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肖白又拿出請柬,仔細看了看,這是電影家協會召開的一次大型招待會,為年 底的評獎活動作準備,全國各家電影廠都派代表來了,還有影壇的那些著名人士。 雖然,她也小小地出了名,但和那些事業顯赫的大藝術家相比,她是望塵莫及的。 她敬重他們,仰慕他們,能和他們一起參加會議,聽他們談電影,談戲劇,談藝術, 那是多好的學習機會。不能錯過。排戲她從來不遲。到、不早退,難得請一次假, 院長和導演會同意、會理解。 請柬是鮮紅色的,熱烈、喜氣,還燙印著閃閃發光的金邊與金字,豪華又隆重。 還不到送報送信的時間,傳達室裡外已站著不少人等候了。 譚佳麗也想去傳達室。東京的來信准極了,十天一封,今天又是第十天了。她 不是心切得要去等,只是不想讓信停留在傳達室裡引人注目而成為一些人閒談的話 題。 「喂,譚佳麗,傳達室來信了,有你的,郵票特好看。」果然,有人在喊了, 「厚厚的,厚厚的……」 討厭,佳麗怪自己遲疑一步。傳達室裡已經有人在議論了: 「哎,外國的郵票就是好看。」 「人家的東西,工藝、裝璜都講究,服裝、食品、電器,一樣是一樣。」 「外國的月亮也好啊!」 「這什麼話?自己落後了還不許說說,光拿月亮比什麼勁兒。阿Q。」 譚佳麗站在窗外敲敲玻璃,拿了信轉身就走,好象跑慢了,那些閒談碎語會緊 緊尾隨著她。 信封淡藍色的,大概意味著它從空中飛來。郵票上是一個穿和服的古典式日本 婦女,髮髻盤在頭頂,高高地聳著,瓜子臉,細眉細眼的,仿佛是用淡鉛輕輕畫出 來的。他的每次來信,信封、郵票都不一樣,倒是信封比裡面的信好看些。佳麗細 細地欣賞手裡的信封,遲遲不拆開,好象不捨得破壞掉一樣完美的東西、 信,厚厚的,又寫了些什麼?信的神秘和對人的吸引,就在於,它的每一封都 不盡相同。 佳麗用剪刀小心地裁開口,首先抽出的是張表格,漂白的紙很光滑,橫豎的細 格間,寫著一些她看不懂的日語,又夾著一些她看得懂的漢字。這是幹嘛?她急忙 翻信看。 佳麗,我的小佳麗: 經過大伯的努力,你不久就可 以來東京了。學校聯繫好了,先來 學一年日語,然後再讀戲劇,補習 性質的學校,沒有獎學金,大伯 說,他可以幫助你一年。以後,就 靠我們自己。只要有你在,我會變 得有力量,我們能夠在一個陌生世 界裡同樣自立。 隨信附上表格,你儘快填好 寄來。如果辦護照,簽證等一切 手續順利,幾個月之後我們就可 以見面了。 我在等你,想你,一天都等不 及了……」 譚佳麗怔怔地捏著信。她難以想像,就是這樣一張漂白的表格,能使她的命運 出現奇跡般的變化。護照?簽證,她反復讀信,好象要讀出點別的意思。或者,一 切並不確實;或者,一切不過是一種設想,但信上的每一句話,都那麼肯定無疑。 填嗎?佳麗把表格重新疊好,原樣塞進信封,但又馬上抽出來展平,然後又疊 起。面對著它,她心裡沒有喜悅之感,仿佛是路上揀來的,並不真的屬她。填嗎? 要找人商量一下。這不是一張隨隨便便的表格,一旦填好寄走……她不願再想下去, 想得那麼遙遠,那麼陌生。 找誰商量一下呢?灰樓裡沒有太知己的人可談,丘曉玲回家了,肖白……找程 琳琳老師?她還在排練場,和兩個作曲的正談著戲的音響效果。佳麗把信、表格揣 進上衣口袋,急匆匆下樓,在樓梯上差點撞著小蔡。 