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寶船》組明天中午走台」——字號特大,幾乎占滿整塊大黑板。 一輛大卡車停在辦公樓門前,一箱箱的景、服裝、道具從樓裡搬出,一箱箱地 裝上車。負責裝車的,是舞工隊和劇組男演員。 「一卡車裝不下。」 「兩卡車,」 「三卡車都夠嗆。」 車廂裝滿了,但木箱仍源源不斷運出,垛在樓前,越堆越龐大。 「這麼多呀!還出國去呐,怎麼上飛機、火車?」吳大嬸站在傳達室門口看得 發愁。 「出國,吊胃口吧,」有人表示懷疑,那不過是個令人神往的傳說。」 「不出國,那太虧了。《寶船》排得多闊氣呐!」 「反正有『藝術公司』撐腰。」 「『藝術公司』?」不知誰從鼻孔裡長長地哼出一聲,又慢條斯理地說,「泥、 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什麼意思?」 「等著瞧吧!」 「還保密?」 「你真想知道,自己去打聽打聽。不好辦呐!……」 「那《寶船》?……花出去的錢可找不回來了!」 「是啊!所以說,別盡想著做美夢,什麼日本、香港的。」 「可是,聽唐大朋說,馬上打報告要辦護照了。」 「唐大朋還說,《寶船》要到月亮上公演啦。你信不信?」 「我信。就是說大話,也有來頭,不會繞空圈扯慌。已經花費了十幾萬,哪能 就此了之?!」有人頗懷著期待。 「真是一隻「寶船」!」平昆很感慨。 在討論整個劇本風格時,平昆、程琳琳等,主張借鑒中國戲曲的寫意,把舞臺 的景搞得簡潔、詩意,這樣,花費也少。但唐功輝堅持要《寶船》搞實景,理由是, 《茶館》去美國演出轟動,甚至促使國外戲劇界又掀起一個恢復現實主義的熱潮。 藍院長作通盤考慮時,來個「折中」,讓寫意和寫實相結合:表演是寫意的、誇張 的,並有戲曲的程式化;佈景、道具寫實,工筆化,精雕細刻。於是,舞工隊大手 大腳地製作了一套景,講究得使人驚歎。而結算時,破費之大,也叫人驚歎。 卡車開走了,跟走幾個人。平昆、蔡明星等坐在高高低低的木箱上抽煙。可以 歇會兒了。 「你把餘珊珊找來。」藍院長對周助理說, 「明天A 組走台?」周助理問道。 藍院長沒有回答。明天要走台,樓下在運景,萬事俱備了,但他心裡並不踏實。 他後悔讓肖白和餘珊珊對換了A 、B組,無論表現、表演,肖白都更穩重、有把握。 為難的是,電影廠的那個青年導演仍在不折不撓地懇請他支持,放了肖白。昨天, 又接到攝製組打來的長途電話……如果餘珊珊能完全頂起王小二的角色,他會立即 讓肖白趕去外景地。已經安排肖良退到B組,他是願意幫助年輕人追求一番事業的。 而問題在於餘珊珊…… 「珊珊這幾天……」藍院長問。 「好象身體不大好。」周助理說,「昨天來衛生室要過藥。」 「你再去問問宋大夫,她什麼病?」 周助理走出辦公室。 藍院長還是站在椅子和窗之間。仿佛到了臨戰前的最後一些時刻,他,一個沉 著、果斷的指揮員,卻忽然憂慮重重,毫無自信了。 肖白興匆匆去郵局發信,寄航空的,趕上航班,信明天就到。她知道,攝製組 昨天又給藍院長打來長途電話了。這是她的建議,「藍院長容易被說動,他不太本 位, 只要讓他感覺到我們確實為藝術。」看來,她的建議,絕對正確,她不僅從A 組換到了B組, 而且,走台、連排等,都沒有安排她。一看到劇組的計劃,肖白馬 上又給攝製組寫信,「再堅持一下。只要連排後,餘珊珊能勝任人組角色,我就可 以走了。你們在三天后,再給藍院長打一個電話……」 三天。在希望漸漸走近時。肖白只覺得內心的激動、渴求,再也按捺不住了, 仿佛是一眼噴泉,被厚厚的地殼掩蓋得太久,積蓄得太久,終於要爆發了。 把手裡的信扔進綠色的郵筒,肖白沒有馬上走開。這幾個月,她曾多少次走來 這裡?但願這是最後一次與攝製組通信。