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寶船》在繼續排練。 舞工隊在加緊制景做道具,有不少實景:山、溪間、樹林、幽靜的王家小院、 皇宮的金殿玉室,都搞得十分精緻、講究,尤其是金殿內的「龍案」和那只可變大 變小的「寶船」,設計者頗費一番心思,做工也是一流的,金漆塗外,又雕龍刻鳳, 一旦搬上舞臺,再加追光投照,一定比真宮殿更輝赫耀眼。 服裝組的縫紉量也巨大。皇上、公主的古裝要綴滿珠光寶氣,還有內侍、隨從、 宮娥的服裝,也得各具特色。而最難製作的,是仙鶴、大螞蟻、大白貓等小動物的 造型設計,藍院長要求,不能雷同於過去童話劇裡常見的,要突破一般,誇張得可 愛,惹人喜歡,色彩別致。 昨天,首先完工的一批進行試裝,藍院長一一過目,凡是與戲的風格不協調的, 一律返工,並在全劇組會議上再三強調:戲劇是綜合藝術,只要有一個環節粗疏, 就會破壞掉整體感的完美。 「《寶船》要力爭完美。」這是口號。 一個多月來,傳達室牆上的黑板,幾乎全部是關於《寶船》劇組的一些通知、 告示、日程安排。劇院的氣氛,仿佛被「寶船」籠罩了,連食堂的兩個炊事員,嘴 裡也時常哼哼著《寶船》裡的歌謠: 「好喜歡,好歡喜, 打敗了皇上,得回寶船! 得回寶船,好歡喜, 打敗了壞人張不三! 歡歡喜喜回家轉。 叫媽媽收好寶貝船, 歡喜,歡喜,歡喜,歡喜! 我們得回救人的寶貝船!」 「寶船」好象深入人心了。 上午由程琳琳排戲。 藍院長和唐副院長很早到辦公室,關著門在商量什麼。 「你們定吧,先拿出初步的方案。由黨辦具體抓。」藍院長說,「《寶船》馬 上要細排,一段戲一段戲地磨,我天天得盯著了。劇組裡還有不少問題要解決。」 「是啊,現在插進個調資問題……」唐功輝說,「不過,你可以放心地抓排戲, 我召集黨辦開會,成立調資小組,具體工作讓周助理抓,他辦事穩當。原則上反正 有我們把關。」 管理行政,做人事工作,唐功輝有一套經驗,他十八歲當兵、提幹,一直抓行 政,基本上沒離開過「這一套」,駕輕就熟了。他不以為調資多麼棘手,只要把原 則、條條、杠杠吃透,心裡就有個「碼」,再挨個兒衡量,輕與重自然就分明。 「藍院長,這是調資小組名單。」 「你就搞吧。」藍院長看了一遍,然後用鉛筆在自己的名字下畫個問號。「我?」 「還是你牽頭。」唐功輝笑得謙恭,「總得掛個名。」 在藝術劇院,許多事情雖然由唐功輝一人說了算,但是,該走的形式,比如, 怎樣體現集體領導,怎樣尊重第一把手,怎樣做才利於班子團結,等等,唐功輝做 得還體面。這似乎並不妨礙他「說了算」。和藍院長搭擋搞工作,麻煩少。他覺得 還順手。 「工作要儘量做得細緻些,」藍院長說,「調資小組哪天開會,我來聽聽。」 「下星期二。」 藍院長看了看貼在牆上的一張年曆。 「就這樣吧。」藍院長推開帶滑輪的圈椅,「我去舞工隊看看,第二幕的景還 要改一下。」 「藍院長,還有一件事,」唐功輝說,「丘曉玲請假回家的事?」 「是我同意的。鄧大光來找我,說曉玲身體不好,暫時,她沒戲,可以回家休 養一下。」 「喔,你同意的……」唐功輝若有所思, 「我好象聽說,是程琳琳答應的。我想,她只是個導演,還沒有批假的權力吧。」 他對丘曉玲的走很不滿。何況,他們無視於他,直接找藍院長,而習慣中,這類事 情藍院長不怎麼插手。「演員隊黨支部來反映過,灰樓裡對鄧大光、丘曉玲的錯誤, 普遍持同情態度。