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譚佳麗和許萍在交頭接耳,許萍沒回家吃晚飯,給他打電話,撒了個謊。心裡 憋得慌,回家也沒好氣,不如在灰樓裡和大家嚷嚷掉。 「餘珊珊能調上,譚佳麗為什麼不行?可以比麼!」許萍大聲說。 「佳麗,你就別計較了,還在乎這一級半級的工資嗎?」有人插話。 「我幹嘛不在乎?」 「不是要去日本了嗎?」 「這是兩碼事。」小蔡主持公道,「既然要這樣把人劃等級,就得實事求是, 每個人都有一份自己的價值,掂掂分量,該得的就要得。」 「小蔡,你就心平氣和一點。不是還想去唱大獎賽嗎?真的鬧起來,劇院不卡 你才怪呢!我的大歌星,多長個腦袋吧!」宋博又勸。 「卡我?沒門兒!」 「蔡歌星,別太樂觀。說卡,理由還不是一把一把抓?」 「哎,別聽他嚇唬。」許萍推開宋博,」到底怎麼辦?」 「明天,誰也不去排練。」 「對,讓劇院領導來說清楚。」 「說好啦,咱們得齊心合力。」 「明天……」宋博為難了,他不能背叛大家,又不能不好好接受「考驗」。 「明天,我得去參加複試。」童浩向大家請假。 明天……柳亞明突然想買張車票回家去休息一段。真想到父母身邊安靜地呆著, 還可以去河裡游泳,去水庫釣魚,在山腳下的那個小村子幫姑媽割稻子…… 明天……一定要找程琳琳老師談一次。或者,乾脆把表格填上寄走算了。何必 想那麼多?!走一步,算一步。這劇院還有什麼勁?偏見、成見,把她框住了,仿 佛蓋棺定論。怎麼再往前走呢?不能再繼續混下去了。不能?!…… 明天……大獎賽報名。蔡明星想,得抽時間去。機不可失。抱著吉他「流行」 了一年,最好有個滿意的結果。也許,這就是他以後的生路。 明天……許萍很堅決,明天中午仍然帶飯,仍然要向他說明情況。她不願意和 他提劇院的事,他整個兒不懂! 「明天睡個懶覺吧!」 「總算可以好好睡一天了。」 不約而同地聚攏,又不約而同地散開了。 一場憤怒過後,小灰樓異常地靜,沒有人開錄音機,也沒有了說話聲。「東半 球、」「西半球」每一扇窗都亮著燈,象失眠的人睜大著眼睛。 已近子夜了。 譚佳麗把漂白的表格鋪在桌上,先一項項地在心裡填寫一遍。她不希望落下錯 字,也不願有塗抹。其實,關於自己,她可以立刻提筆一處不錯地寫得一清二楚。 還斟酌什麼?她知道,面對著這份表格,她的心還在躑躅,還在徘徊,還在猶豫不 決。 填吧。咬咬牙就填了。一會兒就能填完。 佳麗拿起筆,眼淚不由地湧了出來。 柳亞明面壁而坐,木木地抽煙。睡不著。白天沒有了緊張、忙碌、睡眠好象變 成了一種奢侈,他似乎又在懲罰自己,「你沒資格睡覺!」《紅房子·綠房子》排 完了,不演了,又要重複那種無所事事的生活。過去,還有她陪伴,還可排譴掉無 聊、空白的時間。以後,便是真正的無所事事了。 童浩還在燈下啃著一本厚厚的書,杯子裡的咖啡,沖得濃濃的,濃得太苦,濃 得太刺激。 蔡明星躺下又悄悄爬起來,抱著吉他要出門。 「幹嘛去?」童浩放下書。 「找個地方彈會兒,心裡煩,躺不住。」小蔡說。 「就在這兒彈吧。」 「不影響你?」 「我歇會兒。」 「彈什麼?」 「《這兒的黎明靜悄悄》插曲,」 小蔡撥了弦,跳出兩個音符,接著是一段前奏,曲調深沉,又充滿哀傷。小蔡 又低婉地唱起來: 她曾對我說,嫁給你。 我的心頓時燃燒起來,象進入天堂般快活。 時間卻如同流水,我終於明白了。 她並不愛我,不愛我,不愛我, 猶如一股動盪的流水…… 重浩用手指在桌面上彈出節拍,聽得陶醉。