也許,真是最後的一次,不久,她就去報 到了。事先,一定不告訴他們,突然地出現,讓他們又驚又喜。他們會瘋了一樣地 高興,又會象瘋了一樣地馬上投入工作。 綠色的想像,清新、愉快,還有一股說不清、嚼不盡的滋味兒。 和郵筒正對著的,是一家新開的自選商場,東西齊全,並且大都是高檔的。肖 白走進去,買了兩包價格最貴的、進口的雀巢牌奶粉,這是準備送給珊珊的。昨天, 在衛生室門口碰到珊珊,珊珊手裡拿著兩瓶藥,肖白想看看。「你怎麼啦?大夫給 你什麼藥?」珊珊只是敷衍一句,「沒什麼,頭昏,」兩隻手不由地背到身後。肖 白理解珊珊不願聲張,好不容易演了王小二A 角,拼了命也得演好。不過,珊珊的 氣色不好,是披那輛「皇冠」轎車折騰的,該收斂了,馬上走台、連排……肖白把 兩袋奶粉托在手裡,她想,到了關鍵時刻,一定要找珊珊談談,這關係到《寶船》, 也關係到她。 走回劇院,大鐵門敞著,運景的大卡車「叭叭」地跟在肖白身後。肖白閃到鐵 門後,但還是被站在木箱上的那堆人發覺了。 「大主角,這奶粉,是不是慰勞我們的?」蔡明星眼睛最尖。 「小蔡,你就伸長脖子等著吧,」有人打趣。 「哎,小二哥,」小蔡好象不甘心,沖著肖白,擠擠眉地逗樂,「咱們要是把 寶船獻給皇上,皇上必給咱們一大堆金子,一大堆銀子,瑪瑙的水桶,翡翠的磨盤, 咱們何必再受累,又搬磚,又挑土的?」他講著戲裡的臺詞,動作和聲調誇張、可 笑。 木箱子四周的人忍不住地大笑。 「你饞瘋啦!」肖白半開玩笑地脫口說,「誰是你的小二哥?我不演了!」但 她一說完就懊悔了。她說話從來謹謹慎慎的。 「你不演了?!」 「《寶船》到了香港、日本,還要靠你這位大明星叫座呢!」 車上車下的人都將信將疑。 肖白想解釋,又覺得多餘。還好許萍過來找重浩,分散了大家的注意力,她才 解了圍,怏怏地走進灰樓,又怨怨地怪自己多嘴。 程琳琳來灰樓找餘珊珊和譚佳麗。珊珊不在,佳麗反鎖著門在寫信。 「對不起。我以為……」佳麗聽敲門聲不肯罷休,才勉強開門。 「我知道你在屋裡。」程琳琳問,「鎖著門幹嘛?」 「寫信。」佳麗沒有收抬桌上的信紙、信封。 「寄東京的?」 佳麗點點頭。 「那張表格?……」 「他說,正在辦。」 「決定了,不改變了?」 程琳琳坐下,想儘量使自己的神情放鬆,但心口還是繃緊著,象一張等待敲擊 的鼓面: 「《寶船》的A組明天走台。考慮到你的情況……」 「是不是藍院長不讓我?……」 「是大家一起研究決定的。」程琳琳說,「萬一手續突然辦下來,你突然要走, 會影響演出,所以,讓B 組的『大螞蟻』參加走台、連排。當然,我和藍院長心裡 都很惋惜,你演的『大螞蟻』雖不是主角,但演得很生動、很成功。」她目不轉睛 地看著佳麗,「前天研究的,我拖了兩天才告訴你……」她真希望這兩天裡,情況 會有所變化,可一切照常著,佳麗的桌上仍有東京來信。她的目光不由地移向桌面。 佳麗低下頭,好象腦殼裡突然灌注進冷冷的水銀,沉甸甸地壓彎了脖子。 「你,有什麼想法?」 「我們還沒有通知B 組的『大螞蟻』……」 佳麗的下巴頜緊緊地抵著前胸,眼淚從眼眶裡一顆一顆滲出。想法很多、很多, 心裡被堵塞得滿滿階實實的,但一句也說不出來,象啞了。不再演「大螞蟻」這意 味著什麼?要離開舞臺,要結束她熱愛並渴求的一切。她想到過「這一天」,又極 害怕「這一天」會真的到來。 「那就這樣吧。」程琳琳站起來,「我還要我餘珊珊。」 佳麗很想挽留程琳琳老師。她應該說點什麼,或者,就說說他的信。他每星期 都有信來,准極了,好象有專機投遞。而每逢接信的那天,佳麗都總是心事重重的, 仿佛有討債的要上門。那真是一份人情的「債」——是麻煩他大伯的恩賜,她才有 了這次機會。一旦去了,她該怎麼報答他和他大怕的「恩賜」?!