據說,程琳琳還請丘曉玲在『馬克西姆』吃了頓飯。什麼意思?! 是同病相憐吧。」他挖苦著說,臉上仍帶著笑容,「有人親眼看見,她們倆都穿得 漂漂亮亮的,丘曉玲還塗脂抹粉影響很壞!現在,又要回家養病,好象是有功之臣。 開了這樣的先例,以後的工作沒法做!再說,演員的事,無論如何,應該向演員隊 打聲招呼,這樣更妥當些。」 「那……」藍院長有些不安了。對這類事情的考慮,他的方式往往不夠周密, 缺乏關照。「我去和演員隊說一下。」 「已經同意就算了。」唐功輝似乎通情達理。該說的他都說了。他是決不遷讓 的。他又觀著補充一句,「你們排戲,不就是講究個人物關係嗎。糾糾葛葛的,沒 完沒了才抓人。」 藍院長也相應地笑笑。生活是生活,做戲畢竟是做戲麼。 柳亞明早早醒了。這兩天,他有重任在身,臼告奮勇地為童浩當「營養師」。 童浩參加考試,又不能耽誤排戲,三天三夜了,幾乎沒合眼。這是關鍵時刻。人的 一生,這樣的時刻不多,決不能失掉。亞明,小蔡等組成一個「服務團」加以保證。 電爐插上後,煮上開水,把奶粉調均,加上糖、可可和少許巧克力粉,然後烤 兩片麵包,抹上黃油,夾進一塊火腿腸。而在早餐之前,還備有一支人參蜂王漿。 「呵,這營養,沒治了。」蔡明星一聞到奶香,每天也跟著早早起床,還能分 到一些多餘部分。 「這蜂王漿就免了吧。」童浩不好意思喝。幾盒蜂王漿,是柳亞明媽媽托人捎 來的,怕兒子排戲累著。 「我的身體還用喝這玩藝兒。」亞明腰背厚厚的,看上去結結實實。但自從那 一架之後,因為養傷,因為寫檢查、因為內心的痛苦,把他折騰得夠嚴重的,身坯 明顯小了一圈。 水在鍋裡撲撲地冒汽泡了。今天加餐,再打迸兩個雞蛋,不,三個,得有小蔡 一個。柳亞明做事比姑娘還細心周到。當然,有那份細心,也是出於友情。挨打了, 整個灰樓都表示關心,餘珊珊也買了十幾個罐頭請蔡明星送來,他如數退還了。傷 很快好了,難以對付的是那份「檢查」。他不肯寫。憑什麼寫?!但是,不拿出一 份像樣的「檢查」,沒資格排戲,而《紅房子·綠房子》馬上要公演了。亞明只好 逼迫自己寫,枯坐著,抽煙,一支接一支,抽得嗓子火辣辣地冒煙,卻寫不出一句 完整的話。小屋的門插緊著,忘了吃飯。渴,又不想喝水,暖瓶裡也沒有水。所有 的感覺、欲望、秩序都錯亂了。傻呆呆坐到天黑,只是煙缸裡的煙頭堆成了尖,桌 上的稿紙還是空白的。亞明有些心慌了,寫不出怎麼辦?他要排戲。他要演出。紅 房子、綠房子…… 夜深人靜了,門縫裡忽然有「窸窸窣窣」的響聲,象耗子在扒地洞。柳亞明回 頭,才看到門縫裡塞進幾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有字。他急忙撿起,原來是一份現 成的「檢查」,字恭恭正正的,又模仿著他的筆跡。一目了然,是童浩的「傑作」。 亞明一遍讀下來,挺流暢,也不乏誠懇。他不禁啞然失笑,心裡又很感慨。童浩自 己在擠時間複習功課,夠忙的,還要為他捉刀代筆。他倚著門,只感到手裡的這份 「檢查」好珍貴的,真有點不捨得交出去了…… 損失了,也得到了。損失的還能得到,而得到的卻是輕易得不到的。柳亞明在 交出「檢查」 後, 心情突然穩定了。他給媽媽寫信,只報告一個喜訊:「下星期 《紅房子·綠房子》審查、公演。