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吃了午飯,肖白就來找餘珊珊。 珊珊靠在床上,從食堂打回的飯,扣在小鍋蓋下一口沒動。 「珊珊,還沒吃飯?」 「不餓。」珊珊有氣無力地說。那一夜跳瘋了,當時特興奮,但回到劇院,又 接著排戲,上午、下午地排,晚上還加班加點地排,她真覺得又困又乏,力不可支, 好幾天緩不過來。但「條兒」來電話了,今天晚上又請她去跳,要她單獨去,還說, 她不來,跟誰跳都沒勁了。她不好推卻。何況,「條兒」的影業公司錢大氣粗,她 親眼看到了那份和鳳凰電影公司的合同。而「條兒」又賞識她、喜歡她,她怎麼不 感到得意、滿足…… 「你自己沒做點好吃的?」肖白掀了蓋子看看,「排戲多累,你還不補補自己?」 她立刻回屋,端來一小盆蘑菇燉雞塊,「你嘗嘗,可鮮了。蘑菇是我媽媽寄來的, 我舅舅的部隊在山裡,他的警衛員每年都去山裡采好多、好多。」 「我真的不餓。」珊珊聞到香味兒,才覺得真的餓了。 「吃吧。」肖白把筷子放到珊珊面前,「我三天燉一隻小雞。」 珊珊吃了一塊雞肉,確實又鮮又嫩。她一邊嚼,一邊想,「無事不登三寶殿。 肖白一定有什麼事才這麼熱情來著。」 「怎麼樣?」 「真好吃。」 「你把這些都吃了吧。」 「肖白,有事嗎?」珊珊急性子,等不及拐彎抹角的。 「珊珊,這兩天我常去看你們B 組排戲,你演得比我好。真的,向毛主席保證, 是心裡話。」 「怎麼可能,我們才排了幾天?」珊珊謙虛一句,但心裡早就打定主意,等連 排時,她一定要比肖白演得出色,讓整個劇院大吃一驚。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看法。程老師也常在人組誇你的排戲認真、用心。」 「再認真,也是B 組,後補隊員。」 「珊珊,我們倆換一下,行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珊珊急忙解釋,怕肖白誤解了。 「我也沒別的意思。」肖白很誠懇,「你演得好,應該多上場。只要我們倆說 好了,你再和唐副院長打聲招呼……」 餘珊珊猜到,肖白仍然想出去拍電影,要是能夠退到B 組,好脫身一些。當然, 她不會點穿肖自的這番用意。如果真能換成,由她主演王小二,在那張華麗、高級 的說明書上,她的照片放在第一位,何樂而不為? 「肖白,我去說,不合適吧?……」 「你和唐副院長比較熟悉。這樣吧,你找唐副院長,我找藍院長,我們雙管齊 下。」 「試試看。」 「今天晚上你就去一趟唐副院長家麼。晚上不是不排戲了。」肖白急切。 「今天晚上不行……我有點事……」珊珊說得含糊。 「那改天吧。「 「我明天去。」 「越快越好,馬上要連排,再要求換就來不及了。」 「我知道。」 珊珊很快把一小盆雞塊蘑菇吃得乾乾淨淨。她在任何事上,好象都挺實惠的。 「吃飽了。」珊珊又精神大振。吃下一碗雞,還有可能撈個「A 角」。她很欣 然。近來,一切順心,好象時來運轉。 肖白拿著空盆走了,也很高興。 上午排A組的戲。 在八組演仙鶴的宋騰雲突然不舒服,程琳琳讓餘珊珊替著排一上午。珊珊不想 上場,昨天晚上,又是跳到深夜三點。「條兒」開著車送她回劇院的,興奮又疲倦, 躺下卻睡不著,睜著眼盼到天亮…… 「仙鶴和蜂王準備。」程琳琳對著後臺說。 仙鶴、蜂王邊走邊唱,「哼,嗨!哼,嗨!」餘珊珊唱得小聲。 「我們活兒作得快! 嗨,喲!嗨喲!」 她用力跳動著上臺,也沒跳出仙鶴的輕盈、活潑。 「停!」藍院長擺手,「這段歌謠,要唱得熱火朝天,跳躍要歡快、鼓舞,」 他自己用啞嗓子示範著唱: 「房子一會兒比一會兒高, 嗨,喲!