自從接到那張表 格,佳麗已逼著自己開始「報答」,給他的回信,儘量寫得熱情、溫柔,但又難免 熱情、溫柔得生硬,象個蹩腳的演員不理解角色、又不能進入角色地生造感情。佳 麗承認,在和他的交往中,她至今還不能真的進入角色。當然,在信上她可以寫出 「愛情」,如果天天廝守,她能掩飾自己而天天表演出「愛情」嗎?!佳麗最忌諱 掩飾,又不得不掩飾著…… 「我走了,你接著寫信吧。」 「程老師……」佳麗抓起桌上一張沒寫完的信箋用力揉了。 「你……」程琳琳不明白佳麗的動作。 「沒寫好,呆會兒重寫。」佳麗克制住自己,每次寫信,她都得撕扯掉好多張 紙才能寫成一封,每句話都是用心刻意地編出來的,而不是自然的,真情的流露, 她還要補充地告訴他,導演剛來通知她,她從《寶船》組除名了。只要正式宣佈, 整個劇院便譁然。她沒有退路了,而所有的輿論、猜測將被證實。 程琳琳走了。 譚佳麗呆呆地坐在桌前,又得從頭寫起的仗,再也寫不下去了。 餘珊珊又感到一陣陣嘔心,想吐,屋裡很悶,象間不通風的地下室。出去走走, 去哪兒?如果走在大街上吐起來多難堪?但她還是跑出屋子,跑出灰樓。 院子裡有人,辦公樓有人,傳達室有人。只有停了火的鍋爐房冷冷清清的,可 上鎖了,剩下的,就是灰樓和圍牆間有一條狹長的空白地帶,那裡終年無人。 珊珊只想去一個沒人的地方。 圍牆掛著厚厚的一層灰,是冬天從鍋爐粗大的煙囪裡飄落下來的,永遠沒人來 清掃這壁旯旮。珊珊挺挺地站在樓與牆的夾縫中,側身,手插褲袋,胳膊緊貼著身 子。仿佛要懲罰自己,她才這樣不可理喻地站在掛滿纖纖灰塵的牆與壁之間。也許, 是因為那輛轎車和那套大房子過於豪華奢侈,她才偏要嵌進這肮髒窄小的角落裡。 不,是那輛豪華型的轎車,和那套華麗的大房子更肮髒。那天,和「條兒」吵起來 了,她歇斯底里地大罵。他許諾了她,又欺騙了她,什麼影業公司,什麼與香港的 合同,一個個都是漂亮的肥皂泡。而「條兒」又在繼續許諾別人,豪華型轎車又去 迎接更嫵媚、更迷人的姑娘。 「騙子!騙子!!」最後一次去那幢「部長樓」,珊珊嚎啕大哭。 「你自己願意。」「條兒」冷笑著,悠悠哉哉地喝著可樂。 「你賠我!」 「賠你什麼?說吧,錢,還是衣服?」 「無賴!」 「我用車送送你。」「條兒」又摟住她,「好好休息,不然,你會變得憔悴。 你還要上臺演王小二、演主角呢,還要去香港、日本,前途大大的麼。」 珊珊掙脫開「條兒」,象一陣旋風似地跑了,回到灰樓,她真的蒙頭大睡,她 不願讓自己憔悴。她剛滿二十三歲。她當然還有充滿希望的前途!珊珊反復安慰自 己。但照著鏡子,她發現自己的確在憔悴,還看到了一些過去好象沒有過的痕跡, 包含在目光與神情中。那是脂粉掩飾不掉的痕跡,那是來自內心的東西。珊珊真怕 別人也能看出這「痕跡」。但是,怕也沒用,「痕跡」很明顯,一目了然。何況, 身體裡也有了反應,不舒服的反應……她恨極了,恨得想把良己炸毀。怎麼會這樣 的?!她好象被一場惡夢嚇醒,竭力回避可怕的夢境,又情不自禁地要回想一切。 夢,畢竟不是現實,可是,她所經歷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怎麼辦?! 珊珊一籌莫展。面對著灰灰的牆壁,她心裡也灰灰的沒有一點光亮可鑒。明天 走台、接著連排,很快公演。她是A 組的主角,導演說得明確了。第一階段,基本 由A組上臺。 本來,這是多好的機會。為什麼不珍惜?!偏偏去那幢「部長樓」, 還自鳴得意地以為有轎車接送…… 「是欲望在作怪,旺盛的,強烈的,總想得到更多的滿足,總想擁有勝過別人 的成功。」珊珊再三思考自己,「可是,人人都有欲望,為什麼偏偏要求她為『欲 望』付出如此的代價?!」 她不可思議。 牆角有啁哳的響聲,是耗子在挖牆?小時候,珊珊號稱「大不怕、地不怕」, 但就是怕耗子。那醜陋的東西,尖尖的嘴,灰灰的皮,尾巴糙糙的,拖得又細又長, 令人毛骨悚然。