媽媽,你能來看我演出嗎,」 童浩一夜沒睡著,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一張張試卷、一道道考題,又席捲而來, 在他眼前翻攪,總算考完了,平均分數只要夠六十,就能參加複試,只要讓他複試, 他覺得十拿九穩。畢竟在戲劇學院讀了四年,耳聞目染——對戲劇專業,無論表演、 導演或編刷法,多多少少懂一些。 六十分。 「六十分也不少呢。」小蔡也睡不踏實了,鑽在被窩裡,不時冒出一句。 「你幫我算算分。」童浩乾脆掀了被子坐起來,「戲劇常識這一門,我考得不 錯。」 「都有什麼問題?」 「什麼叫戲劇動作?什麼叫戲劇衝突?什麼叫戲劇的規定情境?什麼叫戲劇懸 念?一通問。」 「就照書上的概念背下來唄。」 「我都談自己的理解。比如,講到戲劇性,我言簡意賅,運用美國戲劇理論家 貝克的一句話:『戲劇性就是意味著能使劇中人物產生情感的反應。』再闡述具體 一些,就是劇中人物通過互相較量、互相影響而導致各自心情和相互關係的變化。」 「絕對準確。滿分!」小蔡從被窩裡伸出兩條又細又長的胳膊,象叉出一根枝 丫。 「第二天的劇本分析,談曹禹的《北京人》,我自我感覺良好。在戲劇學院, 我們不是聽過曹禹先生的講座?拿到考題,我信手寫來。就是判分再嚴格,也不會 低於六十分吧。」童浩自言自語地說。這樣地計較、回想、猜測、判斷,又不確實, 簡直比失戀還痛苦。 「沒問題,你分析劇本的能力,在班裡時就挺優秀的。」小蔡一番番鼓勵,對 童浩的成功,他很樂觀。 「我心裡還是沒底兒。」 「來,算一卦,」蔡明星光著膀子跳出被窩,從抽屜裡找出一枚分市,「我往 上拋,落下來後,如果天安門朝上,就是有戲啦。」 「算了。」童浩阻止,「我不信這些。」其實,他還是怕看到分市落下時,天 安門恰恰貼著地。 「試一次,你別看。我測一下靈不靈。靈則請客,如何?」 「……」童浩無可奈何地笑笑。 「嗨!」小蔡一跺腳,朝捏著分市的拳頭吹一口「仙氣」,才猛地往上一拋。 分幣觸到天花板,又被彈下來,「叮叮」地從桌上跳到地上。小蔡急忙蹲下,兩手 著地,趴著仔細看。 「是什麼?」童浩還是耐不住地問。 「保密。」小蔡拍拍手掌,滿足地回到床上。 他們又接著聊,快天亮時,才迷迷糊糊睡著。 柳亞明一手端鍋,一手託盤子,用腳踹開門,見童浩、小蔡仍呼呼大睡,急忙 把他們一一推醒。 「幾點了,還睡?」 「幹嘛不睡?我們剛睡。」蔡明星揉著滲出了紅絲的眼睛嘀咕,「正做夢呢!」 「別誤了考試!」柳亞明在杯子裡分著奶。 「誰考試?」童浩問,又恍然大悟,「亞明,考完了。還考呢,已經快糊了。」 「完了?!」亞明鬆口氣。 「哈哈,今天照樣有好吃的。」小蔡伸出頭,朝桌上用力嗅了嗅,「好香呐! 「 「縮回你的烏龜殼。」柳亞明拍著小蔡的頭,「今天沒你的份兒。」 「哪能呢。」小蔡孩子似地一笑。 「起來吧,亞明一會兒還要排戲。」童浩穿衣服下床。 「哎,聽說上頭對《紅房子·綠房子》挺反感,劇本壓在《劇本》編輯部還沒 發排呢,有這麼回事兒嗎?」小蔡問亞明。 「我光知道文化部來兩個人看戲,說看不懂,看了感覺不舒服。」亞明說。 「有的人水平就這麼淺,還煞有其事地坐在文化部大樓裡指手畫腳。」小蔡又 激動了,象條長長的泥鰍,「哧溜」地滑下床,穿著褲叉手舞足蹈,「我們的戲最 好都演成這樣的。」他一邊念著一首小時候唱過的兒歌,一邊虛擬地做滑稽可笑的 動作: 「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 花兒醒來了,鳥兒忙梳妝。 