種擔心與滿足,不 斷地在她心裡交織著、更替著,使她深深地沉浸到自己辛苦數月才得已創造的藝術 境界中。這是最幸福、最愉快的時刻。雖然,還未蔔《寶船》的命運將會如何。經 費問題仍沒有最後的著落,儘管藍院長這兩天四處奔波、八方求援,籌集了一些, 但要湊足十幾萬,談何容易?為《寶船》,也為下半年兩個戲能按原計劃建組,藍 院長第一次放下「藝術家的清高」 , 疏通了一些關係,這使程琳琳驚訝又感動。 「我這是最後一搏了,明年到年齡,該退休了,」藍院長自嘲道,「我是個與世無 爭的人,只想為藝術而藝術,但到了,還是不能完整地完成自己。要知道,張口討 錢,真得厚著老臉了。」 「這是現實。藝術是不可能在真空裡生存的。」在文藝界二十多年,程琳琳深 有感觸。藝術是棵生命之樹,要依附土壤才能一步步發展。而社會與現實的土壤太 錯綜複雜了,要受時代、歷史的局限,還有習俗傳統的束縛。所以,藝術要茁壯成 長,困難重重啊!二十多年,她也是第一次坐在劇場裡欣賞著自己導演的戲——夙 願已久,幾乎快絕望時才得已實現。雖珊珊來遲,但畢竟還是來了——她熱淚盈眶, 不能阻止地淌得滿臉淚痕。 戲演到第三幕了,全劇快結束,所有的角色都上臺且歌且舞,氣氛達到頂峰。 「幕落,幕落,收光!」程琳琳擦乾眼淚興奮地從座位上站起,「成功啦!」 她衝動地大聲喊,「不錯,真的不錯!」她雀躍地跳上臺。臺上騰起一片歡呼聲, 演員們緊緊地擁在了一起。 「謝幕!」程琳琳又迅速跳下臺 大幕又徐徐升起,演員們排成兩行,儘管空蕩蕩的劇場裡沒有觀眾,只有程琳 琳雙手舉過頭向大家致意,又帶頭鼓掌,為演員們慶賀,為自己慶賀。演員們也鼓 起了掌,「啪——啪一啪」整齊而有節奏。 掌聲在劇場四周回蕩,響了很久、很久。 柳亞明接到程琳琳老師的電話,騎上車趕到「東橋」,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急 事,程老師只對他說,「我在『東橋』51路車站等你,你馬上來。」 51路是郊區車。「為什麼要去那兒?上午,程琳琳老師還在劇場看走台,又怎 麼奔那兒了?」柳亞明百思不得其解。 車站的牌子下有條長椅,程琳琳剛坐下,又站了起來,繞著長椅踱步。柳亞明 停了車奔來了。 「程老師……」 「走吧,我們去醫院接珊珊。」 「她怎麼啦?」 「去了你就知道。」程琳琳不便把情況講得太明白,她也是走出劇場時,周助 理告訴她的。 「餘珊珊做手術去了……這些情況,她都沒對公安局講。」周助理說。 「可以理解的,」程琳琳很憐借地想,她們畢竟太年輕了。「珊珊自己去的?」 「好象沒人陪著。」周助理又氣又惱,「瞎來,萬一有什麼意外……… 「不會的。下午,我去看看。」程琳琳把演員們安排上車,沒顧得吃飯,就來 「東橋」,還招柳亞明叫來了。她考慮得很周到。沒有比在危難時刻所得到的友情、 關懷更珍貴的東西了。 51路車開來了,又開走了。站牌下暫時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