想像著耗子,珊珊便一陣嘔心,吐出了口清水,接著就翻腸倒吐了, 頭暈眩得厲害,灰灰的牆壁,仿佛傾斜著壓倒下來。她急忙扶住牆,摸得一手黑。 黑就黑吧,只要不倒在這髒兮兮的夾縫裡,只要不看到耗子竄來竄去的,珊珊扶正 自己,一步步挪出去,衣服上沾滿了灰。見鬼,幹嘛跑來這!!? 她仍然不能解釋自己。 在樓門口有人在喊,「珊珊,餘珊珊!」 唐功輝坐上轎車,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了。 「唐副院長,回劇院嗎?」司機小李謹慎地地問。 「回劇院。」 「部裡有什麼新精神?」小李有感覺,一定大事不妙…… 「有人告公司的狀,寫了一螺黑材料,部裡要來查,馬上封帳,查吧,我唐功 輝一不貪污,二不多吃多占,忙裡忙外的,還不是為劇院、為大家謀點利。」唐功 輝臉鐵青著。 「嗨,咱們劇院雜七雜八的嘴,什麼事不往外傳?不一定是存心告狀的吧。」 「當然是存心的嘍。」 「誰?」小李給院長們開車好幾年了,耳聞目睹的,對劇院上上下下的事瞭解 得全面,但嘴很嚴,知道輕重。他早聽說,為那批錄音錄像設備的買賣,鄧大光和 唐大朋吵得面紅耳赤,唐大朋理虧,因為他把那些組裝機器,按原裝價賣了,他認 為反正賣到農村。 「鄉下人懂什麼原裝、 組裝的。」鄧大光覺得那是「缺德」。 「做買賣也不能黑了心地賺錢!」接著。劇院又嚴加處理了鄧大光和丘曉玲的事, 鄧大光當然耿耿於懷…… 「你不要多問。」唐功輝怨自己在有些事情上大意了,滿以為劇院在他手心裡, 事事都有把握。 「《寶船》怎麼辦?」 「這和《寶船》沒關係。」 「《寶船》是花公司的錢,十幾萬呢。」小李輕鬆地轉動方向盤,心裡也憂慮 著劇院的事。《寶船》把錢花出去了,裝璜得流光溢彩,把整個劇院都映得堂皇了。 但是花出去的那十幾萬,目前還在借款,公司答應年底一筆還清。如果一旦查封, 《寶船》經得住這番挫折嗎? 「十幾萬算什麼!」唐功輝口氣仍然從容。 「有你這句話就行了。」小李目視前方,從車窗外的反光鏡裡,他清清楚楚地 看著唐副院長的臉色仍陰沉著。 轎車穿過兩條大馬路,便拐進了通劇院的小胡同。 院長辦公室的門敞著,周助理等站在門口,見餘珊珊走上了樓,才轉身進屋。 「找我?」珊珊努力鎮定自己。她是慢吞吞走來的,絲毫不表現出慌忙。 「藍院長一直在等你,他剛有急事出去了。」周助理站在藍院長的辦公桌旁。 「那我呆會兒再來。」 「不, 藍院長關照了, 我們先談談吧。」周助理坐下,「你認識一個綽號叫 『條兒』的嗎?」 「我……」 「說實話。」 餘珊珊的手抓住桌沿,才支撐住突然感到虛軟的身體。如實的說嗎?她變得沒 有主張了。不說是不行的。說了會怎麼樣?或者,說些無關緊要的…… 「公安局把『條兒』等人抓起來了。」 「抓起來了?!」 「你感到奇怪?」 珊珊說不清楚自己在聽到這一個消息時,作何感受。活該!在咬牙切齒地懷恨 他時,她狠狠地詛咒過,有朝一日他肯定會落得這步田地。但是,一想到自己。想 到那個光怪陸離的客廳,想到一切都柔軟的臥室——對這些挖不掉的記憶,除了怨 恨,似乎還有別的一些東西。「條兒」曾氣焰熊熊他說過,「公安局我可以直進直 出,我老頭子管過公安局。」當初,珊珊很欣賞他的這股「氣焰」。男人麼。她平 心靜氣地問過自己,「喜歡他嗎?」大概因為喜歡,她才不能容忍他的喜新厭舊, 才大吵著走的…… 「他們是一夥流氓,違紀亂法,姦污了不少婦女,又借著辦影業公司的名義, 在社會上到處拐騙。」 「我不知道。」珊珊喃喃道。她沒覺得他那麼壞。在他的臥室裡,他總是溫情 脈脈的。 「你不會完全不知道吧?還有唐大朋,據說,他們是『哥兒們』。」 「唐大朋早就不和『條兒』來往了。」珊珊終於說了句實話。就因為她…… 「你自己呢?」 