電影裡,冉尼亞抱著吉他唱完這首 歌,營房裡的姑娘們都低聲哭了…… 小蔡重複地唱.只要唱著歌,他的心緒便隨著歌兒飄蕩了,忽高忽低,忽明忽 暗。 在靜悄悄的歌聲裡,深夜的小灰樓愈加沉靜了。 肖白洗了臉,吃了片麵包,還是去排練場。雖然,和餘珊珊換了A、B角,她不 是天天都有戲排,但她天天都準時去排練場坐著,或幫著幹點什麼。 「第一步成功了,」她寫情報告那個攝製組,「再有適當機會,我就要求離開 《寶船》組,有可能了,」去找藍院長時,她還充滿著擔心,沒想到藍院長能理解 她的心情和想法。 「只要真誠地為藝術,我們會支持你。」藍院長說。 「我們藍院長真好。只要在《寶船》劇組一天,我就得好好幹一天。再說,我 們劇院待我的確不錯,這次長工資,我是排第一位的,全票通過,沒有一點爭議, 我真高興……」肖白給那個導演寫信,總能寫得洋洋灑灑的,不象平時那麼矜持, 走下樓, 肖白才發覺灰樓裡毫無動靜, 象過星期天,都關緊著門睡懶覺呢。 「他們真的鬧起來了,不去排戲?!」昨天晚上,聽他們吵吵嚷嚷的,還以為不過 是發發牢騷而已。 她站在樓門口有些為難了。她不會去勸,也不能勸。但她一個人積極地去了排 練場,他們會說她什麼?本來,可以叫著珊珊一塊兒走,但珊珊連著幾夜沒住在灰 樓裡,說是睡在姑媽家。肖白知道珊珊明明是天天被「皇冠」接走的,但她不願多 說。 珊珊剛上A組,替下了她,兩全齊美。如果風聲再大些,程琳琳老師追查起來 ……她隱隱感覺到那輛「皇冠」,不是正路上的車……珊珊怎麼那麼糊塗?!已經 演上主角了,為什麼不安安心心地排戲,還跑出去折騰什麼?! 肖白看看表,正好九點。再拖一會兒,稍遲到幾分鐘,這樣,誰都不能說她什 麼。 肖白在灰樓門口踱著。 門口有兩隻小麻雀跳來跳去,跳來跳去。 準時到排練場的,只有方芸、平昆等幾個老演員。肖白和珊珊都遲到了一會兒 .肖白是故意的。珊珊是沒辦法,開「皇冠」的司機,一早把車開跑了,八點三刻 才回到那幢大樓。 程琳琳料到今天的排戲要受點影響,沒想到小灰樓的大多數演員,乾脆不來排 戲了。 「我早就感到,他們會鬧事。處理丘曉玲、鄧大光的問題,就有苗頭,你還護 著。」方芸對程琳琳說:「不停下來整頓、整頓,這台戲要砸。」 「我去灰摟看看。」平昆說。 「我給藍院長打個電話,他去劇協。」程琳琳也想到過,該整頓一下,有些問 題是繞不過了:比如,肖白退到B 組,看來,她離開《寶船》組勢在必行,問題是, 餘珊珊能否頂好主角?珊珊演戲憑情緒,好一陣,壞一陣,不穩定,這幾天,她好 象很分心,有些神不守舍。萬一珊珊出現什麼情況?……當然,這是萬分之一的可 能。另外,都在傳說佳麗要去日本,程琳琳見到佳麗卻隻字不提,她相信,如果佳 麗真有這番打算,會來徵求她的意見,還有童浩參加導演系複試了,起初估計他考 不上,沒認真地把他當回事,蔡明星提出來,在不影響排戲的情況下,要參加歌星 大獎賽……已經是危機四伏了,又偏偏碰到「調資」的矛盾。 平昆剛走到排練場門口,宋博、蔡明星等懶懶散散地來了。 「宋博!……」方芸當然要首先指責宋博。 「我,是我勸他們來的。」 「怎麼可以不來排戲?!」方芸怒氣衝衝。 「不是來了嗎?」小蔡小聲說。 已經快十點了。 「都看看你們的表!」程琳琳竭力克制自己,但還是沒能遏止衝動,「不排了! 你們都回去吧。」她的聲音激烈得發顫。 排練場鴉雀無聲。 程琳琳僵直地站著,心仿佛不跳了,手、腳冰涼了,渾身像是水泥澆鑄的。