要學蜜蜂采蜜忙, 要學雄雞唱三唱…… 「絕了,絕了!」亞明拍手稱快,「這能看懂,絕對看懂了。沒問題,通過!」 「行了,把褲子套上,跳脫衣舞呢。」童浩把一條牛仔褲扔給蔡明星,」你呀, 興奮起來就是那股『流行』勁兒。」 「快洗臉吧,奶涼了。」亞明說。 「喝,不要臉了。」小蔡端起一杯最滿的。 「別燙了舌頭,沒法唱你的流行歌曲了。」童浩說。 「舌頭打泡了也喝。」小蔡喝了甜奶,情緒好象更高漲,叉開圓規似的腿,又 亮喉又振臂,朗誦起來,「我的生活,要和音樂同呼吸,要讓歌曲表達我知道和感 受的一切,從痛苦到熱愛,從失望到希望!」 「啊——」童浩緊接著長長地抒發一聲。 柳亞明沒忍住,「撲」地笑出聲,嘴裡的奶噴了一地。 閒扯了一清早。象一段小戲,如能照搬上舞臺,效果一定更好。生活,好象原 本就是一出出戲。 月臺上送行的人很多。丘曉玲站在車窗邊,眼淚汪汪地看著來為她送行的夥伴 們。肖白,譚佳麗、許萍等,圍著車窗,又都難過地低著頭。 程琳琳站在人群後面,她竭力掩飾,想表現得平靜,但目光中還是流露了傷感。 「別想那麼多,先把身體養好,」譚佳麗說。 「情都過去了,心放寬些。」許萍說。 「曉玲,有什麼事來信。」肖白說。 丘曉玲只是默默地哭,一塊麻紗的白手絹濕透了,但還在擦。 「他不來了?」佳麗把自己的手絹放在曉玲手上。 丘曉玲搖搖頭,潮濕的眼光不由地看了看仍不時湧來人流的月臺入口處。昨天 晚上,他向她告別了。今天公司開會,唐副院長召集的,要商量一些對策,好象有 一批貨,出了點麻煩,她沒有細問,不想知道得太多,尤其關於「公司」關於「貨」、 關於「唐副院長」,她很反感,甚至有種說不清緣由的憎恨:就是這一切,拖住他 忙碌那些莫明其妙的事情。他是個演員。可以是個不錯的演員,可他身不由己,而 事到如今,她也被排斥出劇組,他不得不更壓抑自己,也不便請假來送行了…… 「明天不能送你了……」 「沒關係。……」 「不要哭了,都怪我……」 「大光,求你了,永遠不要再說這句話……」 沉默了,沒有話了。但他一直陪著她,默默地陪伴著她…… 開車的預備鈴響了,鈴聲尖尖的,仿佛要撕裂什麼。 「別哭了。」肖白說。 「我們都會想著你的。」許萍說。 譚佳麗揚起手朝丘曉玲揮了揮。程琳琳覺得佳麗的動作好熟悉,「喔,是戲裡 的動作,」他馬上想到。《寶船》第二幕:仙鶴掏出靈芝草,王小二接過,朝公主 揮了揮,然後,小心地用仙草撫擦她: 王小二:怎麼樣?怎麼樣? 公主:真靈啊!身上都不疼了。 王小二:跳跳!跳高高的! 公主:(跳)咦,怪舒服! 王小二:再跑個圈兒! 大家:我們陪你跑一圈!(同公主跑) 公主:真痛快!真好!頭上有點汗啦! 那段戲,丘曉玲演得活潑、可愛又不失公主的高雅氣。可惜,她不再是「公主」 了。也真的病了。可惜,沒有仙鶴飛來,沒有靈芝草…… 程琳琳的目光停在譚佳麗揮動的手臂上。這是王小二的動作,她運用得那麼恰 當、含蓄。不知丘曉玲是否看出,是否意會? 車輪緩緩滑動了,丘曉玲張開兩隻手,拉住程琳琳和譚佳麗,眼角的餘光也不 由地向入口處最後掃去一瞥。突然,她微微張大了嘴。好象要呼喚什麼,目光也全 部地凝聚起來,定定地渴望著什麼。車速加快了,結實的大鐵輪托著一節節綠色的 車廂,沿著鐵軌蜿蜒地遠去。 程琳琳和姑娘們這才轉身要走。 