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寶船》劇組在第一排練場。上午九點整。」 黑板上的通知,寫成一個個鬥大的紅字,渲染出一種振奮人心的氣氛。進排練 場的前一天,程琳琳和方芸等幾個老演員,把第一排練場徹底打掃了,借大的一塊 舊地毯,被拖到院子裡讓太陽全面地曬了曬,又用棒子狠狠敲打,揚得灰塵滿天。 大鏡子一面面都擦了,亮得耀眼.南牆正中,還新掛上一條幅,選了羅丹語錄: 「要有耐心,不要依靠靈感。靈感是 不存在的,藝術家的優良品質,無 非是智慧、專心、真誠、意志,」 條幅上的字很藝術,裱得也講究。是舞臺設計叢申的傑作。 七點半。 排練場已傳出琴聲。方芸穿一身洗得發灰的們練功服,一條腿擱在橫杠上,兩 手插腰,臉上大汗淋漓。她快五十了,難以控制的體形,強硬地控制著,只是臀部 和腹部還是偷偷擴大了。 方芸是劇院的四大名角之一,年輕時演過朱麗葉、文成公主和《陰謀與愛情》 裡那個風騷又奸詐的王后,名噪一時,達到過最輝煌的頂峰,也是劇院的一位功臣。 這一切,也來之不易。她太要強了,在劇院三十多年,天天堅持練功,風雨無阻, 即使和丈夫鬧著離婚,那些不愉快的日子,她也強迫自己振作精神,早早起來換上 練功服進排練場。…… 「他們怎麼一個都不來?規定好七點半準時練功。」方芸壓著腿,手臂伸直, 動作嚴格、準確、一絲不苟。 「會來的。」平昆坐在琴凳上抽煙。 鋼琴很舊,外殼沒有了光澤,還少一塊踏腳板,琴蓋的邊邊沿沿毛糙了,劃著 一道道傷痕,看上去老態龍鍾,幾個高音鍵子也彈不出聲了。它是建院那年抬進的, 使用了三十多年,誰都來摸摸碰碰,也夠本了。 「換第二套吧。」方芸繼續練,站在地毯中間,雙腳併攏,彎曲的胳膊蓄足力 量往上一擁一一擁地帶起身子,好象還不嫌高,還想往上長。 彈琴的是樂隊的小苗。 平昆繼續抽煙,煙圈慢悠悠地往上冒。 總算來了。 肖白第一個到。接著是小蔡、宋博等,走在童浩身後,大搖大擺跨進排練場, 真象一夥「宰相的隨從」,跟著「皇上」若無其事地進宮。 「還練什麼?演個隨從,這就挺好。」小蔡嘴裡小聲嘀咕。 「怎麼才來?」方芸擦了汗,表情嚴肅。 「還有沒來的呢。」小蔡機靈地掃了一眼排練場。 「不是有早來的嗎,」方芸看看肖白,又開始耐心地諄諄教導,「我們年輕的 時候,練功、排戲,緊張得象打仗,一搞突擊,幾天幾夜不睡,蘇聯專家來排《青 年近衛軍》,演謝遼沙的尹銅發,高燒39℃還堅持……」 「扮演鄔麗亞的方芸同志懷著四個月的孩子,還滿台蹦蹦跳跳。」平昆用舞臺 腔接一句。 「方老師,您身體真棒。」 「關鍵是,對自己有要求。」方芸仍鄭重其事。劇組分工,由她負責抓練功。」 「晚上應該早點睡,尤其在排戲階段,要嚴格遵守作息時間。」 「睡不著,真的。」宋博說。 「他神經衰弱,博士麼,想問題大多。」小蔡沒一句正經的。 「別聽他的。」宋博說,「方老師,我們也想早起練功,就是起不來,沒勁兒 .你去食堂看看,天天吃什麼?早晨想沖杯奶粉,連開水都沒有,只好餓著肚子來 了。」 「開水不能自己燒?煮開一壺十分鐘。」方芸點著小蔡的鼻子,「我知道,你 們就是懶。」 「不是懶,是罐裡沒氣兒了。」小蔡聲辯。 「怎麼不去換?」 「嗨,用力『哐哨哐哨』,不是還能出點氣兒嗎?」平昆替他們回答。 大家一笑了之了。 