她 從來沒有沖他們發過這麼大的火,在戲劇學院的四年裡,她象個極有耐心的母親照 料著,期望著他們。是他們真的辜負了期望嗎?不能完全責怪他們。不能!她也是 在這個劇院裡坎坎坷坷成長的,她太能為他們設身處地地著想了,他們還很年輕, 他們有許多渴求所以也有很多苦惱,他們夠努力的,只是環境與機會並不相等。她 太懂得一個演員的身不由己了……她漸漸說服了自己,血液便漸漸地、舒緩地流動 了。雖然,她仍默默站著,但她真想用一種巨大的溫暖去包裹他們,使他們能振作、 鎮定地面對現實。但她愛莫能助啊! 沒有人走動,仿佛仍在等待著什麼。 「大家說,排還是不排?」程琳琳深深歎口氣,語調平和了。 沒有人回答,好象誰也沒有了主意。 「我想,上午的時間不多了,算了,回去吧,希望大家都能想一想,面臨這些 問題,我們《寶船》組怎麼辦?」她強迫自己笑了,「我帶頭想,找時間再坐下爽 交流、交流。」 大家開始慢慢向門口挪動,在跨出門時,又都回頭看看仍佇立著的程琳琳。 程琳琳忽然在心裡說,星期天,給蔡明星、譚佳麗等包頓餃子……他們最愛吃 她拿手的三鮮餡,那時候,在一起張羅著包餃子的星期天,是最快活、最熱鬧了… … 譚佳麗走在最後面,腳步拖拖拉拉的。 「佳麗,有事嗎?」程琳琳感覺到什麼。她也早就想找佳麗談談,只是排戲太 緊張,日夜兼程,沒法抽空。 「程老師,我……」崔麗把那張填好的表格交給程琳琳,「寄來一個多星期了, 我一直想找你……」 程琳琳掃一眼表格。 「真的要走?」程琳琳的手放在譚佳麗的肩上。 「……」 「你真的愛他?」程琳琳一針見血地問。 「當然,能出去看看,開闊視野,是一種難得的經歷。我向藍院長彙報一下。」 「不,程老師……」佳麗心裡很亂。肩上感覺著程琳琳老師的撫愛,她的決心 好象沙堆的小丘,被浪輕輕一沖就垮了。她知道,這決心並沒有太深的基礎。但是 ……「排戲怎麼辦?」 「你演的大螞蟻雖然不是重要角色,但是它常出場,如果換人,戲要重排。好 在,有B組。」 「那……」譚佳麗很不安了。她畢竟是個演員。她懂戲,戲劇是在人物的交流、 交織中向前進展的,戲劇結構的嚴密,往往象一磚磚交疊著壘成的牆,抽掉任何一 塊磚,都會露出難以彌合的空隙。 「我們商量一下。」 「我也一直拿不定主意。」 「知道。」 「程老師……」譚佳麗很希望能得到一些理解。程琳琳老師教了他們四年,也 許,對他們的瞭解,也未必徹底。「程老師,你對我們很失望吧?我還記得,那時 候每學期結束,你把我們一個個送上火車:開學時,又一天天等在車站,東南西北 地接著一趟趟的車。你說,你好象在接送自己的孩子:你說,你對我們期望得很高; 你說,看到我們每學期都有飛躍,仿佛看到了舞臺的希望。那時候,我們自己也滿 懷信心,也許,期望得太多了,而真正得到的又太少,我很受不了。對待挫折,你 們的態度是忍,一忍就是二、三十年。我做不到。我還沒學會忍,也不願學會,所 以,想來想去,留在劇院的路,既然走不通,那就換條路走走。離開了家鄉,我才 發現,世界大得很呢!」 「但是,真正屬你的路只有一條。佳麗,我不阻攔你,因為,我也不認為我 的生活態度一定正確。」她想,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不必非得按自己的一套 去要求別人。她只希望佳麗的這一決定出於真實的心願,她把漂白的表格還給佳麗, 「如果你決定了寄走,並且真想寄走,那就趕快寄吧!」 譚佳麗接過表格的手垂了下來。 「不排戲正好,回去抓緊睡一覺。」