「哎,那不是?……」許萍看到一個寬寬的背影,很象鄧大光。 譚佳麗也看到了,心裡長長地、很寬慰地吐了一口氣。 離開月臺,走出車站,姑娘們誰也不說話,腳步匆匆的、默默的,譚佳麗兩手 斜插在夾克式上衣口袋裡,拉鍊敞著,瀟灑的披肩髮,隨風飄來飄去。肖白穿一件 乳白色帶帽子的羊毛外套,茸茸的,象只乾乾淨淨的小白兔,帽子搭在背上,一跳 一跳的。許萍俏麗地穿一身格呢套裙,腳上是一雙柔軟秀氣的羊皮靴,看背影,象 個俄羅斯姑娘。 程琳琳依然走在她們後面,一一欣賞著。他們的確個個都美,各有姿色,和她 們在一起,她承認,她老了,身體發胖了。動作笨了,也容易疲倦了。她真的怕老。 這麼快就老了?回想年輕的時候,回想青春煥發的時候,回想和這些姑娘們一樣美 好動人的時候,她的心情卻並不輕鬆。那天,陪曉玲去馬克西姆餐廳,她也是第一 次去這樣豪華、高級的餐廳。她們在餐廳門前徘徊了一會兒,看著兩輛轎車開來停 下,一輛銀灰,一輛是玫瑰紅的。幾個高高胖胖、紅光滿面的外國人,精神抖擻, 昂首闊步地走進餐廳。大門的茶色玻璃厚重並鑲著熠熠耀眼的金框,顯然,是這扇 高貴的門,把門裡門外,隔成了兩個世界。 總算去那個「世界」體驗了一次,花費了全部獎金,吃的還是最一般的菜。雖 然,大部分錢,是被「剝削」掉了,但還是挺值。也許,錢最大、最好的用處,就 是能換得一些稀罕的體驗。 「沒有體驗就沒有藝術。」沒有體驗就沒有人生。」 吃飯時,程琳琳對丘曉玲說,「有許多體驗,是痛苦換來的。好象沒有不痛苦 的人生。」 「程老師,你也痛苦?」丘曉玲問得象個孩子。因為,關於「程琳琳的故事」, 劇院裡似乎有幾種版本的傳說。 「當然……」程琳琳只是笑笑。只能用笑來解釋的痛苦,大概才是最深刻的。 程琳琳沒向任何人述說過她的「故事」,無論那些「傳說」被杜撰得多麼離奇。 她是在大學裡「戀愛」的,愛上了班裡一個有才氣的男同學,但只是悄悄地愛,愛 得很崇高。那時讀三年級,他們開始獨立導演片段和小品了。程琳琳暗暗地和他比 著,又暗暗地向他學著。凡是他選擇的片段,她也會認真地做案頭工作,然後比較 著雙方的構思、處理、調度以及對總體風格的追求,每一次,她都願意承認,他比 她高明,想像力更活躍。但她就是不肯表露,她想等到畢業前夕……事隔不久,在 一次班會上,老師突然向全班宣佈,校方責令他停課檢查,程琳琳象自己挨了一悶 棍,渾身麻木了。她看著他,他低著頭,低得很沉重。散了會,程琳琳才知道,他 和表演系一個女同學在公園裡……被糾察抓住送到學校。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擁抱, 但那時候,學校不允許。那天夜裡,程琳琳蒙著被子偷偷地大哭一場,她不相信他 會愛上表演系那個輕浮淺薄的女同學。有一天,她忍不住寫了張紙條問他: 「你真的愛她?」 「愛她。」 他毫不否認,從此,程琳琳便把自己的那份愛慕深埋了,畢業後,她和他一起 分到藝術劇院、他很快結婚了。兩年後,程琳琳也嫁人了,丈夫搞理工,是一所大 學的副教授,比她大十歲。他們相敬如賓,平平穩穩地生活,沒有過熱戀,也沒有 過爭吵。各自有了歸宿,再相處時,他們反而親近了,又因為同在藝術室,能經常 在一起談談劇院,談談戲,談談各自的生活,難免地也會常常談到過去、同學以及 自己。漸漸的,無話不談了。