喲嗨!」 餘珊珊垂著肩,肩上挑一副做道具的空扁擔,鬆鬆垮垮的,好象馬上要滑下, 一夜沒睡,目光萎萎的集中不起來。 「你看珊珊」,許萍咬著譚佳麗的耳朵說,「好象沒睡醒。傳達室值班的人說, 這些天,常有轎車開到胡同口,接她送她。」 「大概是唐大朋的狐朋狗友。」譚佳麗說。 「珊珊,你要跳到蜂王前面,」藍院長繼續說,「身子要向上彈,好象是展翅 飛起來了。情緒還要飽滿些。」 餘珊珊低頭聽著,眼睛看腳尖,腳上穿一雙髒得分辨不出顏色的軟底鞋。 「從頭來。」藍院長走進表演區,把王家門前的磨盤的角度又調整一下。「張 不三,你坐在磨盤上,身子再側一點,半邊臉對觀眾。」他回到椅子邊,「開始!」 張不三:(自言自語)這群好心的傻蛋,我說什麼,他們都信!我說我不是張 財主的兒子,他們也情以為真! 「生活中有不少好心的傻蛋!」餘珊珊看著在台上演著張不三的平昆,心裡自 言自語。反正,她不傻,讀小學的時侯,有人問過她,「你最忌諱什麼?」「我最 忌諱犯傻!」她的聰明外露,「條兒」說,「一眼就看出了」。哼,他能看出什麼?! 不過,「條兒」夠味兒的,比唐大朋有意思。昨天晚上,她瞞著大朋,一個人去了 那幢「部長樓」…… 「珊珊,上場。」「蜂王」在催她,「把筐抬好!」 珊珊把空扁擔放在肩上,只感到肩膀輕輕的象塊海綿,根本經不住空扁擔的壓。 「放平了,」「蜂王」說,「快,上場。」 餘珊珊腳步亂了,又象在走獨木橋,身子在東搖西晃。 「珊珊,唱啊!」蜂王又提醒。 珊珊慢了幾拍地跟著唱。 程琳琳看看藍院長。 「小宋下午能來嗎?」藍院長問。 「下午我去看看,能堅持,她會來的」。程琳琳說。 「那,這段戲跳過去先不排。」藍院長板著臉說。 「仙鶴、蜂王下場吧!」程琳琳馬上調整,「接下一段戲。」 仙鶴不需要替身了,余珊珊可以坐在一邊休息了,她才覺得有些不安。排戲畢 竟不是玩跳棋,可以空著格地跳開。最初,她就是演仙鶴的,應該能演好,而且, 應該演好。 她又想到晚上要去找唐副院長換A 、B角,還想到「條兒」約定星期天 去試一下鏡頭,膠片馬上交香港磋定。事情真多。她一件也不肯放棄。頭緒再多, 也能應付。 珊珊心裡還是躊躇滿志的,儘管很累。 午休時間縮短,許萍才決定破「法」,中午帶飯,然後在灰樓隨便哪個屋子裡 休息會兒。 「貓兒,又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佳麗見許萍捧著一撂圓形的塑料小飯盒進來, 馬上騰出一把椅子。 「今天他送來的,炸蝦,怕冷的不好吃。」許萍打開盒蓋、熱氣騰騰地沖出一 股股誘人的香氣。 「好福氣啊,有這樣一位服務周到的丈夫,」佳麗不勝感慨。 「那是鬥爭得來的。」 「談談經驗。」 「你要有個丈夫,他更敬你三分。」 「為什麼?」 「嬌妻多漂亮呐!」許萍「格格」地大笑。 「去你的。」佳麗忽然又憂慮起來。那張表格還鎖在抽屜裡。好幾天了是填還 是作廢?該作個決定。他一定天天在等待…… 「哎,我剛在劇院門口等他送飯來,又看到那輛『皇冠』開進胡同,珊珊等在 胡同裡。」許萍說。「哎,一會兒,我們把珊珊叫進來,咋唬咋唬她。」 「真得說說她,別上當了。」佳麗說,「現在,道貌岸然的混蛋挺多的。」 「我去把肖白叫來,人多勢眾,大家起哄,珊珊不說也得說了。」許萍說。 「你去叫,我不管,」佳麗說。 「我去。」 許萍來勁了,飯也不吃了,興沖沖跑去找肖白。肖白背著小包正在鎖門。 「肖白,你出去?」 「幹嘛?肖白見許萍跑來,把鎖上的鎖又打開,「找我有事?」 「走,去佳麗那兒坐一會兒。」許萍說,「我們呆會兒把珊珊騙來,『審問審 問』她。」 「審問什麼?」肖白裝得一概不知。 「你天天住在灰樓裡還不覺察?」