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星期天。 劇院冷清了,大門口那兩頭威武的石獅,仿佛也木木對望,少了平日的神氣。 《紅房子·綠房子》劇組星期日也加班排戲,柳亞明回到劇院又快八點了。 「哎,才回來?珊珊剛走。」宋大爺半禿的腦袋伸出窗口,盡職地通報。 「她去哪兒了?」 柳亞明不讓自己間,卻還是間。趕排。「高潮戲」,馬上又要連排,連著兩周 早出晚歸的。.餘珊珊也好象比過去忙碌,每天很晚才能見到她,匆匆地來坐坐, 又匆匆地要走。雖然,她還那樣,大聲說話,嘻嘻哈哈地笑,但柳亞明還是感覺到, 她心裡好象多了點什麼。目光總有些躲閃,……今天導演開恩,排戲提前一個半小 時結束。他想好,陪珊珊去跳舞,有兩張燕都飯店的舞票。下午,他往劇院掛電話, 吳大嬸說《寶船》在徘戲,藍院長規定,有電話一律不叫,只好委託吳大嬸轉告, 讓珊珊等著。 「大爺,你知道吳大嬸?……」 「知道。我來接班,吳大嬸讓我轉告,一字一句,沒差的。珊珊還對我笑笑, 做個鬼臉。這丫頭。」 「那……」 「她剛才走,我還提醒了,她說馬上回來,有急事。好象……喔,對了,好象 去唐副院長家,是大朋來叫的。」 去唐副院長家幹嘛?怎麼又是唐副院長?……柳亞明快炔地進小灰樓,快快地 猜測著。排完戲,他沒搬景,飛車一樣趕回來,卻撲個空。他心裡突然煩躁,「呼 呼」地踢開門。又把橫在床前的椅於也蹬翻了,還想甩東西,碎個玻璃杯或酒瓶。 他抓起練拳擊的皮手套,朝門後一排空酒瓶擲去,象打滾球,十幾個瓶子東倒西歪 躺滿一地。 屋裡本來就夠亂的,床上的被子沒疊,床架上搭拉著換下的髒衣服。小桌子象 攤雜貨的,煙缸杯子、書、紙片、剪刀,零零碎碎,又加進隨手扔來的鎖和一串鑰 匙。過去,他不懶。在小灰樓,亞明的屋子算得整潔,也因為珊珊每天要來,他收 抬得格外勤快些。但這一陣,珊珊來得少了,他沒情緒拾掇了。亂就亂吧。 亞明用腳尖一隻只地滾著被自己打倒的酒瓶於,又一隻只地堆到門後,心裡還 在想,「去唐副院長家幹嘛?又是唐大朋來找她?!」他沒和唐大朋打過交道,在 樓裡見到,就是點點頭而已,「那小子咋咋唬唬的,混在藝術公司裡象個二老闆, 最近也變得神氣活現了!」亞明用最不友好的印象在心裡描繪,才好象有了些安慰。 抽煙吧,沒事幹。等著。舞票快作廢了。亞明不是心疼舞票,有點心疼自己。 就這樣乾巴巴地等著?! 明天,聰聰滿半歲。 送走孩子快一個月了。難熬的一個月。沒有了聰聰的哭聲、笑聲、叫聲,這黑 青色的磚牆裡,沒有了一點生氣和歡樂。許萍怕回家,怕踏進這四合院,怕空閒下 來。還好,排戲緊張,能沖淡些揪心的思念。 他去買蛋糕了。 許萍又想給媽媽寫信。 媽媽來信說, 聰聰長牙了,會拍手了。高興時小嘴裡 「爸爸……爸爸」地學著發音。怎麼光叫爸爸!許萍寫信告訴媽媽,一定教聰聰叫 「媽——媽」,再把這聲音清楚地錄下來。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動聽的聲音。現在, 每天臨睡前,許萍都忍不住地要和他談談聰聰,而談得越深入。越熱切,對聰聰的 印象反而越疏遠、越淡泊。真怪了。媽媽還說,再過些日子,天氣再暖和一些,推 著小聰聰去公園看樹、看花、看五顏六色的大自然。那樣的時刻多好,怡然、純靜, 一種真正的享受。 她卻把享受推開了。媽媽。 聰聰又長大了吧,明天,他滿半歲,我們要在自己屋裡,悄悄為兒子祝賀。寄 上三十元,你替聰聰買件禮物,最好是玩具,《父母必讀》上說,玩具是孩子的天 使。 