「你怎麼搞的,象顆炮彈。」小蔡垂頭喪氣的。 「你怎麼搞的,搭著腦袋。象只瘟雞。」佳麗喜歡小蔡機敏、有靈氣。 「慘了,你沒看電視廣告?青年歌星大獎賽,也要評『十佳』,我爸來電話了, 他們樂團替我報了名。可是……」 「可是什麼呢?去唱啊,你准能拿個獎。」 「怎麼去?誰高興來替我演內侍、隨從的?!」 「那……」佳麗的手不由地伸進口袋。摸著那封信和表格,她很想對小蔡說, 「在沒有機會的時候、渴望、等待使人苦悶、心焦。而為什麼,一旦遇到了機會, 卻仍有種種煩惱與不安呢?應該說,生活在前進、在開拓,它給予人的機會比過去 多得多,但為什麼,人的困惑和種種憂慮,也比過去多得多了呢?!」 「童浩初試通過了,一星期後複試。他要是考上導演系,《寶船》的皇上顛兒 了,我這個內侍、隨從大概就可以解放了。小蔡苦笑道。 「別異想天開了。」佳麗半開玩笑地說,「你既然上了賊船,就甭想逃脫。」 「那你呢?」 「我有什麼?」佳麗口氣閃爍,「一隻可憐的大螞蟻。爬唄。爬不動了,就被 人一腳踩死!」 「算了,別糊弄我了,剛走過傳達室聽說東京又來信了,厚厚的,厚厚的……」 小蔡詭秘地一笑,「什麼時候遠走高飛?」 「你等著吧!」佳麗的心緒突然低落下來。莫明其妙的。她討厭別人談論她、 談論東京、談論厚厚的信,也同樣討厭和別人談論自己。她轉身又上樓了,不想去 排練場,也不想去找程琳 小蔡也回屋,仍垂頭喪氣的。 會場設在燕都飯店的中餐廳。 寬大的門被一條長方的屏風擋著,華麗的燈光和熱烈的談話聲,從門和屏風的 間隙流出,象水一樣不可阻擋。 「請簽名。」 兩個影協的工作人員站在一張畫案似的大桌於後,桌上鋪一塊紅絲絨,攤開著 兩本精緻偽簽名冊,桌子的左右兩角,還擺著雕龍刻蟾的大硯臺和幾隻垂著穗子的 狼毫筆。 肖白捏著筆,心裡又緊張又慚愧。她不會寫毛筆字,更不會在這樣正規、隆重 的氣氛中寫。何況,是要寫到如此高貴的簽名冊上,前後左右又都是那些大導演、 大明星龍飛鳳舞的簽字。她有些慌張,筆在手裡抖著,她只覺得那兩個工作人員的 四隻眼睛朝她盯來,用目光竊竊取笑著:「臉蛋那麼漂亮,字卻那麼難看!」她真 害怕寫出稚拙蹩腳的字,比小學生還小學生。……她又往硯臺上舔了舔筆,用餘光 向兩邊張望,希望不要有人再湊上來觀看。 「肖白,快點,給你留著座呢。」那個攝製組的導演從屏風後閃出身。 「哎,哎,來了。」肖白乘機放下筆,象只小貓似地,輕著腳步,又快快地溜 了進去。 「我以為你來不了。」導演在肖白的肩上親熱地拍了拍。他身上的夾克衫,好 象永遠是敞開著的,頭髮又長又亂,仍然是毛糙糙、亂篷篷的。 「我答應你來,就一定來。」肖白說。她覺得導演又消瘦了,但還是精神煥發。 「我在大門口等了一會兒,等得沒信心了。你們要排戲,我想,你這個守紀律 的乖孩子……」 「乖孩子也總有不乖的時候麼。」肖白甜甜地笑了。見到導演,她覺得全部的 心情又都鬆弛了。 「好,就希望你來點不乖的。」導演的手臂搭在桌旁的椅背上,「知道嗎,這 一次,我是專門為你來的。兩位攝影師讓我捎話給你,不等到你,他們不開機。你 應該理解,不能為劇本中的角色,選中一個稱心如意的演員,拍戲的情緒要減掉大 半,成功的可能也會丟掉一半。事倍功半,何苦呢?!」 「那我……」肖白心裡的負荷越來越重了,不僅為自己不能參加拍攝,不能扮 演那個非常想扮演的新娘子,「還為整個攝影組的工作不能開展。