餘珊珊懨懨地走出辦公大樓,正巧唐功輝 拎著包進。珊珊想避開。 「珊珊,」唐功輝走快一步,和顏悅色的,「這兩天,排戲很忙?」 「嗯……」 「要注意休息,我看你氣色不如以前。」唐功輝說:「今天回家,大朋他媽買 了只三黃雞。」 「晚上排戲……」 「吃了飯就來麼。」 「今天……不去了,有點累。」 「讓大朋來接你,」唐功輝覺察到什麼,「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沒有,沒有。」珊珊否認。她知道,唐大朋幾乎天天去灰樓找她,她在門上 有留言,「去姑媽家了。」這是「條兒」的主意。她也覺得,有時,她一個人去那 幢大樓更方便些,也隨便些。那次和「條兒」跳貼面舞,大朋就有些不高興。那是 唐大朋多餘。她完全是自由的麼。何況,跳跳舞、貼貼面又怎麼啦?在客廳裡,聽 那些人談話,他們更放肆了。不過,他也討厭那些人不做正經事,光知道尋歡作樂。 他們真是徹底的「享樂主義」,就認為,「人生就是來玩一場,自己快樂最重要。 快樂,而且是現在。」珊珊也喜歡活得輕鬆快樂。但是,快樂最主要來自事業的輝 煌與成功。這一點,「條兒」贊同她的,而且,「條兒」雄心劫劫,除張羅影業公 司,還要幹成幾件大事。這才是男人的氣派,顯然,唐大朋無所追求,很平庸…… 「大朋這孩子,有時候太任性,脾氣又粗暴,我也經常批評他。我看,他在你 面前……」唐功輝愛子之切,是出名的。這也怪了,儘管他經常笑容滿面,但劇院 裡沒人認為唐副院長懂得愛別人。但對唐大朋的寵愛,有時,會使他做出些有失身 份的事。比如,領著大朋去他的老同志、老戰友家,挨家挨戶,一家不拉,好象要 讓大朋首先繼承好他的社會關係。這是基礎。又比如,他親自我餘珊珊談話,這也 是他物色了又物色的。在家裡,他和妻子聽兒子的。而在劇院,所有的人都必須聽 從他的(包括藍院長)。他親切地笑笑,「我知道,只你能管管他。」 「我幹嘛要管他?」珊珊想說,又不好說。 「要不,你就住到家裡來,吃得也舒服些,我們也熱鬧。」唐功輝說得真切。 「我們能給你騰出一間,大朋他媽也喜歡你,你幾天不來,她總叨叨個沒完。」 「不,影響不好。」 「什麼影響?你們可以馬上登記麼。」這件事,唐功輝能包辦,代替了兒子。 「……」珊珊心裡覺得可笑,「怎麼不問問我願意不願意呢?」她用移開的目 光說,當然,她不是不識好歹。唐副院長待她好,再三幫助她,滿足她,直到演上 王小二A角。 藍院長宣佈時,儘管解釋了一些,肖白也說明了「原因」,當然不是 真正的原因,但不少人仍然目瞪口呆,背地裡肯定風言風悟的少不了。也該讓他們 說說,否則,怎麼平衡得了?!只是,一想到在這種「如願」背後,還藏著唐副院 長另一番用意——作為父親的用意——她能理解。不過,心裡還是怪彆扭的,因為, 對唐大朋,她沒有愛慕,沒有一點崇拜, 「我今天就和大朋說,讓他媽媽把家裡重新安排一切。」 「唐副院長……以後再說吧。《寶船》還沒連排。我又是主角。現在,急著辦 個人的事……」珊珊推託的理由充足,也堂皇。 「那也好。」唐功輝滿意她的「不聽話」。因為有道理。「你比大朋有腦子, 你多把握著點。」 珊珊笑笑,笑得勉強,笑得毫不輕鬆。 譚佳麗去郵局寄走了漂白的表格,很簡單地附了封信,也僅僅是談了關於表格。 其他的,她說不清,也不願多說。 走回劇院,有人在傳達室裡喊,「佳麗,有人我你。」 「誰?」 「不認識。我讓他等在灰樓裡。」 佳麗加快腳步。近來,找她的人少了,她也「安分守己」了。