程琳琳也終於談出了曾經的那份愛…… 「現在還愛嗎?」 「愛。」 程琳琳也毫不否認,愛,深藏著,不會忘記。他吻了她,大概表示一點感謝。 而那個吻,卻把她點燃了,使她激情又柔弱。後來,便有了那麼一天,有了那麼一 夜……早晨醒來,她才感到不安與羞愧,他卻坦然地說: 「我也愛你。」 程琳琳哭了,這一生,似乎只要有他這句話便足矣。 但第二天,他妻子站在劇院大門口,兩手插腰,破口大駡,又沖進院長辦公室 ……唐功輝找來程琳琳對質。 「情況屬實嗎?」唐功輝問。 程琳琳緘默,但也不否認。 那女人不罷休,大哭大叫,鬧得整個劇院沸沸揚揚的。那時,程琳琳才感受到 了輿論對人的壓力。只有剛晉升了教授的丈夫諒解她。為他的寬容、諒解,程琳琳 才決心為他生孩子,為他一輩子維持好這個家…… 風波過去,成見卻留下了,還留下一塊不肯褪去的陰影,為此,很長時間,她 不能導戲、這個損失太令人痛心了。所以,決定不讓丘曉玲再扮演公主的角色,程 琳琳心裡很難受,又無力相助,她只能勸慰曉玲。「錯誤是人生的一部分,誰也避 免不了,唯一的希望,別讓錯誤要去太高的代價。」這是生活給她的教訓。 而生活又會怎樣教訓於她們呢? 程琳琳一直跟在肖白她們身後走回劇院。 一輛「皇冠」牌轎車,在寬敞的路上開得輕盈,象顆流星,劃過筆直的樹蔭。 這是郊區的一條公路,好象通機場。 「去哪兒?」余珊珊問唐大朋。她總算開口了。 「兜兜風。我看你天夭關在排練場裡,太累了。」唐大朋連忙回答。他耍了個 小小的花招,才把她從灰樓裡騙了出來。 「我累不累,與你無關。」餘珊珊口氣很硬。自從「打架」事件之後,也許是 灰樓裡譴責的目光太多,她下決心不再理睬唐大朋。她有權力不睬他,就象當初, 她有權利接近他一樣。珊珊的個人意識太強烈了,做事情豁得出,不管不顧的。 「我,心疼你。」唐大朋很頹然地看著她,他真的喜歡她,大概就因為她這樣 高傲、嬌橫、果斷、不顧一切。家裡三番五次問他,「和珊珊怎麼樣?」他都吞吞 吐吐的,怕說了實話,父親不快,反而把事情搞糟。他只好耐著性子,慢慢等,慢 慢磨。「只有堅持住,她就可能回心轉意。」他幾乎每天都在鼓勵自己。 「你要是真的心疼我,就別來打攪我。」珊珊的態度緩和了一些,「你應該知 道, 這兩天,都是我們B 組在排戲、導演規定我們用一個星期時間,趕上A組的進 度,他們比我們早排一個多月呢。」 「爸爸說, 你們B 組的演員一個個都挺棒的,排的戲一點不比A組遜色。」唐 大朋迎合著說。 「你爸爸還說什麼?」 「還說你……」 「說我什麼?」 「……」 「說呀!」 「說你比肖白演得好,好得多,」唐大朋即興地誇口。和珊珊接觸之後,他知 道怎麼取悅她。 「真的?」 「騙你是小狗。」唐大明順水推舟地說,「爸爸說,定王小二B 角,爭論多大 呀。他說你特爭氣,他也得意自己的眼力。要不是他堅持,程琳琳早讓譚佳麗演了 王小二。藍院長整個兒……」他沒說下去,感到自己的話失了分寸。何必址得太遠。 「我當然得爭這口氣,」餘珊珊說,「你不知道,你們打了架,我壓力多大, 說什麼的都有,我再不把戲演好,……」她說著,心裡有些委屈了,「我不管,憑 本事麼,我沒錯。他們可以挑三挑四的,一打打地換,憑什麼我就不能!……」她 衝動起來。看到柳亞明被打傷了,灰樓裡上上下下都冷淡了她。她心裡也有說不出 的懊惱,她知道,柳亞明人緣好,可是,人緣再好,她也不喜歡他了。就是不喜歡。 