早晨練功,譚佳麗托丘曉玲請個假,去東京的飛機七點半準時起飛,她五點半 趕到民航售票處,班車剛開走,只好叫了出租汽車。 他等在候機大廳門口,西裝筆挺的,襯著那一排茶色的、鑲金框的玻璃門,精 神抖擻,判若兩人了。 「我真擔心你不來。」 「哪能……說好來送你.」 「今天上午不是排戲,」 「一會兒趕回去。」 「昨天晚上,我一夜沒睡著。」 「出國了,興奮了。」 佳麗看著他閃閃爍爍的目光透出眼鏡片,仿佛第一次見面,他對於她,陌生又 新鮮。他去日本留學的手續,辦得迅速又順利。以前,只聽他簡單地提到幾句,沒 想到,一轉眼真的走了。佳麗知道,他大伯在東京,很富有。人和人就是不一樣。 他們走進寬敞的候機室,大廳裝潢得富麗華。貴,大理石地面,水晶吊燈,到 處都光潔可鑒。 「行李都拖運了,我們還可以坐一會兒。」 「你爸爸媽媽呢?」 「沒讓他們來,我想和你單獨告別.」 佳麗低下頭,怕看見他執著、專一的目光。「書呆子」也有書呆子的可愛。她 心裡忽然慚愧又難過。昨天晚上,他懇求她留下來最後地陪陪他,她卻藉口回劇院 了……他們太不相同。她想,儘管他信譽旦旦說了許多動情的話…… 「一到東京,我就給你打電話。」 「……」佳麗不想期待。距離會改變一切。 「你要給我寫信,想寫就寫,地址,我寫在你的檯曆上了,別寫錯。」 「……」佳麗比他平靜。 「你怎麼不說話?」 「……」佳麗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相信我?我一定來接你……」 「……」佳麗當然不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也會去那個遙遠的世界。能離開小 村子來人市,已是一個奇跡了。 開始檢票。穿著講究、彬彬有禮的中外旅客,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長隊。 「走吧。」佳麗站起來。 「再坐會兒。」他依依不捨地看著她。 「別把你拉下了。」佳麗勉強自己輕鬆地笑笑。 「真不想走。」 「走吧。」佳麗拉他。 「親親我。」他竟然那麼勇敢了。 「別忘了,你還在中國。」 「反正馬上要走了。」他等待著。 佳麗在他面頰上輕輕吻一下。一個冷靜的吻。 「我愛你。」他卻很滿足。 飛機穩穩地開上跑道,很快加速,很快飛離地面,很快沖上藍天。 佳麗位立在寬大的玻璃窗前,看著飛機漸漸變小,變小…… 前天對完臺詞,昨天開排,今天仍然走第一場的兩段戲。上午,藍院長去文化 部開會,由程:琳琳獨當一面。她拖著椅子往前挪了挪,靠近了表演區。 「大白貓快上,大白貓!」程琳琳大聲喊。戲有些松垮,角色上下的銜接處不 緊湊,象「調」片子上明顯地透視出骨裂的縫隙,缺少了完整感,「快,大自貓。」 許萍跳起,象剛從夢裡驚醒。 肖白又重複一遍王小二的臺詞,「愁眉苦臉的,水也退不了啊!」 該接什麼詞?許萍踉踉蹌蹌上場,卻想不起臺詞了,腦袋好象被膨脹的胸部牽 動,沉甸甸的,沒有了一點靈感。 「叫。」方芸提醒。 許萍張口。怎麼叫?她沒發出聲。 「喵!喵!」方芸急了,替許萍叫出幾聲。 場上、場下,「轟」地笑了。 「不許笑。」程琳琳甩著手裡的劇本。 肖白接著說下一句臺詞,「什麼事?大白貓!水裡有老鼠嗎?不管它!」 