好象一切責任在 她。 「一開始排《寶船》,你是完全可以推的。你們劇院,有那麼多演員,誰不能 演王小二?當然,你是個乖孩子,」導演用愛憐的口吻說,「不怪的。不過,我這 次捲土重來,你可要配合了!」 「怎麼配合?」 「你們劇組不是定了A 、 B組?不是余珊珊演王小二B 角?而且,餘珊珊還一 心想著演A角呢!「 「你怎麼知道?」 「有克格勃。」導演哈哈大笑,「是唐大朋在外面揚言的,他有兩個小兄弟在 電影廠。」 「其實,餘珊珊演王小二,真不如譚佳麗。」肖白說了一句實話。要是在灰樓 裡,她當然絕對不說。 「我們不管這個,她們誰演王小二都行,只要能替下你。」 「替下我?」 「是啊, 有了B 角,B角又願意演,你何樂而不為?儘快抽身,也不影響《寶 船》排戲。把A角讓給餘珊珊,她對你還會感激不盡。」 「……」肖白心裡豁然開朗。是啊,有了B組,她完全有理由離開《寶船》。 「當然,你們導演不可能那麼痛快地放你,尤其是唐功輝,還想借著你的影響, 為《寶船》造輿論。所以,要兩面夾攻,我去找藍院長。我在電影學院讀書時,他 來給我們講過編劇法,是個典型的藝術家,只要為藝術,他會通情達理支持我。另 一方面,看你了。」 「看我?……」 「你的態度一要堅決,二要策略。」導演似乎很有一套「計謀」,「你最好找 一下餘珊珊。 把話向她挑明,先讓她用B 角換下你的A角。再說,她和唐大朋不是 ……不是挺好嗎,唐功輝難道不賣這點面子?」 「余珊珊能演王小二B 角,就因為唐副院長喜歡她,說她表演好。我不認為她 的表演有多麼好,總是太過,做作,外在。」肖白一想到《寶船》的結局,陰差陽 錯的卻讓餘珊珊演了主角,似乎不太情願。與其這樣,不如由她出面推薦譚佳麗。 不,這也不妥當。《寶船》的戲已在細排,不可能再作大的調動。而且,她也知道, 程琳琳為推薦譚佳麗已竭盡全力了,結果還是無濟於事。 「事情不可能辦得十全十美。只要我們的目的達到,你能出來拍戲,我們馬上 開機,其他的,《寶船》的,顧不得了。」 「可是……」肖白心裡總覺得憾憾的。《寶船》畢竟排了近兩個月,多少排出 點感情了。雖然,她不喜歡演王小二,但是,《寶船》排好了,能成為一個藝術品。 這部兒童劇有它的特點。而且,藍院長和程琳琳老師,在導演構思上下了很大功夫, 排練精雕細刻的。 再加上佈景, 燈光都非常講究,風格上又有追求,她預感到, 《寶船》一旦搬上舞臺,還是會轟動的。儘管這出劇的主題、故事有些陳舊了…… 「那你?……」 「不,不,我當然要爭取來攝製組。」肖白沒有說出自己也剛剛意識到的一些 心情。無論如何,還是那部電影和「新娘子」的角色更吸引她。 「說定了?」 「說定了。」 招待會已開始了。會議的排場,的確非凡,夏衍、謝晉、張瑞芳、白楊、王心 剛等都來了,一眼掠過,每個座位幾乎都是一輪光環,還有劉曉慶,楊在葆、龔雪、 許還山等等。無數光環交織著,旋轉著,使整個大廳絢爛無比。電視臺的幾架攝影 機,從不同角度、不同方位打出比絢爛還熾烈的光彩,縱橫交錯地穿透每個明星。 置身在這樣炫耀的場合,肖白真是又激動又自卑。那些光環太強大了,她卻那麼微 弱,如一點星火,剛剛點亮。不過,她總算是躋身在這輝煌的大廳之中,也是組成 這輝煌的一點。她心裡又虛榮又自豪了。 