大概是有了「日 本的長途」和「東京的來信」,使她這艘「漂泊的船」,要落錨了。交往少,心裡 安靜,但也寂寞。 灰樓門口,宋博和小蔡在聊天。 「誰找我?」佳麗問。 「上樓了。」宋博說。 佳麗急忙上樓,一抬頭,看到樓梯口閃出那個漸漸變得熟悉的「黑影。」 他?!他在胡同口消失了一段時間,還以為他徹底消失了呢,竟然「膽大妄為」 地找到劇院,踏進灰樓來了。 「你——」佳麗有點不快,他們畢竟陌生。「你怎麼?……」她轉身下樓。請 他站在樓外面吧。對這個「黑影」,她心裡還是有戒備的。 「你聽我說……」「黑影」大步追上佳麗。 「你怎麼跑進來的?」 「我在傳達室登記了。」 「我是說,你幹嘛要進來?」 「我,我在胡同口的燈下等了兩天……我給你找了點資料。」他從包裡拿出一 本《老舍劇作研究選編》,「這裡有篇文章,專門論述《寶船》。」 佳麗接過書。書很重,她的心也在往下沉。「我,可能不演了。」她不想瞞他。 「不演了?為什麼?」 「聽說你們排《寶船》,我猜想,你會演主角……」 「我從來沒演過主角。」佳麗苦澀地笑笑。 「演過。」 「在夢裡吧?」 「是真的,你忘了,你演過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安徒生童話裡的。」 「那是個廣播劇,你根本看不見我,」 「但我聽到了你,金屬一樣的聲音,我耳朵特靈,我覺得那聲音動聽,我想有 這樣的聲音,她也一定動人,一定是個好演員。我跑到電臺打聽了,他們告訴我, 你是藝術劇院的演員。我就常等在胡同口,不知道等過多少次。有一天,你們一大 群演員走出來,不知為什麼,我一眼就認定,那個留披肩髮的。就是「賣火柴的小 女孩, 」 我猜對了。這是一種藏在冥冥之中的感覺。「我的感覺也相當地靈。」 「黑影」說得很神。 佳麗聽得很感動,這是她的一個觀眾,一個多好的觀眾。她熱愛舞臺,不僅是 因為有「天生的興趣愛好」,還因為有觀眾,「他們能與你共同分擔和享受喜、怒、 哀、樂。」這是當演員的最大榮幸、最大滿足。但是,她已經把自己的全部,填進 了那張漂白的表格…… 「謝謝你。」佳麗說,我也喜歡自己演播的那個小女孩。我曾經就是這樣一個 愛借著火柴的微光幻想幸福的小女孩。現在變了…… 「你是不是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黑影」小心地問,仿佛那是個透明的小 泡泡,氣吹大了,會破。 「……」珊珊不否認。 「去了那兒還能演戲嗎?」「黑影」黯然了。 「……」珊珊無可奉告。 「保佑你一切都好。」」黑影」伸出手。 「你,還來嗎?」一霎時,佳麗覺得這「黑影」很親切,象個老朋友,可以無 話不談,可以推心置腹。 「只要你還沒走。」「黑影」深沉地笑笑,轉身走了。 佳麗看著他走出劇院大門,繞過石獅子便消失了。 佳麗抱著手裡厚厚的書,抱得緊緊的,好象生怕它象「黑影」一樣,來也匆匆, 去也匆匆,又忽而消失 程琳琳獨自在排練場,悶坐著等藍院長。是停下來整頓,還是繼續排練?她反 複盤問自己,要不要讓譚佳麗徹底離開劇組?能不能把肖白重新換回A 組,那麼, 珊珊的工作怎麼做?…… 難辦,一些矛盾都尖銳化了。《寶船》好象是只紙船,一碰到水,會立刻濕軟、 癱塌。下一步究竟怎麼辦?她執著地想,卻一籌莫展。她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把那 些搬好了但沒能用上的景。踢得「乒乒乓乓」。