許萍這才想起劇本的提示,她應該「伸一爪,指水中,」臺詞是,「不是老鼠!」 「停!」程琳琳皺眉擺手,「大自貓感覺不對。」 許萍尬尷,兩手叉腰,托著酸疼的背。生孩子停了一年多又開始練功,渾身的 關節好象一塊塊拆卸了,胸前仍脹疼的乳房,還是個累資,拖耗著精力。 「你沒有進戲。」程琳琳走進表演區。 許萍抬子,下意識地捂住胸口。 「斷奶了?」程琳琳口氣立刻溫和了,怪自己粗心,「要不要歇會兒?」她能 體諒,她也是這樣經歷過來的,兩個孩子都不滿半歲就全托了,跟劇組巡迴演出, 一走半年,回劇院再去托兒所抱孩子,孩子見她陌生得哇哇地哭,藏在阿姨懷裡, 還用小手推她。直到現在,兩個孩子還常有埋怨,說她沒當好母親。 「不要緊,程老師,排吧,」許萍松訟肩,「能忍。」 「那就往下演。」程琳琳離開地毯。 肖白接臺詞,「膽小,怕掉下去呀?」一邊輕拉大白貓的尾巴,「把尾巴交給 我,拉著點,掉不下去!」 許萍:「咪咪!哈哈。」 下面是大螞蟻的戲,許萍才長長地鬆口氣。好久不演戲,上了台似乎不會做動 作,彆彆扭扭,也沒有了臼如的感覺。這次能進《寶船》劇組,雖然只演個「大自 貓」,無足輕重,但她還是很滿足,想努力演好,逐漸恢復。 兩段戲總算排完,許萍蹣瞞跚跚下場,走到椅子邊,兩腿一軟,虛弱的身於象 個突然癟下去的氣塑娃娃癱在地上。 「許萍,你怎麼啦?」譚佳麗和丘曉玲扶住她。 「有低燒。」程琳琳摸著許萍的額頭。 「沒關係。」許萍臉色慘白。 「下午在家休息吧。」 「不,我來。」許萍振作自己。 「要不要送你回家?」程琳琳從衣架上取下許萍的外套。 「不用,許萍有專車接送,」譚佳麗笑著說。 「人家許萍不過是摩托車。將來,接你譚佳麗的,是一輛豪華的豐田車。」珊 珊也笑著說。 「去你的。我一定嫁個拉黃包車的,把你一塊兒拉上。」佳麗嘴不饒人。 「走吧,肚子唱空城計了。」肖白第一個換好衣服,第一個走出排練場。 譚佳麗、丘曉玲陪著許萍走在最後。 「孩子真的送走了?」 許萍點頭。 「你婆婆還是妥協了?」 許萍仍點頭。 「許萍,還是你厲害。」丘曉玲說。 「沒法不這樣,得寸才能進尺。」譚佳麗說。 許萍澀澀地一笑。 一出大樓,許萍就看到劇院大門口停著那輛大紅的摩托車,太陽照著,紅得俗 氣,紅得晃眼。 「宋博,進來。」 宋博走過傳達室,被吳大嬸叫住。 「有我的匯款?」 「盡想好事兒.」吳大嬸遞過一封信,「肖白,你給捎去,上午剛到。」 「我不管,讓她自己來拿吧。」宋博要走。 「肖白天天在等著,關照過我,有信千萬別耽誤了。 「什麼重要的信?」宋博好奇了,才接過信,「喔,電影廠的。」 「又是電影廠的?!」吳大嬸聽說了譚佳麗接到的那封信和那件噁心人的小東 西。 「現在,電影廠專門製造女演員事件。」宋博誇大地說。 「那?」吳大嬸看看那封信。 「好吧,捎去,多做好事多積德麼。」 宋博走到小灰樓門口,仰著臉朝樓上喊,「肖白,有信,電影廠的。」他又故 意重複一遍,宏亮的男高音,把小灰樓上上下下都驚動了,好幾扇門「乒乒乓乓」 地開了。 「誰的信?」 「肖白的。」 「那有什麼大驚大怪的。」 「嘿,電影廠來的……」 住樓下的小夥子,一定在屋裡憋慌了,乘機跑出來湊到門口透透空氣,有一搭 沒一搭地閒扯幾句,調劑一下。 「咱們這座灰樓,別看小得不起眼兒,但和大大的電影廠有緣呐,」 「業務辦公室的人說,我們劇院的女演員都挺吃香的,牆裡開花牆外紅,電影 廠導演隔三差五,未掃蕩一遍,挑挑選選的,就是劇院不大肯放。」 