「到了公安局,希望你能把瞭解的情況統統說出來,我們有責任協助公安局做 好工作。」 「去公安局?」 「明天上午,我陪你去。」 「我……」珊珊有些害怕了,用手捂住臉,洶湧的淚水從指縫裡滲出,一滴滴 淌進衣袖,濡濕了 「坐吧!」周助理這時才搬給她一把椅子。珊珊坐下,又伏在辦公桌上急促地 抽泣。 「就因為這件事,明大的走台……」 「不讓我走台、連排了?」珊珊猛地抬起頭。窪著淚水的眼睛,絕望地盯著周 助理。 「要看情況。」 珊珊頓時蔫了,她本想,不讓任何人知道。悄悄去醫院了卻掉,咬咬牙堅持演 出。身體的病苦她能忍,只要還有希望,還能繼續留A組演主角。 「我沒有什麼情況。」她掙扎著說。 「珊珊,冷靜些,先不要考慮別的,只要把問題交待清楚。你今天好好想一想。」 珊珊默默地擦著眼淚,眼淚又默默地湧出。 戲劇學院下午發榜。 童浩緊張得沒吃下午飯。蔡明星也馬馬虎虎地扒兩口,陪著童浩緊張。 「下午,你們都別去。我要是三點鐘還不回來,說明徹底沒戲了。」童浩坐立 不安。 「你不回來,幹嘛去?」蔡明星抱著吉他。他好象習慣了,只要閑下來,就喜 歡從牆上摘下那把吉他。 「還有臉回來嗎?」童浩苦笑,「我一場考試,興師動眾的,還常連累你們。」 「嗨,當然是考不上的多。只要有勇氣考就是英雄氣概。考不上,照樣神氣活 現地演你的皇上。」蔡明星高舉吉他,「瞧我的,夠英雄,大獎賽上鎮他們一氣兒!」 「你十拿九穩。」 「別誇口。「 「真的,你的歌絕對有味兒.」 「到時候,就怕和《室船》的演出衝突。 「《寶船》沒那麼順利的,連排後,肯定還要修改。」童浩好象預感到什麼。 「也難說。就看明天的走台了。要是真的衝突,我就認輸,命不好麼。人總有 挫折、失利的時候,這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小蔡自言自語,不在安慰童浩。 這時,宋博和柳亞明踢開門進來。 「到點了吧?!」 「早去早回。」 童浩沒法阻攔他們。 走出劇院大門時,他們一行數人浩浩蕩蕩的。 下午,藍院長把唐副院長、程琳琳一起叫到劇場,先檢查了燈光,然後才坐下 來商談那些不約而同迫到眉睫的問題。 「現在,有幾個問題急需解決。」藍院長兩隻熬紅的眼睛,仍被緊張和一些難 排難解的麻煩困擾著。昨天,同時得知『藝術公司』將被查封和公安局要傳訊餘珊 珊的事,他一夜沒睡著,好象被圍攻,對方左右出擊,他的處境極其被動。對公司, 他基本沒過問。對這些「改革的成果」,他既不熱衷,也不阻止,雖然有預感。但 真出現了問題,他卻不能袖手旁觀了,畢竟是一院之長。何況,排《寶船》依仗著 公司資助。說心裡活,對這種「依仗」,他從沒覺得踏實。而餘珊珊的被傳訊,很 出乎意料,這使他為難,也使他震動。明天走台,主角要缺席,這困境怎麼造成的? 無論作為總導演,作為院長,他都有不能推卸的責任。對演員,他太缺乏瞭解與關 心,他似乎只注視他們在排練場和舞臺上進入角色後的表演,而疏忽了他們在生活 中,其實也在扮演著各式各樣的角色…… 「明天走台, 王小二、大螞蟻,是否都由B組的演員上?」藍院長用徵詢的口 氣說。 「我已經和譚佳麗談了,但上午沒找到餘珊珊。」程琳琳很苦惱地支著脹疼的 腦袋。劇組內,問題此起彼伏,真是措手不及。她沒想到,時隔幾年,小灰樓竟變 得這樣紛繁,一個個都面臨著如此嚴峻的、人生的選擇與考驗。這是她在作《寶船》 的導演構思時完全沒有估計到的。 「我看,走台可以等一等。」唐功輝沉著地說。中午回到劇院,他就聽說了珊 珊的事,還遷涉到大朋。他感到心煩,又不斷說服自己,千萬別慌了手腳。他願意 固執自己對珊珊的印象,即使她有些過失,也不忍心過分責備。一個聰明漂亮的姑 娘,又是演員,她自己難免輕浮,有些人也難免起沾花惹草之心.