媽媽,我們排戲很緊張。我演的這只大白貓,在臺上總得蹦蹦跳跳的,活動量 大,很累。大概恢復一段能適應。作為一個演員,我自己感到素質在下降。當初, 你不同意我過早結婚、生孩子,是有道理的。但是,媽媽,你不瞭解我們當時的處 境。畢業後,一直沒戲演,劇院裡演員叉多,老演員、名演員、大演:員,無形中 都壓著你,我覺得憋氣。又住著小灰樓,生活上沒人管,一天就是忙著三頓吃,還 吃不舒服。我想,與其這樣耗著,不如換一種生活,實際一點…… 換了一種生活,在別人看來,我該知足,可以大手大腳地花錢,什麼都不缺了。 但不知為什麼,我心裡並不踏實。我還是想好好演戲,不能丟了自己。可是。想演 戲,不一定就演得上戲。我多少次找到藍院長家,「還急哭了。有人說我「走後門」。 我不管,什麼前門後門的,我不為自己爭,誰還能為我爭取角色呢?何況,我們又 是兒童劇演員,本身條件有限制,即使老了,也得在臺上摸打滾爬地演孩子,演小 狗小貓。肖白她們都去拍過電影、電視,趁著年輕,還能在銀幕上光彩一下,還能 找到合適的角色。我好象已經不年輕了,胖了,叉有孩子……想想真有點自卑。 媽媽,我很少對你講這些,怕你為我擔心。好在,生活中一些最麻煩的事都熬 過來了,往後,我要好好幹。只是辛苦你了。你帶大了我們,又要為我們帶孩子, 我心裡真 過意不去。但我屍能求助你,我的好媽媽…… 許萍噙著淚寫完最後一句。自從進了四合院。這些心裡話無處可訴了。她才二 十四歲,卻歸宿已定,仿佛經歷了比媽媽還多、還深的人生。 暮色漸漸濃了,許萍封了信等著他。外面院於裡有人走動,腳步小心翼翼的, 慢抬輕放。這是婆婆要求的,家裡必須保持安靜,不許養狗養貓,買了活雞也得立 即殺。所以,這小院太少活氣,好象被扣在一個堅固、灰暗的烏龜殼裡。 他回來了,憋著氣咳嗽一聲。摩托騎得太快,嗆了口冷風。 「蛋糕呢?」 「明天取。」 「今天要吃的麼。」 「我定做一個,要夾餡的,嵌些核桃肉,還要在奶油上點幾顆紅棗。」 「什麼核桃、紅棗的,你當是鄉下人、蒸糕。米呢。」 媽媽說的,好象有規矩……」 「你告訴你媽了?那是我們自己吃的!」 「我……忘了告訴你,明天,為聰聰的生日,家裡待客……媽媽定的。」他整 整跑了一下午,摩托車象瘋了一樣,到處送請帖。 「什麼生日?才半歲麼!請什麼客?!再說,你幹嘛瞞著我?聰聰是我的!」 許萍又怒不可遏了。她馬上意識到,這樣興師動眾,顯然是婆婆要向她示威, 讓親戚朋友都來看看,當婆婆的多疼愛孫子,而她這個「不通情理」的兒媳婦多狠 心,竟然把半歲的孩子送走。闊氣的四合院要什麼有什麼,沒處可挑剔了,卻偏偏 留不住獨根獨苗的孫子…… 「媽媽什麼用心?」 「媽媽是一片好意麼」。 「好意,就你傻!」 婆婆來了,手裡捧著個鑲翡翠的銀煙壺,身上飄著濃濃的脂粉氣。 「老大,請帖都送到了,」 「送到了。」 「媽,聰聰才半歲,不算生日……」許萍況。 「是啊,你不在乎,我們家可重視。聰聰是我們閔家的孫子。」 「明天,我得排戲。」 「請假麼。」 「沒法請假。又不是站櫃臺,誰來替一下都可以。少個角色,戲就不能排了」。 「不就是演只貓嗎?」婆婆的嘴湊著煙壺,垂下眼,很不屑他說。「你爸爸明 天也不開診。來的都是家裡的老朋友。我還請了天鵝閣的老師傅來幫忙,人家聽說 要給孫子過生日,滿口答應。」她悠悠地吐出煙,「小聰聰的彩照,托人擴印了三 十張,人家要送禮的,你們把照片用紅紙包好回敬一下。我關照姚嫂把客廳收拾出 來,擺四張大圓桌,凳子不夠,庫房裡還有十二個皮椅子。」老太太很精明,面面 俱到。 許萍似聽非聽,明天,反正得去劇院排戲。