「電影廠再提高勞務費麼。」 「人家電影廠……」 肖白下樓了,小夥子們立刻住口,他們也精明,知道那個攝製組正在想方設法 和劇院交涉呢。肖白卻守口如瓶,忌諱談到電影廠。 「你們在說什麼呢、在摟上就聽你們,哇啦哇啦的。」 肖白裝得什麼也沒聽見,心裡卻是悻悻的。聽他們的口氣,好象凡是和電影廠 有聯繫的,都有那類「醜聞」。她最看重名聲,看重別人的評價,尤其是男女的交 往,她真算得小心謹慎。在戲劇學院時,童浩給她寫過信,約她看歌劇,她把信和 票都交給老師了。事後,童浩責備她,女也好言好語解釋,「我怕班裡同學知道, 傳出去多不好……」 「有我的信,是嗎?」 「這兒呢。」宋博揚起手。 「謝謝你。」肖白當眾撕開信封,好象很習慣地把折疊的信紙抖開。她需要向 大家證實,她不同于譚佳麗,她的信,光明磊落的,沒有那種肮肮髒髒的東西。 「肖白,怎麼站在這兒看信,什麼好事兒,迫不及待了?」餘珊珊走過來,挽 著肖白的胳膊一起上樓,「電影廠來的?」 都挺敏感。肖白想。 「你到底去不去呀?」 「我也不知道。」 「你要是能去拍電影,肯定是譚佳麗演王小 「不會吧。」 「可B 組一直定不下來。」餘珊珊很想直截了當地求肖畝去院長那兒幫她說說。 這幾天,她常端著碗在肖良屋裡吃飯,很少去柳亞明那兒了。 肖白就是不接茬。她不願無謂地卷到這些矛盾裡。至於B 組的角色如何確定, 雖然是劇組目前的一個中心議題,但與她無關,她也不想多說什麼。程琳琳徵求過 她的意見, 她只是說,「珊珊和佳麗的表演都挺好的,她們誰演王小二的B組其實 都可以,看導演安排了。」她說得挺機智。。還能怎麼說? 「該吃飯了吧,」肖白轉移了話題,「珊珊,你的碗呢,我一塊兒燙一燙。」 「我買了塊火腿腸,特香,我們一塊兒吃。」珊珊回屋端來一盤切得方方正正 的火腿腸。 「不給亞明吃了,」肖白著出珊珊存心在疏遠著亞明,以為他們吵架了,或嘔 氣了。 「不給,。小心眼兒。」 「怎麼啦?」 「一言難盡。」 肖白不再多問。過去,她不完全是那麼矜持的,也有過熱心的時候。那是在讀 「兒童班」,有一天上完形體課,珊珊咬著肖白的耳朵說,「我發現柳亞明老盯著 我看,我都不好意思挺胸了,形體課老師就批評我,說我做動作不認真。倒黴!」 肖白覺得亞明不應該這樣,影響了珊珊上課,就在小組會上,誠懇的向柳亞明提了 意見。後來,發現珊珊和亞明真的要好了,每次聽大課,老是坐在一起,嘀嘀咕咕 總有說不完的話,豈止是影響上課呢。她才突然覺得,自己的好心多餘。真傻!從 此,對別人的事,無論深淺,她很少過問,更少插手了,儘量回避…… 火腿腸嚼起來的確很有味兒。 「比紅腸好吃多了。」肖白說。 「晚上我再去買點,在西亞冷食店,特製的。」珊珊說。 「明天要排的那場戲,有仙鶴、蜂王、大掃貓、大螞蟻、李八十,川流不息地 上場下場,如舞臺調度不當,戲容易亂。」程琳琳一邊談戲,一邊注意著藍院長的 神情。 「這一段排下來,問題不少。」藍院長皺皺眉,「演員的表演都沒發揮好,尤 其王小二,動作太外在,模仿的,機械的。這不行!」 「我指出過,肖白……」 「電影廠給我來過電話,還想借她去拍片。」藍院長的手指在桌上不規則地彈 幾下。凡事舉棋不定時,他便習慣地用手指彈著內心的顧慮。 