「一會兒,我帶你去向他們敬酒。」導演指著那些明星,」把你介紹介紹,他 們會喜歡你的。在一次導演座談會上,我專門談過你的表演,都誇我會挑演員。」 「我……」肖白怕走得太近。被那些「強光」融化了。她像是一個小雪人,還 是冷冷地站在一邊的好。 「我要你來,就是要把你推出去。我要宣佈,你是我下一部影片的主角。我要 宣佈,我的下一部影片,將是全國的獲獎影片。」導演可謂年輕氣盛,有魄力又狂 妄,「別怕,怎麼象只小兔子,這兒沒有嚇人的老狼。」 「你就夠嚇人的了,別說什麼獲獎不獲獎的,還沒開機呢。」 「話說出去了,才會拼命幹。就得這樣逼自己。」 肖白很敬佩導演的這股闖勁。她太本色了,太小心了,又太自持了。她完全可 以再灑脫一點。 影協領導的祝酒辭後,各桌頻頻舉杯,悅耳的祝願,好聽的恭維,相互的趣活、 調侃,文雅的、幽默的、含蓄的、機智的,一個賽一個的風流倜儻。 肖白稍稍退後。在這樣的談笑風生中,她自愧不如.她還沒有這樣的智慧和適 應性。 「來,來,認識一下,這是我影片中的女主角,肖白,藝術劇院的演員。」導 演不容分說地把肖白推到桌前。 「喔,在你上部影片中演山妮兒的。」 「我還以為你從哪個農村中學裡挑來的演員。演得好,淳樸又素淨。原來,還 長得蠻洋氣的。」 「這回,我還用她演主角,新娘子,小媳婦。」導演風趣地說,「你們等著瞧 吧,拍好了,奧斯卡提名。」他大言不慚得可愛。 「好,有志氣。」 「影協就得提倡這種精神,我們的電影為什麼不能打入世界?!」 導演如魚得水般地活躍,引來許多贊許和鼓勵。肖白也欣欣然,又少許喝了點 酒,臉形更鮮豔了。她想,回劇院一定馬上給爸爸寫信,描寫這煌煌輝映的餐廳, 告訴他們,她見到了許多久仰大名的導演、演員。只有導演的那些「大話」不能說, 什麼奧斯卡提名的,不能告訴爸爸,他不會理解。但她還是由衷地喜歡這些「大話。」 肖白的心潮漾漾的。這個下午,好象是一個節比屬她的節日。 下午細排第二幕。 第二場:某日午後。 音響起:有蟬聲,一聲長一聲短,輕快悅耳,象一陣齊聲合唱。 佈景:王小二家。沖壞的房子已修復一大半,房前有磨盤,還有棵大柳樹。 幕啟:張不三獨坐在磨盤上,自言自語。 平昆演張不三的自言自語,有點神神叨叨的。他的表演傳神,絕了,是《寶船》 裡最有光彩的。藍院長看張不三出場,全身舒展,總是很滿意。 接著張不三和大白貓的一段戲,許萍演完下場,挨著譚佳麗坐下。 「佳麗,你臉色不好。『倒黴了?』」許萍穿一件白絨絨的圓領套衫,挺象只 肥碩的大白貓。 「沒有。」佳麗的確有些萎靡。那張表格,不知為什麼,竟然象塊石板壓著她。 「沒睡好,眼圈黑的。又愛上誰了?」 「去你的。」 「那個去了日本的,怎麼樣,都在傳說,要帶走你?」 「你信不信?」 要是他真有那個意思,去就去,無所謂。現在,不少人想嫁給老外,然後出國, 外國留學生也願意找中國的,因為中國姑娘溫柔、嫻惠、安穩、便宜。」 「便宜?」 「當然便宜,只要一張飛機票的錢就能帶走一個,還求之不得。」許萍冷嘲道, 「這是當今最時髦的嫁人方式。」當初,她搬出小灰樓,有人說她「趕個時髦—— 嫁了一堆錢。」現在,錢多不算什麼了,能出國才是最時髦的,她拽了拽佳麗的衣 袖,「這回,輪到你時髦了。」 譚佳麗裝得沒聽懂。她懶得說話。許萍根本不去理解她。排完戲,她一個人走 出劇院,只想隨便走走。 