中午,他趕回家 訓了大朋一頓,又仔仔細細地盤問了情況,聽下來,珊珊和那個「條兒」接近過一 段,是為了在一部香港拍的影片中上個角色。這可以理解。他還罵了大朋「小器」, 「不該遷怒珊珊。」「珊珊去公安局,很快就能說清問題。既然定她在A 組擔任主 角,我們還是不要輕易更換,戲到了節骨眼上,對任何一個演員的情緒,都要愛護。」 他說得十分有理。 「那麼,走台推遲一兩天?!」藍院長說。 「我看可以。」唐功輝緊接著說。 「哪天走台還是小事,問題在於公司的查封。會不會危及到《寶船》整個的命 運?」程琳琳急不可待地說 「讓他們來查吧,沒什麼問題。」唐功輝很坦然,「錢,凍結了,還會解凍, 存在銀行裡,跑不了。 「要是有問題呢?」程琳琳不太相信唐功輝的安撫。要是沒有一點依據,部裡 決不會輕易下來查封的。「要是銀行裡的錢沒收了,或者,罰光了?」她想提醒兩 位院長,不要僥倖等待什麼「解凍」,還是積極地想些其他辦法。 「只有一個辦法:安排在下半年排的兩個戲全部停了,用今年劇院的預算,保 證《寶船》。」藍院長說。這是他輾側一夜,想定的主意。十幾萬借款,只有這樣 才能償還。 「停排那兩個戲,劇院肯定要鬧翻了。」程琳琳說,」這兩年話劇不景氣,我 們劇院的戲已經排得夠少的了,那麼些演員閑著、等著,都盼著下半年兩個戲建組 呢。」 「鬧什麼?劇院有困難,大家要擔當。《寶船》既然排好了,錢花出去了,就 得想辦法多演,增加場次,增加收入。」藍院長態度堅決,「我們要抓緊一些,爭 取在香港、日本的演出擴大影響,部裡就會考慮對這個戲適當的補貼。」他已經向 有關領導透露了困難和劇院的遭遇。這是不得已。再藝術、再清高,沒錢也難為無 米之炊啊! 「《寶船》只要公演,我們一定能造成較大的影響。」程琳琳能體諒藍院長的 心情。幾個月,他們共同力《寶船》嘔心瀝血,臺詞一句句摳,動作一個個定,戲 一段段磨,盡善盡美地雕塑著這出劇,而臨近走台,又遇經費的速然危機,她真覺 得,這只《寶船》幾乎沒有順利的時候,總在逆流而行。 談到經費問題,唐功輝緘默。 運完景又開回的大卡車,停在劇院大門口「叭叭」地響,向得短促、有力、急 迫、一定是在等著調度給新的任務。 黑板上特大的字號被模模糊糊地擦出一片粉筆灰,再寫上去的字就不那麼新鮮 了: 「《寶船》走台改期,具體時間臨行通知。」 吃過晚飯,許萍就回屋躺下。 「你陪我睡,」她親熱地命令他。 「早呐。」 「我困了。」 他躺下了,而只要躺下就能呼呼地睡。 房門關緊了,壁燈光幽幽的,照著他嘴角一絲滿足的笑意。許萍小心地移開他 的手臂,輕輕掀開被角,抽出腿,腳尖著地,踩著床前絨絨的地毯,再披上橙色的 毛巾睡衣。在趿上拖鞋時,她又回頭看看他,他的腦袋實實地陷在蓬鬆的鴨絨枕頭 裡,顯得很舒坦。 許萍坐到梳粧檯前,照著橢圓的大鏡子,把削燙得短短的「山口百惠」式卷髮, 用帶刺的鋼梳子,認真地梳理好,然後,不出聲地拉開衣櫥的門。 「今天穿什麼?」她用手撫摸過一排擠得密密麻麻的衣裙。每天早上,她最喜 歡面對這眼花瞭亂的衣櫥,聞著淡淡的樟腦香,挑選著能把自己打扮得鮮豔、新奇 的服裝。給她添置衣服,他毫不吝嗇,還經常陪她去縫製一些迎合世界潮流的服裝, 什麼「第五林蔭道式」、「鄉村俱樂部式」、「完全的出格式」,變化無窮。曾經, 許萍心安理得地把他的一疊疊存款揮霍出去,換來一套套漂亮、摩登的時裝。但漸 漸的,她不再感到心安理得了。 「我要做自己的事,花自己的錢。」有一天,她無意中對童浩說。 「祝賀你夢醒了。」童浩說得真誠、風趣。 「你說,我還能做點什麼?有時想想心裡挺空的。」許萍說了心裡活。在劇院, 在灰樓,她都不算最出色的,再努力熬,也未必能演上好角色。」