「藍院長,馬上確定B角,這事不能再拖。AB組同時排。」 「等一下唐副院長。另外,你再找肖白談談,她能通情達理。一個話劇演員, 還得以舞臺藝術為主。」 藍院長對排戲以外的人、事從不武斷,待人處事客客氣氣的。但有時的過於溫 良、猶豫,便缺少氣魄定奪,使有些矛盾、問題拖延著,日積月累著。而在劇院的 領導班子內部,他又基本採取遷讓態度,自然而然地繞開衝突。所以,整個院部看 起來平和「統一」。其實,這不過是虛榮、假像。 「還有,演隨從的幾個演員,雖然沒多少戲,但上臺後必須全神貫注,要身在 戲中,不能只象個擺設,或者東張西望的。」 對排戲,藍院長絲毫不肯馬虎,甚至又過於的細緻、斟酌。 「開個會,總結一下。」 「好,明天下午吧。」程琳琳在備忘的小本上記下二筆。在藝術上能和藍院長 合作,她心悅誠服。做一個好的導演,不僅會排戲,有好的總體構思、好的局部調 度,更重要的是,能調動演員本身的積極性,來體現導演的設想。排《寶船》她面 臨的這些演員,應該最得心應手,但實際情況恰恰相反。小灰樓不再象四年之前只 充滿著幻想與童話了。 「你去找一下唐副院長,大概在會計室查帳。」藍院長看看表,「讓他們那兒 休息會兒。」 程琳琳剛走出院長辦公室門,唐副院長大步走來。 「找我?」 「唐副院長,瞧你的『電腦』,儲存著那麼多信號,有條不紊的。」程琳琳不 得不佩服唐功輝充沛的精力和分兵幾路又同時把握的工作能力。 「我心裡每天都有張時間表,現在十一點,應該來劇組看看。」唐功輝小眼胖 臉,精神煥發。 「我和藍院長交流了這些天排戲的情況, 當務之急,要確定B組的角色,尤其 是王小二的B組。人、B角一起排,雙管齊下,有個比較和促進。」 「B組問題不是議論過了?我的意見不變,餘珊珊演王小二B 角。」 「但我還是覺得譚佳麗更合適。」 程琳琳不肯相讓。 對B組角色的確定,她料到會爭執不下。唐功輝確認的事, 一定會千方百計按他自己的意願去辦。劇院上下,誰能拗過這位副院長?都以屈從 為上計。也許,她程琳琳就因為學不會「屈從」,在劇院才難以立足。回來排《寶 船》 ,她說服自己並力圖「和平相處」。但是,確定王小二B角,實在事夫重大。 萬一電影廠借用肖白的事不得不考慮,那麼,B角就要全權頂上。主角的狀態如何, 從某種意義上將決定整出劇的風格水平,含糊不得。 「譚佳麗表現不好,」唐功輝說得直接,「讓她上主角,大家會有意見。」 「唐副院長,這樣對待一個青年演員,我認為不公正,結論太籠統了。上次你 說,是因為紅珠電影廠問題待查,現在,問題清楚了,責任不在譚佳麗。」」 「那封信不能說明什麼!為什麼偏偏寄給譚佳麗?他們攝製組有不少女演員麼。 退一萬步,也得怪她在生活上太輕浮,才惹出這些是非。」 「唐副院長,在表演上佳麗、珊珊各有千秋,但是演王小二,還是譚佳麗更合 適。」程琳琳固執己見。對人的基本感覺,她完全相信自己。 「當然,對演員的賞識,口味不會相同,」唐功輝也堅持著說,「但是,譚佳 麗在紅珠電影廠的表現,在沒有完全搞清之前,不能在《寶船》擔任主角。《寶船》 有出國演出任務,關係到宣傳、輿論、影響,我們不能不考慮得更周全些,」他反 複強調。 「程導演,那就再等一等吧。」藍院長見爭執不下,最終還是出來調和。」 程琳琳咬住嘴唇,強壓下衝動。