她心裡反抗著,不肯俯首貼耳。 他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他不能不聽母親的,又說服不了許萍,左右為難。 「吃飯了。」姚嫂來叫。 「我不想吃。」許萍坐到床上,甩了腳上的繡花拖鞋。 「我也不吃了。」他陪著坐到床上。 「別管我!」許萍推他。 「我怎麼能不管你?」他摟住她。 「真討厭!」許萍把頭抵著他肩,只覺得他可憐又可氣。 「走吧,」他擁著她到房門口,但一跨出門,手臂自然地鬆開了。 「摟著呀。不敢啦?」許萍嘲笑道。 他先走兩步。只有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裡,他還真實一些。 飯廳裡,公公婆婆已上桌坐好。五、六雙不同等級、不同質量的筷子,擺放在 不同的方位上,有銀的、玉的、骨的,還有一雙竹子的。 二場戲快結束時,戲越演越熱鬧了。 「啪!」程琳琳一拍手,戲停。 摟下傳達室有喊聲傳來,「譚佳麗電話!」 「在排戲呢,一律不接電話!」程琳琳對春窗口答覆。 「長途。國外打來的!!」喊聲通過半導體喇叭擴大了,嘹亮、清晰。 國外長途!!排練場的演員們互相擠擠眼,嘖嘖嘴。 譚佳麗徵詢的目光看著程琳琳。 「接吧,快去快回,大夥兒等你。」程琳琳說。 譚佳麗奔出排練場,心「撲通撲通」地跳。 「乾脆休息會兒」。程琳琳一擺手。 「喔,休息!」有人歡呼。 「走,出去遛遛」。蔡明星提議。 「幹嘛,想竊聽外國長途?!」宋博首先響應。 「嗨,想聽,我給你打一個。」童浩勾住小蔡的脖子。 小夥子們有說有笑地下樓。 「喂,是我」。譚佳麗對著話筒,聲音變調了,飄飄的有些發顫。他說過,到 了東京會給她打電話。但此刻,她好象難以相信對方清晰的聲音,越過了日本海、 太平洋而遙遙地傳來。 「你好嗎?」 「挺好……」 佳麗緊捏著話筒,好象在抓著一隻會逃走的小松鼠。她轉身,臉朝著牆角。 「我讀早稻田大學,開學前,到處玩了一通,大阪、神戶、北海道,我沒要大 伯陪,自由自在地逛,自由自在地想你……」 「……」佳麗沒答話。他走進了五光十色的、陌生的世界,每一刻都是新鮮的, 她的生活。每一天仍在重複。能告訴他什麼? 「你需要什麼?大衣、裙子?」 「我對大伯講了你,他喜歡你,還看了照片,是那張劇照,你演灰姑娘。大伯 說,你真漂亮,是個好演員,到日本來,可以繼續學戲劇、學表演。大伯肯幫忙, 他有不少朋友是搞藝術的。」 灰姑娘?他偷偷拿走了照片?那張劇照的確不錯,王子派人來試鞋了,灰姑娘 拿出珍藏的另一隻水晶鞋,目光裡閃爍著喜悅和幸福。 「你在幹什麼?我每天都想知道你在幹什麼?」到了國外。他在表達自己時, 大方了,強烈了,「天天都夢到你。天氣熱了,別把你漂亮的披肩髮剪了。」 「不會的……天天在排戲。」 「《寶船》還沒排完?」 「剛排第三場。」 「媽媽說,她昨天打電話給你,你不在刷陀……」他又習慣地盤問,「昨天你, ……」 「昨天去劇場看《紅房子,綠房子》連排。」佳麗回答了他的盤問,看在「長 途」的份上。 「媽媽說,希望你有空經常回家。」 「家?」佳麗不會裝假,她心裡還沒有產生這樣親近的感覺,「我……你不在, 我去幹嘛呢?」她喜歡自然、舒坦、水到渠成為最好。 「這樣,我想你了,可以往家裡打電話,方便一些。」 「我……好吧。」她又不得不答應,畢竟是長途,不允許她固執、聲辯。她只 覺得這「長途」很長了,他好象說了很多,熱情洋溢的,但在一起時,他常常靦腆、 不善吐露。她卻相反,分開了,有過的一切聯繫都虛幻了,甚至想不起他的臉。