她們都去拍電影、 拍電視,我……」她覺得自己明顯落後了,前兩年只忙於出嫁、生孩子…… 「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可以去電視臺或譯製片廠配音,你的聲音條件不錯、有 特色。在學校裡你的台同課成績也挺棒。聲音也是一種藝術。」童浩說,「而具, 搞搞配音,外快挺可觀的,這樣,你完全可以不用花丈夫的錢。」 「你能幫我聯繫嗎?」 「試試看。」 童浩真夠意思,說了就幹。聽說電視臺要譯製一部美國兒童電視刷,需要配音 演員,他跑去推薦了許萍。電視臺的導演聽了她的聲音當即同意。因為白天在劇院 排《寶船》,配音只得晚上去工作,並約定今晚試音。照理,許萍應該告訴他,但 他一定阻撓,他的偏狹會使事情變得麻煩。她只好瞞著他,將他哄睡了…… 肖白把兩袋奶粉用紙包好,才放進一隻透明的「馬夾」袋中。 天黑以後的小灰樓,似乎比白天更熱鬧、更精神抖擻,每個屋都亮著燈,電視 機、錄音機、吉他聲,以及高高低低的談笑風生,此起彼落或錯綜交雜。 但肖白不喜歡夜晚,在這般的熱鬧中,她反而覺得寂寞。如果沒有精彩的觀摩 或音樂堂的票子,她就關上門,在屋裡看看書、做點筆記,把白天在排練場或舞臺 上觸發的一些稍縱即逝的體會、感受記錄下來。她相信,若干年之後,這些寫滿的 筆記本,將是她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所以,她能克制自己耐住寂寞。 只有這幾天,肖白心裡沸沸揚揚的,傷佛一壺燒開的水,無法阻止熱氣噴薄, 「很快能去攝製組,很快……」在期望即將變為現實的那些時刻,是最令人興奮的。 肖白腳步輕快地跑過幾個門,才用歡悅的聲調叫一聲,「珊珊在嗎?」 屋裡有燈光,卻沒有動靜。 「珊珊。」肖白又提高聲音,珊珊肯定在晚上,只有她們倆去食堂打飯,肖白 關照過珊珊,「一會兒去看你。」她又耐心地加一聲。「珊珊,是我。」 總算有腳步聲,總算來開門了。 「珊珊,你那麼早就睡了?」肖白隔著門說。 「我想躺一會兒……」珊珊有氣無力地拉開門,一臉倦容,眼圈象抹了深深的 眼影,烏黑得發青,目光毫無神氣,仿佛病了很久,身體徹底枯萎了。白天,她還 能強打精神,強迫自己振作,而獨自躺在屋裡,她象只爆破的氣球,再也飄不起來 了 「你不舒服?沒去醫院看看?」肖白見珊珊病懨懨的,馬上想到,這副樣子, 怎麼參加走台、連排?「要不要陪你去醫院?」 「沒有病,就是有些……」珊珊聲音喑啞。看到肖白神采奕奕的,她也馬上想 到了走台、連排。雖然,傍晚時唐大朋來過,並轉告了唐副院長的安慰。她知道, 走台的改期全因為她——整個劇組在等待她, 只要說清問題,上臺、連排照常由A 組出演,可是………再也說不清了!……打來的飯仍扣在碗裡,米太糙,她咽不下 去,還直想往外吐呢…… 「還是去看看吧,耽誤了更麻煩。走吧,掛急診,我陪著你。」 「肖白……」 珊珊欲說又止。她很少見肖白這樣熱情、主動地待人,不免感到溫暖。此時此 刻,她多想撲倒在誰的懷裡淋漓盡致大哭一場。媽媽離她很遠很遠,而且,她早就 不習慣向媽媽訴說什麼了。 「肖白,我……」 珊珊心裡猶猶豫豫的,她明顯地覺得自己變得脆弱,原以為自己完全能承受的 東西,卻越來越承受不住了,一本書上說,女人在懷孕時最嬌嫩了。 「珊珊,你心裡好象有什麼事?」 「你千萬別說出去,千萬……」 「相信我。」 「我……」珊珊把手輕輕按住肚子,」有了……」 「有什麼了?」肖白一時沒明白。 珊珊只是壓著頭,沒移開手。 「有了,真的?!」肖白恍然大悟,「和誰的?」 「你不認識他。」 「那怎麼辦?馬上結婚,生下來?……」肖白的目光緊盯著珊珊的手和手下的 部位。這的確不是病,但比病麻煩得多。她滿心的希望倏然沉落。無論生,還是不 生,珊珊都不能走台、連排、演出。