她感到,心口仿佛被重重地擊了一拳,不僅隱 隱地疼,還有不能抵抗的收縮、痙攣。她熟悉唐功輝的這番話語。太熟悉了。她馬 上叉想到自己寫了二十年的那份入黨申請和那次列席參加的支部會…… 「喜來臨」餐廳的門面重新裝修了,花花綠綠的霓虹燈下是旋轉的玻璃門,門 口站著兩個時髦的女招待,施粉濃妝,眉眼又描得太重,兩張還算漂亮的臉蛋,卻 象假的,剛安上去的。佯裝的笑容,也生硬,那麼不自然,象最拙劣的演員。她們 一定沒有感覺,還自以為很嫵媚。 「今天我請客。」 「幹嘛白吃你的?」 「因為……你是真的忘了,還是不願和我在一起過?」 「過什麼?」 「你的生日。」唐大朋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隻長方形的錢包。真皮的,棕色的。 「我……」餘珊珊心跳了,呼然一動。她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因為媽媽走了… …和柳亞明在一起,大概太接近,互相都疏忽了這些「講究」與「客套」。她的確 忘了,或者說,根本沒想到。「我,沒忘。」她嘴上不承認,「所以,該我請客。」 「不,今天是我約你。」 「那有什麼關係?」 珊珊想,這位唐大朋並不是那種多情、細膩的男人,目光坦坦露露、直來直去, 怎麼會留心去打聽她的生日? 「這當然有講究。」唐大朋很氣概地抽出十元的一疊,又招手叫來服務員,應 該說,對付女人,他還是蠻有一套。雖然實踐得不多,但常在一幫「哥兒們」的圈 子裡混, 一到湊趣時, 無非喝酒、吹牛、談女人。「條兒」經常揚言,只要一頓 「喜來臨」,保證能征服劇院裡所有的女演員。他唐大朋,沒有野心征服「所有」。 他是真的喜歡餘珊珊。 「喝什麼?」 「啤酒。」 「來瓶外國白蘭地吧,『拿破崙』」唐大朋拿派了。 「也行。」餘珊珊不怯,這種時候就得顯出高貴,象女王、公主。 「你點菜。」 珊珊掃一眼萊譜,又用餘光瞄了那只塞得飽滿的棕色錢包,一瓶「拿破崙」就 是二十多元呀! 「隨便吃點吧」。 「來了就要吃個痛快。我點」。唐大朋不乏豪爽,閉著眼,要了幾個價格最昂 貴的法式菜。 男女招待員由此格外殷勤了,送上每個菜,都不厭其煩地介紹一番那些酒菜的 名堂。餐廳很優雅,輕輕地放著音樂,還有輕輕的刀叉的「叮哨」聲,和諧、悅耳。 「到底是『喜來臨』。」 「『余兒』說……你們女的就喜歡『喜來臨』。」 「『條兒』是誰?」 「我一個朋友。」 「什麼狐朋狗友的,你問問他,你們男的喜歡什麼?」 「當然,也是『喜來臨』。唐大朋還是冒了點傻氣。 珊珊仰到椅背上笑了,笑得很快活。 吃過晚飯,宋博就伏在桌上寫。 「又在寫抒情詩,」小蔡把頭湊過來。 「去去去。」宋博把幾張稿紙折疊起來。 「保密?」小蔡糾纏,「怎麼樣,幫我寫一首。」 「做歌詞?」 「不是。」 「喔,明白了,送那個小妞兒?」 「哪個小姐?」 「賓館服務台的,她不是迷著你的歌?」 「嗨,早給我唱跑了。」小蔡仰在床上用喉音輕輕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 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喔,她比你先到,啊——溫柔又可愛, 啊——美麗又大方!」 「那麼,講講你那個溫柔、可愛、美麗、大方的她。