許萍跨進們,把肖白拉進來,用後背又把門 關上、抵住,「你看珊珊今天排戲時臉色不好,剛才又開來那輛『皇冠』轎車找她 ……」 「我沒看見。」肖白很淡然。對於管閒事,她毫無興趣。 「珊珊一定在外頭碰到了什麼事。」許萍好象不甘心,還大肆動員。 「別人的事,還是不要瞎猜的好。」肖白說。 「不是瞎猜,是感覺到的。佳麗也……」 「那就讓佳麗去教育珊珊麼。」肖白緊接著說,嘴角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譏 笑。 「你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教育?大家過去都是同學,關心關心罷了。」許萍 不快地說。 「那你們就去關心吧。」肖白重新背好小包。她正想去院長辦公室找藍院長談 和餘珊珊換角色的事。今天排戲,珊珊狀態不好,她當然看在眼裡。不過,誰都有 狀態不好的時候。至於什麼「皇冠」轎車,她絕對不想過問。「我要走了。」 「走吧,誰攔著你了。」許萍生氣了,差點沖出一句,「清高什麼?自私!」 肖白鎖上門,走到樓梯口,突然叫住許萍,「你告訴佳麗,她自己的事,考慮 慎重些。我去過日本,那種社會……」她沒把話說完全。 「你留著自己說吧,我可不是傳聲筒,」許萍極懊喪,情緒全沒了,不如安安 心心吃他送來的炸蝦! 肖白下樓了。 佳麗仍等著。 「請不來吧?」 「吃飯。」 「一會兒我偏去找珊珊。」佳麗睹氣了,「我們反正是俗人,俗到底了!」 中午,珊珊一真不在灰樓裡,下午排戲也遲到了一會兒,吃了晚飯又匆匆走了, 直到電視節目全部結束,才見她由唐大朋送了回來。一定是在唐家玩兒。 譚佳麗等在樓梯口。她是說一不二的。不是閑得無聊了,也不是吃飽了撐的。 有了紅珠電影廠的經歷,見識了類似那個副導演式的偽君子,她預感到珊珊最近的 忙碌,好象不是好兆頭。 余珊珊慢吞吞上樓。 實在累了,在唐副院長家不想呆得那麼久的,說了A 、B 角的事就想走。但他們一家人都圍著她,再三挽留,那麼熱情。何況,唐副院長一 口答應:「可以考慮。」唐大朋還特意騎車去「喜來臨」買了奶油蛋糕,他母親又 為她做了一鍋又甜又酸的水果羹。她只好勸自己坐了又坐,硬撐到電視節目全部播 完。 真累、累得想哭。好在,累得還有成效,還有安慰。珊珊走一步停一停,腿上 仿佛綁了塊水泥,舉步艱難。快走上樓時,見譚佳麗站在樓梯口,她不想打招呼了。 沒情緒,也沒力氣。 「要不要攙你一下?」佳麗半開玩笑地說。 「不至於。」 「怎麼累成這樣?」 「排戲多緊張啊,還讓我替什麼仙鶴。」 「今天晚上沒排戲,昨天晚上不是也沒排戲?」佳麗還是攙著珊珊回屋。 「幹嘛,你監視我?」珊珊開了門,馬上癱在床上。 「誰敢監視你,你後臺多硬!」佳麗坐在床邊。 「少廢話,你也來挖苦我?」珊珊還是解釋一句,「不管大家怎麼說,我不會 嫁給唐大朋的。」 「那你嫁給誰?」 「誰也不嫁!」 「好嘲,我問你,來接你、送你的那輛轎車是誰的?」佳麗直截了當地問。 「審問哪?」 「珊珊,那種高級轎車,不會給你白坐的吧?」 「就是白坐。那是人家樂意。」珊珊一句句頂,「佳麗,你也不是白撈了不少 好處?!還有日本的來信,東京的長途。」 「珊珊……」佳麗不想說明自己,「反正,你愛聽不聽,有些人特流氓,別看 他們挺象個人樣的。」 「少來教導別人。」珊珊不愛聽,「佳麗,我可從來沒干涉過你的事,那麼多 人在背後說你,我怎麼樣?說實在,有些話夠難聽的,還揭你的底,說你進學校那 年冬天,穿一雙土布棉鞋,鞋頭上還有你媽繡的花。還說這是怕你和人家換錯了鞋 才做的記號。第二學期宿舍大掃除,你把那雙棉鞋悄悄扔了。