那麼,A 組的王小二,只得再由她頂替:那麼, 剛剛通報給攝製組的好消息,要作廢,要煙消雲散,一朵「希望」的雲,被一陣風 吹走了?!肖白心裡突然湧出強烈的懊喪,她忍著。 「結婚?……根本不可能!」珊珊搖搖頭。 「那……」 「去醫院做掉,」珊珊突然抓住肖白的手,「肖白,替我保密,我能參加走台、 演出。」 「我也希望你演。」肖白心裡卻沮喪地想,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樣的事,似乎 尤其敏感,早晚要敗露。一張單薄的紙,如何包得住火? 「那你能不能幫幫我?」 「我能幫你做什麼?」 「最好有一張劇院的空白介紹信。……」 「我,我可搞不到。」 肖白立刻推託了。這可不是遊戲事情一旦傳出,追查起來……總是件不名聲的 事。 「那,就算我沒說。」珊珊的態度立刻冷漠了,她意識到自己求錯人了。病急 也不能亂投醫呀!肖白不是那種願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何況,她們關係一般。 「如果,還有別的困難……」 「沒有了。」 「那,你早點休息,注意身體。」肖白客套地說。 珊珊送肖白到門口。 「我一定替你保密。」肖白說。 「無所謂。」珊珊淡淡一笑,疲倦的眼神,徹底黯淡了。她輕輕推上門,又輕 輕鎖上。 肖白這時才發現手裡仍拎著裝奶粉的「馬夾」袋,她又想敲門,但勸阻了自己, 她決不做過分的事,既然為送奶粉而未卻忘了送掉,只能說明本來就不該送。而且, 她也沒情緒再向珊珊解釋,為什麼要送來奶粉…… 許萍拿出一件法式外套,鬆鬆垮垮的,有幾分瀟灑,再穿一條繃緊的、樹皮皺 牛仔褲,身材一下子顯得挺拔了。她後退兩步,讓自己整個兒地映出鏡面,前後左 右,每個角度,每根線條都令人滿意了,才匆匆穿鞋穿襪。「時間不早了,童浩在 等著。」她心裡在催促自己。 挎上包出門,許萍走得急了,鞋碰著椅子,椅子撞上桌子,「哐當」一聲。她 立刻頓住,回身看床。 「你去哪兒?」他迷迷糊糊醒了。 「我……排戲。」 「幾點了?晚上還排戲。」 「本來明天要走台了。」許萍讓自己理直氣壯些,「我走了!」 「你等等。」他揉揉眼睛,兩條光光的胳膊露出被子,「媽媽說,聰聰的病… …」 「你媽怎麼知道的?!」許萍再三叮囑他。關於聰聰出水痘的事不要聲張,媽 媽來信說,聰聰燒退了,就是身上還有些紅點,醫生說不要緊的。 「是那兩位在我們後窗偷聽到告訴了媽。」他委屈地抱住頭。晚飯前,他就被 叫到前廳,被數落一頓:「他們什麼條件?不講衛生!」「水痘出不好,留一臉麻 子。」「馬上接回來!這次我可不讓了。她不去,你去!」他招架不住,可不敢告 訴許萍,怕挑起新的「戰爭」。 「真不要臉!還偷聽?!」許萍惱怒,只是沒時間讓她惱怒了,得趕快走。 「你怎麼穿這件衣服?」他跳開話題。他也害怕她惱怒。 「你不喜歡我穿這件衣服?」許萍只得好言好語說。 「不是說好的,這件外套只能在我們倆出去玩的時候穿,只穿給我看。」 「我今天高興,高興了還不讓我穿?」許萍按捺著焦急,蹲在床邊,抹著口紅 的嘴,嬌嘀嘀地貼住他冒熱氣的厚嘴唇,「不許再說話,我不是先穿給你看了。」 「我起來開摩托車送送你。」 「別送了,沒有狼叼走你的小綿羊。」她按下他,「快睡你的。」 「早點回來。」 「早不了,導演都玩命了,我們不得不陪著熬夜。」 「太晚了,打個電話,我來接你。」 「好嘞。」 許萍走出房間,才舒出一口氣。他終於沒識破她的「欺騙」。她並不想騙他, 但不得已。他沒有自己的樂趣和寄託,除了有錢就是有她。她好象被一根天天在生 長的藤纏繞,越纏越緊,有時會感到窒息,透不過氣。有時她真想擺脫,哪怕有一 刻的獨立,有一夜的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