還想摔東西。要是在家,桌上的玻 璃杯肯定被乾淨、徹底地摔個粉碎。有時太需要發洩了,一切能碎的都碎光,心裡 好象才痛快,才平息、才能正常起來。兩個孩子抗議過,「媽,你到更年期了!」 可怕。不知不覺地快接近這個「人生最不愉快的」時期——預示著美好將統統結束。 尤其對於女人。所以,她千方百計克制自己,努力保持住自己。但是…… 「摔吧!」平昆走進來,把常捏在手裡活絡關節的一隻帶麻點的橡皮環扔給程 琳琳。 程琳琳接到手,真的朝牆壁狠狠甩過去。因為是橡皮的,又是空心環,撞到牆 上只悶悶的一聲,又輕鬆地彈到地上,一切都安然無恙。而程琳琳心裡也好象稍稍 鬆快一些。總算扔了樣東西! 「去瞧瞧嗎,我買了塊地毯,如果還想打個滾,完全可以。」平昆揀起橡皮環。 「光打滾?有飯吃嗎?」程琳琳很感激平昆在這個時侯來請她去家裡坐坐。心 情煩躁難耐,而有人能陪著說說,疏通疏通,一些難關才煞得過去。 「她今天在家,不會虧待你。」 「真的買地毯了,羊毛的?」 「當然是純羊毛的。」 「走吧,真去滾一下。」程琳琳鎖了排練場。 平昆家在六樓,每天往上爬幾次,倒是自動減肥了,分房時,大家都不願住高 層,平昆夫妻倆,二話不說,第一家搬上了頂樓。「這多好嘛,一人之下,萬人之 上。」他很善於疏導,也活得大度。 推開門,廚房裡已飄出香氣,油鍋在「嘩嘩」響。 「我們去客廳坐,別打攪她。她呀,你還不知道,做事,太一門心想,還死不 改悔。」平昆說,「我們倆截然不同。」 「其實一樣。」程琳琳說。她喜歡這對難得的夫妻。「亞瓊還在工人文化館幫 忙?」 「她說想調去,文化館要她,她在那兒能演戲,還能導戲。她就是不肯在劇院 閑著。我勸她,閑著才自在呢。」 「別廢話。」程琳琳瞭解亞瓊。文革前,亞瓊因為出身不好,在劇院不受重視。 但對演戲,亞瓊不屈不撓,只要給角色就演,不管是否合適、喜歡。即使這樣,也 不是常常輪得到角色。後來,她去少年宮幫忙,去縣城輔導學員,去年,工人文化 館抓工人調演,借她去當導演。今年,文化館成立話劇團,亞瓊又幫著籌備,選拔 演員,才象像樣樣地組建起劇團,又馬上開始排戲,亞瓊當導演,又當演員,累得 又休克了一次。 「文化館怕她不捨得離開藝術劇院,打算用高薪聘用,他說不要高薪,還對人 家說, 『藝術劇院名聲好聽, 但是,沒戲演,名聲對我就是空的』。」平昆說, 「你看她,多覺悟。」 「就是比你強。」程琳琳在沙發上坐下,看到面對著的牆壁上掛著塊嶄新的小 壁毯,比二十時電視機略大,圖案上是一個目光炯炯的貓頭鷹。「哎,你的羊毛地 毯呢?」她發覺腳下仍踩著水泥地。 「這就是。」平昆指著牆上的「貓頭鷹。」 「你誆我啊!」 「哪裡,這不過是掛到了牆上,放到腳下踩,也完全可以麼。」平昆說,「世 界上的許多事情,是被人們的習慣所確定。習慣的力量之強,要靠歷史去推動,不 是你,我。」 程琳琳看著肥碩的貓頭鷹,兩道目光神氣十足,情緒仿佛也受感染,平靜一些。 「這是女兒挑中的。她說,貓頭鷹夜裡不睡覺,正好幫我們看守冰箱裡那些好 吃的。」平昆沖兩杯咖啡,不斷開冰箱,拿出淡奶、方糖等。 他們的家二百立升的大冰箱裡,食品之豐富,的確盛況空前,值得看守。程琳 琳承認,她不如平昆透徹、從容,包括生活、過日子,她也是匆匆忙忙的,不會從 中自得其樂。 「地毯買得起,這是實話。不過,錢是老頭子給的,花起來心裡不踏實,也覺 得慚愧。我們家好象一代不如一代。我對兩個孩子說明了爺爺的畫,將來也不許從 你們手裡賣出去:想花錢靠自己。