那些人又說,不扔多 好,帶到日本去,送給陳列館,那是一個見證,一個中國女演員的『奮鬥史』這些 話多刻薄?夠損的。我都不想告訴你!」 「你不是告訴我了,」譚佳麗淡淡地說,臉色卻「刷」地白了。 「那是因為你……」珊珊這才感到自己說得過分了,太刺激人。她知道,佳麗 對她並無惡意。 「算了,」佳麗心裡突然一陣壓抑不住的煩躁,她恨自己,「自找煩惱!」 「佳麗——」珊珊拉住佳麗的胳膊,想說一句請求原諒的話。 譚佳麗甩開珊珊的手,拉開門走了。 調資小組研究了一個初步名單,報劇院黨委討論,因為《寶船》」接近連排, 日夜兼程地磨戲,藍院長一步不離地釘在排練場,一直拖到星期三下午,才抽出兩 小時和唐副院長交談一下對那份「名單」的想法。 「名單我看了,基本可以。……」 「調資小組天天開會,他們挺負責的,一個個擺條件,恨不得有架天平,把一 個個都秤一秤,省得有閒話。牢騷。」唐副院長說。 「閒話、牢騷免不了。」藍院長兩眼盯著那名單,「百分比卡著,照理,灰樓 的兒童劇隊的演員,應該普遍調一級,他們都是一批畢業,一批進劇院的,各方面 差不多……… 「當然有差別,表現好的,表現不好的,表演上有成績的和平平的。」 「實事求是地說,這批演員,剛來時都很優秀,這有目共睹,我們都看過他們 的畢業演出,他們的表演成績全部是優。」藍院長內心有自責,「他們到了劇院, 不是人人都能發揮,這有客觀原因,但我們有責任。」他的目光裡隱隱的含著痛惜, 「培養他們不容易,戲劇學院的老師下了苦功夫,我們卻沒有使他們在藝術上很好 地保持和進一步成熟,有的反而明顯退步了。」 「藍院長,有關這些問題,以後在總結劇院工作時,我們再認真研究。至於工 資……調40%的人,我們也只能如此。排一排,總有個高低。你看……」唐副院長 希望就事論事,儘快把名單確定下來。 灰樓裡調上工資的有肖白、童浩、餘珊珊。本來好象還有譚佳麗,名字拖在最 後,結果還是被塗掉了。 「余珊珊和譚佳麗,調資小組是怎麼考慮的?」藍院長首先提了個疑問。 「他們認為,就素質來說,餘珊珊和譚佳麗差不多,但論表現,譚佳麗問題多, 一而再、再而三地鬧出些『事件』,劇院裡對她的輿論很多,印象不是太好。而餘 珊珊最近比較穩定,自從擔任《寶船》B組的主角後,排練任務重,態度也很認真, 比較下來,就很明顯了……」唐副院長從包裡翻出一本記錄簿,「他們調資小組對 每個人的討論部有記錄、有空,你可以翻一下。」 藍院長把記錄簿拿起來翻了兩頁,他的神色還是有幾分憂慮,他不懷疑調資小 組的公正,只是想到這份名單一旦公佈……他好象看到了那一張張熟悉的臉,有不 滿的,有埋怨的,甚至有憤慨的。當然,也有高興的、得意的。總之,要使人人滿 意辦不到。但考慮到《寶船》下星期末連排,會不會因此而受影響呢?!肯定有情 緒波動,思想工作跟得上嗎? 「唐副院長,這名單是否讓程琳琳看一下?一方面,她曾經抓過兒童班四年, 對灰樓的那些演員比較瞭解。二是,她在安排《寶船》,可能需要她配合著做些思 想工作。」 「我看沒必要吧.調資的問題,可由調資小組自始至終地抓好。程琳琳只是個 導演麼……」唐功輝委婉地否定這個建議。 藍院長沒有堅持。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只是他顧慮得多一些…… 「宣佈前後,調資小組打算再做些什麼工作?」藍院長問。 「有個安排,去打印了。有兩次全院大會,各支部要組織開會、學習、討論。 具體日程,打印出來,我讓他們馬上給你送一份。」唐功輝說。 「那就這樣吧。」藍院長想立刻去排練場,但又突然問道,「唐副院長,公司 的情況?