沒法再天天去他那兒泡著。這種感覺突然地強烈,又突然變得明確。事實證明,擺 脫了柳亞明,她餘珊珊便施展開了,一步步如願以償。儘管輿論在指責她。她不想 在乎,輿論不過是一陣風。重要的,是她獲得了實實在在的東西。前思後想、左右 顧盼,她便漸漸坦然。 珊珊轉過臉,凝視唐大朋線條粗糙的臉。那麼,喜歡這一位嗎?她沒有認認真 真問過自己。以前,不過是玩玩兒.說得實惠一點,就是請他幫點忙。他也樂意, 對人,不必個個都認真的。京劇團一個二十四歲的花旦,不是嫁給了六十五歲的華 僑去了新加坡?寄回來的照片穿戴得象一個貴夫人。這有什麼不可以?!星期天, 在大街上碰到許萍,聊了起來,餘珊珊很真實地說,「我現在才覺得,我和柳亞明 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合不來。我不想在活得那麼拘謹了。」 「別聽那些。只要把王小二演成功了,等到你的照片和名字印到了說明書上, 自然就會有人來捧著你。」唐大朋在這個劇院裡長大,關於演員。關於臺上台下的 一些事,關於勢與利,他自以為見多識廣,並看穿了許多。「他爸爸說,《寶船》 的說明書,他委託深圳的朋友,去香港印,要用最高級的紙張,還翻譯成三國文字, 準備花二萬元做宣傳。」 「就得這樣。唐副院長挺有魄力的,」 「爸爸……」 「說呀!」 「他問我,和你,怎麼樣?……」 「你怎麼說?」 「我說……挺好。」 「是挺好。」珊珊順口說。 「是嗎,挺好?」 余珊珊瞧著唐大朋這時才表現出的幾分孩子氣,心裡浮動起一絲憐憫,他真能 纏人,請她看戲、看電影、聽音樂、跳舞、赴宴會、喝咖啡,現在,又派來「哥兒 們」的轎車陪她兜風散心,唐大朋顯然比柳亞明機靈、懂生活。會討女人喜歡。而 且,有過一個星期六下午,唐大朋把她叫到家,突然反鎖了門。……那種時候,他 又象頭雄獅,強暴得使她發怒。她用力推開他狠狠地罵他,但過後,珊珊心裡卻感 受到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滿足與痛快……柳亞明根本不懂!她不是小姑娘了。她覺得 自己早已成熟,早有渴望…… 珊珊靠到椅背上,輕輕閉上眼。「他是否值得她認真對待呢?!」好象不能馬 上作出回答。剛結束和柳亞明的「一段故事」,她累了,想自由自在的,不願認真 了。 「你累了?」 「有點。」 「我本來還想帶你去看『條兒』。」 「去他那兒幹嗎?」 「見識見識。」唐大朋想,讓她熟悉他的圈子,就會更熟悉他。 「他有什麼稀奇的?」 「他們搞了個影業公司,馬上和香港鳳凰電影公司簽合同,聯合拍攝一部故事 片。怎麼樣,不想見識?」 「見識了有什麼好處?」奶奶嬌滴滴地說。 「沒好處,我能讓你去?」唐大朋靠近她。又靠近她。 「今天不去了吧,我還有事。」珊珊的肩不由地靠上他寬寬的胸膊,她覺得舒 坦,卻不完全踏實。 「皇冠」仍飛馳在這條林蔭遮蓋的公路上,透過密密的枝葉,能看到藍的天空, 綠的田野。風景真好。 肖白接到清柬猶豫了一天,那個攝製組的導演,幾次打來電話問: 「能去嗎?」 「上午、下午我們都要排戲。」 「你的角色不是有B 組了嗎?……」 「我,請假,試試看。」肖白想,應該去。一定要去。 「來吧,好多大導演、名演員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