唯 一的印象,他戴著副眼鏡,而鏡片總是模模糊糊的,象蒙著水汽,遮擋著他逼真的 目光。 「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請給我寫信,今天就寫,馬上寫。」 「我寫。再見!」佳麗摁下電話,還握著的活筒「嘟-咖-」地叫著。 「還不捨得放下呐!」 「這電話真長,快二十分鐘啦!」 許萍、丘曉玲等都閃現在傳達室小窗口。「嘰嘰喳喳」地取笑。 「佳麗,你說話怎麼不柔情一些,老是嗯、嗯的打官腔,平時的那點伶俐勁兒 全沒了。」丘曉玲說。 「這叫此時無聲勝有聲。」平昆插進一句。他好象一直在傳達室看報紙。 「好啊, 你偷聽。 」譚佳麗追著捶打平昆,又俏皮地用劇本中的臺詞說道, 「張不三,你打了小二哥一頓,咱們要打你三頓」。 「不怕。」平昆反應敏捷,同樣回敬了句臺詞,「寶船已交給了皇上,皇上叫 我作了宰相。告訴你,你有四個腦袋也惹不起我。」 丘曉玲等樂壞了,跺著腳笑,「活寶,真是喜劇隊的一寶。」 平昆穿一件黑色西服,看背影,頗有卓別林的風度。 劇本提示:(幕啟:二道幕前,二公差鳴鑼開道。) 二道幕假設的。扮演公差的蔡明星、宋博,略微躬腰,一前一後上場,手裡虛 似地提兩面銅鑼,一邊敲,一邊齊聲吆喝,「閃道,閃過,宰相過來樓!」 (張不三上。) 張不三:(紅袍玉帶,手執馬鞭,得意洋洋。後面隨從數人,張傘持槍,威風 凜凜。唱。) 張不三唱完,王小二上場,有大段臺詞。 肖白走進表演區,心裡好象空空的,找不到感覺。此刻,她應該把自己和王小 二融為一體,但她無論如何做不到,一種無意的情緒,強烈地籠罩著她:我在演王 小二,我不喜歡演王小 「王小二,你的臺詞不對。」程琳琳在鋼琴蓋上輕輕拍出一聲。 「哎。」肖白歉然地反省自己剛才的表演,目光卻很茫然。什麼才是對的臺詞? 她心裡很空。上臺前,她沒有醞釀情緒;上臺時,也沒有思索什麼。自從讀了劇本、 對了臺詞,她更不想參加《寶船》的排練了,「王小二這個角色毫無內含。」她給 那個攝製組的導演寫信,「只要裝腔作勢就行,臺詞都象快板、順口溜。」拍了部 成功的電影,對藝術有了比較與鑒別,喜歡的和不喜歡的,都愈加分明了。 方芸在一邊提臺詞。 「重來」。藍院長說。 肖白退出表演區。她原地轉一圈,重新上臺,但話一出口,還是那句錯的臺詞。 怎麼搞的!她不禁責怪自己。戲又停頓了。肖白神色惶然。 「再重來。」藍院長臉上沒表情。 肖白又低頭退場。她突然覺得自己不會演戲了,更不會演什麼王小二。可是, 跟著那個攝製組拍戲,無論在外景地,還是在攝影棚裡,她的表演放鬆、自如、真 實、狀態極好,有一股發自內心的激情。 重來吧,肖白勉強著自己,又對著大鏡子默默地審視自己。 第三次上臺,肖白用心想著每一句臺詞,每個字,甚至每個標點符號所表示的 語氣及停頓的長短。 「肖白,你好象在念快板。」方芸指出。 本來就是快板麼。肖白真想頂一句,卻抿住了嘴。 「你這段臺詞很重要,整個戲,從這裡開始陡轉,所以,每個字都要把握好、 表達好。」方芸有幾十年舞臺經驗,她參加排戲,常常義不容辭地幫著導演工作。 「再重來一遍吧。」藍院長接著說。 肖白站著不動,兩隻腳不聽支配。眼眶濕了。她拼命忍著。 「肖白……」程琳琳走過來。 「我……把這段臺詞再想一想」。肖白扭過臉。 「一個好演員,應該勝任各種角色。喜歡的角色演得好,容易,難的是,不喜 歡的角色也能、塑造。」方芸又認真地開始諄諄教導,語調抑揚頓挫,兩條好看的 眉毛很激情地一揚一揚。有人說她,在生活中也常常象在演戲,感情總是飽滿有。 排練場的氣氛頓時凝固了。