我們每月的工資、外快,一點不剩,實實在在地 吃光。我一直主張,輕輕鬆松地活、輕輕鬆松地死。可是,我的大導演,你和我們 那位一樣,活得太沉重,身上非要背些東西,爬呀不停地爬,好象才對得起自己。 許多時侯,樂得想開些,比如,對灰樓裡的那些小青年,別看他們一個個惹是生非 的,看了不順心,但他們這一代,肯定比我們有出息,束縛的東西少,身上的包袱 少。」 「我不是怪他們……」 「但他們也使你煩惱。」 「有些事,心裡就是過不去。你說,肖白和餘珊珊換A、B角,她們都只為自己 考慮,我們那時候多……」 「多麼高尚,一心一意為藝術,黨叫幹啥就幹啥。」平昆譏笑道。 「不是說一切服從,起碼……」 「你自己服從得還不夠?不讓你導戲,一閑十年八年,電視劇製作中心來借調 你,你來我家裡哭了。好象還捨不得這個劇院。」 「人的感情很複雜,畢業後要來劇院了,半輩于賴在這裡。再說,我還是喜歡 搞舞臺劇。」 「所以呀,我們這一生差不多耗掉了。為什麼還不讓他們多些自由選擇的機會? 人的一生,本來是能幹成很多事的,只要有機會發揮。相比起來,現在的社會,給 人的機會多了。他們當然不能再象我們過去那樣只當顆「螺絲釘」。 「可是,你不能不承認,他們年青、不成熟,生活又那麼複雜,社會不那麼幹 淨,一旦錯走一步,一生就毀了。」程琳琳喝了口又苦又甜的咖啡。」今天,譚佳 麗給我看了一張表格,是填好的。但我很清楚,佳麗要走,不得不走,絕不是真的 愛對方。儘管,傳說她東愛西愛的,其實,她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愛。她要走,我心 裡很難過,替她惋惜。作為演員,她的條件,素質相當優秀,這幾年白白被糟蹋了。 有時想想,真遺憾,真可惜。在戲劇學院四年、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過來的,當時, 心裡充滿喜悅,因為他們都太有希望了,每一塊都是好材料。」談到灰樓,程琳琳 的心情又激烈了。 「譚佳麗走了,不等於沒希望。別太絕對了。 「當然。問題是,下一步《寶船》怎麼辦?」 「和藍院長說定,停下兩天,讓大家把話痛痛快快說了,什麼工資問題、獎金 問題,還是其他問題,說了,就是暫時解決不了問題,也比窩在心裡好。個別演員 調整一下,不會影響什麼,譚佳麗如果真把表格寄走,就讓她集中精力去辦好那件 事,大螞蟻別演了。她心神不定,戲演不好,反而有壓力。」平昆主張,「肖白和 餘珊珊既然定下來換了AB角,就這麼排下去,不行再換過來。前一段,肖白的戲磨 得還可以了。」 「那就這樣吧。」程琳琳喝幹了咖啡。 亞瓊系著圍裙來收拾桌子,擺碗筷了。 「我不吃了。」程琳琳站起來。 「幹嘛,飯萊都好了。」亞瓊挽留。 「和藍院長說好的,我在排練場等他。」程琳琳看了看表,「不行,我得趕快 走。」 「你們倆真是一模一樣。」平昆無可奈何。 「讓她走吧,」亞瓊很理解,「這種時候,就是有宴會她也吃不下。」 「謝謝你們。」程琳琳摟住亞瓊說,「真的調走?我要是當院長,堅決不放你。」 「你別和藍院長說。」亞瓊貼著程琳琳的耳朵說,「我們排的戲,在調演中肯 定是首屈一指的,等幹出點名堂,再提也不晚。」 程琳琳把亞瓊摟得更緊了,她也覺得,他們有一樣的脾氣,的確很象、很象。 傳達室門前貼出了佈告: 「《寶船》停排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