……」他基本不過問,既然不掛名,他絕對超然。 「你聽到什麼了?」唐副院長很敏感,微笑中略含一絲警覺。 「聽到一些……」藍院長不否認,雖然排《室船》他幾乎全部投入了進去,但 畢竟是一院之長,左左右右的總有人來他耳邊吹吹風。聽說,公司有幾筆交易很冒 險,還聽說,公司的帳目、財務很亂……照理,他應該信任唐副院長的駕馭能力。 問題是,無論搞改革、搞公司,誰都沒經驗,難免有偏差、失誤,關鍵要清醒: 「我知道。有些人就是眼紅公司的獎金,說什麼的都有。」唐副院長解釋道。 「公司的事,你……」藍院長不便多說什麼了。只是,排《寶船》費用頗大, 制景做道具等都比較講究,因為「藝術公司」說定支付一切。而且,說得胸有成竹。 如果萬一……藍院長不讓自己多顧慮了,他又去排練場了。下午聽音響合成。只要 一走進戲裡,他內心的一些憂慮很快淡泊了。 還是累。但一排完戲,餘珊珊還是等在胡同裡。「皇冠」準時開來,掉轉車頭 又開走了。 這高聳的大樓,難道是塊巨大的磁鐵嗎,餘珊珊說不清自己是被什麼吸引而不 能擺脫。是高雅的客廳?是神氣的影業公司?是「條兒」跳舞時的紳士風度?, 「你三天來一次,我要你……」「條兒」要求她。 為什麼要答應? 珊珊不細想,隨心所欲吧.何況,累得沒精力想。幹嘛偏得弄清楚為什麼?什 麼也不為,就圖快活。或者,目的太清楚,所以,連自己都不去正視了。 客廳裡早已瘋狂著,還是那盤磁帶,「啊——啊」的叫聲,象鼓槌,一激勵情 緒,達到了高潮。一個男人懷抱中的女人,一邊搖搖擺擺地跳,一邊層層地脫著衣 服,手從從容容的,並不象喝多了酒不可自製。 「好——漂亮——好」。 有掌聲,有叫聲,有口哨聲, 「珊珊,你比她更美。你的線條流線型的。」「條兒」從喧鬧的旋渦中走出來。 「剛排完戲?歇會兒。」 「不累。」珊珊看那女的脫到只剩下三點式的。半透明的尼龍絲游泳褲,「其 實,並不美。」他喃喃道,並用目光挑剔著,「臀部太寬了,胸部不飽滿。」 「和她去比一比?」「條兒」溫柔地慫恿,「不敢比?」 「有什麼不敢的。只是……」珊珊傲傲地挺起胸。她身材雖不是亭亭玉立的秀 長,但她新鮮、豐潤、早熟的胸部,和兩條結實、富有彈力的腿,是非常迷人的。 遺憾的是,在舞臺上,她常常演男孩、女孩或小貓小狗,胸部不得不束得平平的。 兒童劇麼,這次扮演王小二,是主角,但是個男孩兒,穿一身放牛娃又肥又大的衣 褲,又不能顯示她好看的胸部…… 「美是一種藝術。我們崇拜人體美,因為在整個大自然中,沒有比人體更完美 的了。」「條兒」說得文縐縐的,一副頗有學問的神態。「只有那些老土,才把人 體當作最俗的玩物。」 「我真的很美嗎?」 「美。」 「好吧。」珊珊灑脫地走進客廳,走進光圈。 「好啊,比一比!」有人怪聲怪氣地叫。 「亂吼什麼!」「條兒」阻止。 珊珊按音樂節奏,邊扭動邊拆卸自己的裝飾,並象服裝模特兒在展示服裝各部 位時,有停頓,有轉側,有亮相。 「好,太美了。」 「一流了!」 有個人突然端起相機「哢——嚓」一聲。 「你幹什麼!」珊珊停住,下意識地用裸露的雙臂抱住自己。 「沒關係。」「條兒」走過來,「他是我們影業公司請來的攝影師,積累點資 料。他的攝影很棒的,在美術館展覽過。」他的手在珊珊白皙的、玉一樣光潔的身 上輕輕撫摸,「你確實美。如果香港的製片來了,一定請他們也這樣欣賞你。行嗎?」 珊珊鬆開了手臂,又表現得落落大方了。 「我們跳吧」。「條兒」摟住珊珊的腰肢。 「我……」珊珊還是不好意思這樣半裸地被「條兒」擁著。遠遠的欣賞可以。 「你應該是很開放的一種女性。」「條兒」細長的胳膊象把鐮刀摟著棵鮮嫩的 藕,再也不鬆開了。 音樂又換了,瘋狂的,柔和的,交叉著,象一陣陣波濤撲來,時而把你托到浪 尖,時而沉沒到海底。 