胡同很深,還彎彎曲曲地長著一條條支脈似的、更小的胡同,水泥路面灰灰的, 一洞洞四合院的圍牆灰灰的,頭頂的一長條天空是灰灰的。佳麗感到,自己的心情 總是不肯明朗,好象也是灰灰的。 排戲前,她早十分鐘到了排練場,想和程琳琳老師簡單說兩句。她需要說一說, 兒分鐘,幾句活,但程琳琳在和方芸議論著什麼,聲音極小,氣氛似乎極嚴重。她 耳邊刮到兩句,好象是和調資有關的事。這兩天,關於調資的風聲緊了一些,小灰 樓也常常在談論這話題。有人說百分之十,有人說百分之十五,無論是百分之多少, 灰樓裡總是有起有落,於是,大家部關注著即將拉開的差異。四年前,他們是同班 同學,各方面都很接近,畢業演出得到的評價,幾乎是一律的讚譽,而四年後,要 重新評價了,並用工資、級別來加以區分。她不知道,這對於每個人的鑒定,以什 麼為標準?她不知道,小灰樓在那樣的鑒定中會發生什麼意料之外的事情?她只是 預感到一種潛在的危機,積蓄了四年……但她希望自己能超脫一些,而且,她面臨 的「命運」,不是「升一級」或「長幾元」,是「陡轉」,象戲劇的一個高潮,把 人物推到了極端,擺在面前的,是十分嚴峻的選擇,或者這樣,或者那樣,仿佛是 一步之差,結果會是天壤之別。她還是舉棋不定。上午排戲,她經常走神,自己把 自己喚了回來,但不一會兒、又不知不覺走神了……佳麗走出排練場,走出劇院大 門,又走出了狹長的小胡同。 還是那根孤零零的燈柱。譚佳麗卻情不自禁地向四周掃視。如果,那個「黑影」 又出現,不等他阻攔,她會主動停下來,主動和他聊上幾句。 但「黑影」不在,沒人可聊。 佳麗站在胡同口,面對喧囂的馬路,是繼續往前走,還是退回劇院,她只是站 著,沒有主張地站著。 車停在一幢新蓋的大樓前。大樓很氣派,十六層高,象個巨人矗立在路邊,一 排排蜂窩似的、成百上千個窗口,象成百上千部大書,或關閉或敞開。 珊珊仰起頭掃視大樓,為自己能把窗口想像成「一部大書」而感到得意、「每 個家庭,幸福的或不幸的,都是一部小說;每個人,有趣的或無味的,都有一段故 事。」這是一位著名的劇作家說的。說得真好。她想,她一生的「故事」,肯定精 彩。她相信自己會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媽媽就不平凡,愛上一個人,還在大西北工 作,就不顧一切跑了,捨下舒適的家和大城市。珊珊想,她當然不會這樣去愛一個 人,她的「不凡」決不是這樣表現。 「這是部長樓,」唐大朋打發了車,走過來。 「都住著部長?」 「相當於部長一級的,或者,他們的家屬、子女、親戚,總之……」 「條兒」他爸爸幹嘛的?」 「反正有專車,夠級別的。」 「『條兒』他自己呢?」 「當過兵,上過學,能鍍金的時候使勁踱,現在,到了能賺錢的時候又使勁賺。 他們真能折騰,今天說要搞輛車,明天保證弄到手,後天又轉手賣掉,一進一出, 輕輕鬆松就白賺幾千幾萬的,讓你乾瞪眼。」唐大朋吹噓起他的那幫「哥兒們」, 好象神乎其神了,「信不信?」 「不信。」珊珊故意說。 「進去瞧吧。他們的影業公司就在這兒辦公。『條兒』說了,沖著我的面子, 也得讓你進他們的聯合攝製組。」 「幹嘛沖你?我信我自己。」珊珊傲氣地挑著眼波。她覺得,她有足夠的魅力 去爭取應得的一切。 「當然。我把你的照片給了『條兒』,他說……」 「他說什麼?」 