我一定幫你寫一首比海涅 還要海涅的抒情詩。」 「說就說,」小蔡坐正身於,「那是前年夏天,參加夏令營……」 夏令營有簧火晚會。晚會上蔡明星認識了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女學生,她文靜, 笑起來很甜。夏令營結束那天,小蔡把發的一隻雞蛋和一塊巧克力悄悄放在她書包 裡。暑假中。他收到她的信。筆跡和語調都有稚氣,還有同她的笑一樣甜甜的味道。 她稱他哥哥。後來,小蔡去過她家。她父母都是大學教師,家庭和睦、親切。她母 親熱情得體。含蓄地對小蔡說:「我家菲菲還小……」他有些窘迫,但心裡馬上閃 出一個極美的構思:「一定等著她長大!」接著,小蔡去巡迴演出半年,她卻搬家 了,沒告訴他地址。象風箏斷了線,只有思念和那個「構想」還在。兩年過去了。 突然有一天,小蔡接到她的電話,說得坦率、真誠 「……」搬家,就是爸爸媽媽怕我不安心學唱。我考上大學了。這兩年,我努 力想忘了你,但是,沒有忘掉。我還聽到你的歌了。能不能見一見?」 「當然。太好了,沒忘掉。」小蔡衝動起米。 「你呢?」 「我一直在想,你什麼時候長大、」 「你看,我長大了嗎?」 想像中,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 約會在中山公園門口,她騎車過來,故意擦過他身邊,沒停下,象陌路人。車 滑出十米才煞住。她猛然回過頭,定睛地看著他,笑,仍然是甜甜的…… 蔡明星是象在講著一個美麗的童話,把自己都醉倒了,兩隻眼睛朦朦朧朧地閃 著光彩。 「太美了。」宋博聽了很感動。 「那你快把詩給我。」 「今天不行。」 「就是今天要,緊急任務。」小蔡沖下床來奪。 宋博沒防備。折疊的稿紙被小蔡拿到了手。 「啊呀,不是什麼詩!」宋博央求,「還我。」 小蔡偏要看,展開稿紙,他吃驚地怔住了。 「你給自己寫?」 「這還能給你寫。」 「你想入黨?!」小蔡不可思議地看著宋搏,「這麼積極?都在寫申請了。」 「別說出去,我還不一定交呢。」 「我明白,入了黨,做個一官半職的,起碼能領導我,或者,再加幾個『內侍、 隨從』。」 「沒辦法。你總算唱出了名。我總不能當一輩予內侍、隨從、群眾甲乙丙丁。 你看喜劇隊的平昆,多有才能,論表演真不差,那義怎麼樣?戲劇學院表演系本科 畢業生,到劇院二十多年,也不過如此。這次他說來《寶船》組演張不三,還是程 琳琳老師竭力推薦。他愛人亞瓊。為了能在《保爾·柯察金》裡演冬妮亞,絕食減 肥,自編自排地演了幾十個小品,最後昏倒在排練場,才感動了導演,安排了冬妮 亞的B角。 說實在,我可沒這種勁頭,不要命地去爭角色,但話又說回來,沒有角 色,當什麼演員?你看看那些人,晃晃蕩蕩一輩子,頂多在哪個戲裡客串客串,沒 有觀眾知道他們。天長日久,他們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前景,太可怕了。我不 敢想像,又經常在想,不得不想。與其這樣名不符實地當個蹩腳演員。不如……」 宋博有幾分沮喪。 蔡明星把那幾張稿紙放回到桌上。 再也沒有情緒再說什麼「抒情詩」和「甜甜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