珊珊只覺得再也興奮不起來了,累,把她徹底壓倒了,要不是被「條兒」擁得 很緊,她會立刻癱在地上。 「我累了,不想跳了。」 「好吧。我看你是累了。」「條兒」把珊珊扶進另一間屋子,好象是他的臥室, 「睡睡我的床,最高級的席夢思,相當舒服。」他把她放到床上。 珊珊一聞到床單上一股濃郁的香水味,仿佛猛然被一盆冰涼的水澆醒。怎麼會 走進這間富麗的臥室?柔軟的地毯,柔軟的床墊,柔軟的鴨絨被,柔軟的燈光,柔 軟的絲綢窗簾,還有從窗外吹進的一絲柔軟的夜風。她被柔軟地包圍著,也柔軟得 沒有了意識自己的力量。 一切都柔軟了。柔軟得可怕。 全院大會。《寶船》排戲挪後兩小時。 會議兩個內容;一,談談宣傳部關於《紅房子·綠房子》停演的情況,二,宣 布調資名單。 唐功輝主持會議,開場白講得興致勃勃,他認為,《紅房子·綠房子》的停演 和工資的部分調整,能促進《寶船》的排練和劇院的工作。 但會場的氣氛卻是一片沉悶。 會後接著排戲,排練場裡仍延續著全院大會的氣氛,不管藍院長怎麼調動,戲 總象個漏氣的口袋,飽滿不了。無可奈何,沒到點就停排了。 藍院長端著杯子第一個走出排練場,腳步重重的。 晚飯後,小灰樓仍不得平靜,每個屋幾乎都在憤憤不平地談論工資問題,其實, 調一級不過幾元錢。但就是這可憐的幾元錢,卻明確地區別了他們。誰能心甘情願? 一股股不滿的情緒,在小灰樓裡彌漫、加劇,又漸漸圍繞著鄧大光的屋子而匯合。 「我拒絕拿這份工資。憑什麼!」 「不調得合理,罷演了。」 「乾脆去文化部講理!」蔡明星最激憤,「這是對待人才的大問題。說實在的, 我去唱歌,隨便唱唱的。都唱到了這份上,要是能讓我象像樣樣地演戲,不是最佳 男主角,也能當最佳男配角,可惜,好不容易排上一個戲,卻連配角都挨不上邊兒, 又是內侍、隨從,還明文規定,要低人一級。真他媽的,不幹了!」 「我看,問題還是留在劇院裡解決,不要擴大事態。」宋博緩衝一下。全院大 會前,方芸找他談話,「既然申請入黨,從現在起就要時時處處以黨員要求自己, 要積極協助黨支部工作。這次調資,不可能人人擺平,所以,對待這件事的態度, 也是黨組織對你的一次考驗。」這考驗多難忍受?他理解大家的情緒。走出戲劇學 院時,誰會想到,不出幾年,他們之間會拉開這麼大的差別?閑的,沒戲演,只能 混著。而實在不忍心再混了,童浩才奮發考導演系,小蔡抱著吉他去唱了一年流行 歌曲,鄧大光去了公司,他自己卻「別出心裁」地交了份入黨申請書。二樓的那些 女演員,一個比一個更絕,許萍嫁去了四合院。譚佳麗有了日本的來信,餘珊珊坐 上了「皇冠」;肖白名正言順地演主角、當明星,等等,等等,每個人都在改變。 不管這種種選擇是否正確,反正,都是被迫的、不得已。美國一位心理學家咸廉· 詹姆斯說過,「一個人能不斷大膽地改變自己,才能進步。要努力使自己脫離過去 的束縛,隨時做小的改變,使精力、智力都保持靈活。因為,這是在與生活競爭,」 他真想把這段話寫成大大的字塊,貼滿一壁。但想到要「接受考驗」,他又不得不: 管住自己了,一言一行…… 柳亞明坐在一角悶悶地抽煙。從一開始,他就沒指望還能調上一級工資。少一 級,少幾元,他不痛惜,而《紅房子·綠房子》的停演,使他一下子委頓了,仿佛 被雷電劈了,打擊得太嚴重。劇組暫時解散那天,大家都想問導演,「什麼時候再 集中?」但誰也沒問。只有等著劇本的修改。而修改後的劇本,又是什麼樣的面目 呢?他還會象從前一樣喜歡它、有激情地演出它嗎?亞明在抽著一支雪茄。一般的 煙,己不夠凶辣,不夠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