「說我有眼力。」 「你的眼力算什麼?」 「沒有我的眼力,你……」唐大朋馬上改口,「你的照片,『條兒』已寄去香 港。」 「他們什麼時候開拍,我還要演《寶船》呢。」珊珊不想放棄演王小二的機會, 會演戲的都知道,演話劇比拍電影過癮。到劇院,她第一次演上主角,又要去日本、 香港公演。…… 「早呢,兩不耽誤。」 「那今天?……… 「『條兒』說,見見面,看看氣質、風度。」 「我怎麼樣嘛?」 「一流的,沒得說。」 「你說了不算,你敢說我不是一流的嗎?!」餘珊珊嬌嗔地把小巧豐滿的身子 稍稍貼著大朋。她心裡清楚自己應該把握的分寸,就象上臺表演,不可不進戲,又 不可太進戲。 電梯在六樓停下,往左手一拐就到了。門上有電鈴,「叮咚」一聲,門自動啟 開。進門是一條長長的過道,鋪著米色的地毯,豎著一排乳白色衣帽架,兩壁的牆 布,是同地毯、衣帽架相協調的淺色。兩盞水晶壁燈,一高一低,從不同方向罩出 光區。 沒有人迎出來,好象根本不願理會電鈴和門的開關聲。客廳裡放著音樂,輕曼、 舒緩,使寧和的氣氛彌漫整個空間。珊珊喜歡這樣雅致的氛圍,心緒好象很快被感 染而變得高尚。 「怎麼才來?」「條兒「陷在沙發裡用吸管喝可樂,兩條細長的腿曲拐著,象 支著的木架。他用審視的目光看著餘珊珊,眼睛一眨不眨。 珊珊雖然被看得不自在,但她畢竟學過表演,能偽裝自己,表現得從容、大方。 大客廳的一圈皮沙發上,坐著五、六個男女。都是幹嘛的?珊珊看不出他們的 身份。 「喝酒。」「條兒」站起來,握著細口長頸的酒瓶,「威士忌。」 珊珊不會喝這類洋酒。當然,只能裝得會喝。總比藥水好喝。她毫不猶豫地讓 「條兒」把她的酒杯斟滿。 「都喝,都喝,我請客,慰勞大家的辛苦。今天咱們不談別的,喝酒、跳舞。」 「喝,喝,」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小夥子端起杯一飲而盡。」 客廳裡頓時充滿了醇醇的酒香。 「喝!」「條兒」來和餘珊珊碰杯,「為了今天和明天!……」 珊珊嫣然一笑。 「說吧,跳什麼?」「條兒」走到豎在牆角的先鋒組合音響前翻找磁帶。 「迪斯科!」 「沒勁,太累。」 「三步、四步?」 「太陳舊、太距離。」 「那就貼面。」 「好!」「條兒」舉起一盒磁帶,「美國最新流行曲子《燈關了,燭光亮了》。」 換了磁帶,剛才的優雅沒有了,一陣低啞的、顫顫的怪聲、伴著不時「啊—— 啊」的、呻吟般的叫喊,一開始聽,毛骨悚然。漸漸的,「啊——啊」的叫聲更強 烈,更刺激人,簡直也想發洩了。 「珊珊,今天你陪我跳。」「條兒」把一條長胳膊環過來,落在她肩上,「據 說,你很有魅力。」 珊珊雖然不能馬上接受這條胳膊的親熱,但她還是很自然地撩起手,搭在「條 兒」手心上,表示一種風度。在戲劇學院的形體課上,她們學過宮廷舞和現代舞, 珊珊跳舞翩翩的,步姿很輕盈。 「你跳得真好。」「條兒」稍稍躬起背,有分寸地低下頭,把蓄著一圈鬍子, 有點紮人的臉,貼上珊珊白嫩嫩的皮膚。 餘珊珊立刻屏住氣。但很快,那由陌生引起的新奇,產生了一絲快感,她更松 弛了,由著「條兒」的手熟練地指揮,忽進忽退、忽左忽右地挪步。怪誕的音樂, 甜膩膩的氣氛,使人漸漸地沉浸。珊珊好象沒有了自己、連呼吸也隨著了他的呼吸。 「你太美了,」「條兒」輕輕耳語。 「謝謝。」珊珊覺得這耳語象夢吃,朦朦朧朧的有種詩意 我和許多人跳過舞,沒有過這樣的和諧與全部的交融。」 「是麼……」 「明天還來嗎?」 「如果你請我。」 「當然。」 「照片寄走了。」 「有希望嗎?」 「當然,是聯合拍攝,我方有絕對的決定權。」 「我喜歡演內心豐富的角色。」 「象你自己。」 「你怎麼知道?」 「你的眼睛告訴我。」 「你真行。」 借著酒興。珊珊充分放開自己,臉紅潤潤的,眼睛興奮地發出一種異采。音樂 在旋轉,燈光在旋轉,舞步在旋轉,情感在旋轉,時刻在旋轉,地球在旋轉。珊珊 在旋轉中昏昏地快活了一夜。 上午有一部分觀摩票,看《紅房子·綠房子》首演。票不多,主要分到院部和 藝術室。唐功輝首先拿了一張,因為宣傳部領導要去,他想借此機會當面邀請領導 們,下個月也來看看《寶船》的首演。 業務辦公室正在為《寶船》的即將演出忙碌,派人重新整理劇場,還專門去印 了部分票子,票面設計特殊,還要組織觀眾、組織座談會,還要聯繫電臺、電視臺 錄音、錄像,還要請大小報紙宣傳、鼓吹……在差不多的時間裡,《紅房子·綠房 子》與《寶船》先後演出,而前者是完全的現代派,後者是完全的傳統劇目,它們 在兩個舞臺上「針鋒相對」著,這本身好象就是一齣戲。 「《紅房子·綠房子》十天之內的票,一搶而空。」業務辦公室派人「偵察了」。 「現在的小青年,愛看新鮮的、刺激的、痛快的。咱們《寶船》……」 「到時候,票子賣不出去……」 「唐副院長有辦法。不是有好多關係單位嗎?工廠的請工會用會費買票,黨委 支部不是還有黨費?送票,白看還不來?說實話,《寶船》排得真不錯,整個劇院 興師動眾的都在圍著寶船轉呢,好象劇院有了這個『寶』,真能興旺起來。」 「不管怎麼說,《紅房子·綠房子》出不了國,就是出國也不會吃香。現代派 是學人家的,人家不稀奇的。我們《寶船》是國粹,有民族風格,拿得出手。你看 《茶館》去美國演出,不是轟動了?」 業務辦公室裡談論得熱烈,剛吃了午飯,有躺在沙發上,有坐在辦公桌上,有 抽煙的,有喝茶的。 「《紅房子·綠房子》能不能正式公演,就看今天了。」 「排都排好了,哪能不讓演。」 「要是真不讓演,多浪費啊!」 「如此大國,在乎浪費這小小一筆錢?」 「那麼人力呢?人的精力、時間的浪費、損失呢?」 「人?人算什麼,那麼社會效果,精神文明呢?」 「應該相信群眾自有鑒別力。」 「群眾還需要黨的教育、引導麼。」 有人吃吃地笑。 「爭論什麼呢?在一樓就聽你們『哇啦哇啦』的」開車的小司機進來。 「座談會完了,怎麼樣?」兒個人異口同聲。 「暫時停演,劇本要修改。」小司機嘴裡咬著口香糖,不緊不慢地說,「導演 傻了,拼命申辯,有什麼用?幾個演員都哭了。」 「理由呢?」 「那還不簡單,不符合精神文明的要求。」 「太籠統了。」 「這是最高原則。」 「那我們《寶船》該得寵了。」 「開完座談會,唐副院長笑容可掬,特高興,主動向宣傳部兩個領導彙報《寶 船》情況。強調勤勞、勇敢的主題,強調民族傳統的風格,強調得太及時了。」小 司機做著怪臉說,「咱們的《寶船》怎麼審查,橫豎沒問題,你們就放心大膽地幹 吧!」他學起首長腔,一手插腰,一手指示前方。 有人前仰後合地笑,笑癱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