在表演區裡的幾個演員仿佛被定格著,站在各自的 位置上一動不:動。他們在等著肖白的反應。如果她覺得委屈,受不了,眼淚奪眶 而出,或者稍稍為自己辯解一下,鬧點情緒,上午的戲就沒法排了。王小二隻存入 角,沒人可頂替…… 僵持幾秒鐘。 「程老師,重新開始吧。」肖白深深吸口氣,快步退出地毯,又背過身開始調 整醞釀情緒。 程琳琳朝藍院長點點頭,舒展開的眉目好象在說,肖白到底是肖白。 「好,開始。」藍院長響亮地擊掌。 戲終於順了下來 「馬上換景。保持情緒。」藍院長滿意地喝口茶。 排練場正中的地毯上, 很快搬上一把椅子、 一張桌子,權當「金殿」。皇上 (童浩)坐上椅子,二內侍(蔡明星、宋博)兩旁侍立,劇本提示上說:「龍案」 上擺著一大堆「蔥花烙餅」,和「一大盤子煮雞蛋。」 許萍還是蠻會演戲的,她演的大自貓很靈活,稍嫌矮胖的身子騰躍起來感覺還 輕盈。 「大白貓,你『喵』地向上蹦起來,伸直前爪。」藍院長要求。 許萍心領神會,上臺後先收腹、縮腿,然後向上一躍,兩臂前伸,緊接著「喵」 的一聲。 「這感覺對了。」藍院長肯定。 許萍很高興。在戲劇學院時,他們學過對動物的摹仿,還去動物園,扒著獸籠 觀察老虎、獅子、熊貓的神態、舉止、習性。許萍看得最仔細了,把帶的午飯都喂 了動物,自己卻餓著肚子。在動物園泡了一天,回學院做作業,她演一隻母猴懷抱 著小猴抓蝨子,逼真又誇張,得分最高。 「快,接著。」 王小二帶著仙鶴、大螞蟻、蜂工等上,有蹦有跳的,舞臺上正熱鬧著,排練場 的門被推開,探進一個頭,「藍院長,電話!」好象是周助理。 戲被打斷。 「排戲時不接電話。」藍院長舉起乎,召集著演員的被分散的注意力。 「藍院長……」周助理進退兩難。 「你去吧,我來排。」程琳琳說。 藍院長走了,又很快回到排練場,在程琳琳耳邊說了兩句。 許萍學大白貓勾起的手突然鬆開。那電話,……她隱隱地不安了。到了劇院, 全心全意地沉浸到戲裡,她漸漸忘了四合院正在張羅的宴請。客廳裡一定高朋滿座, 一定是婆婆來電話了,直接打給藍院長。好厲害。她揪著心地猜測…… 程琳琳和藍院長還在議論著,面有難色,兩道餘光不約而同地瞟向許萍。 許萍屏住呼吸。 「休息十分鐘,」程琳琳宣佈。 「好啊,今天排戲不斷休息,」宋博立刻鬆懈了演內侍必須繃直板緊的身子和 腿。 許萍沖到程琳琳和藍院長面前,象上了弦一觸即發的箭。她決定了,不請假, 不回家! 「許萍,今天你兒子生日?」 「不是生日,剛半歲。」 「家裡在請客,」 「他們吃飽了沒事幹唄,」 「客人都來了」。 「那是他們的客人,我不管。」 「你婆婆打電話來了,替你請假,她說,為排戲,她的孫子被送走了,今天請 客……許萍,總得給點面子,來了那麼多親戚朋友。」程琳琳小聲勸。 「她存心不讓我好好排戲!」許萍憤憤。 「老人嘛。」藍院長說,「我答應了,回去吧!」 「排戲呢?」許萍不想走。 「這一段戲跳過去, 先排皇宮裡的戲。 」程琳琳說,又在許萍肩上拍一下, 「我們理解你。」 許萍眼眶紅了。 走出大樓,許萍看到他的摩托車已停在劇院大門口,她筆直走出大門,目不斜 視地走過那輛摩托車。 「哎,上車吧。」他掉轉車頭,亦步亦趨。 許萍好象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徑直走到車站。車開來了,她跳上了 電車。 開過午飯,食堂關門了。 但安在小灰樓過道裡的那只煤氣罐,還在被「哐噹哐噹」地搖晃,又快斷氣了, 大家還挨著個地等著做飯呢。童浩、蔡明星、宋博三人,只得把各自的「龍鬚麵」 下在一個鍋裡。水微微漾開了,鍋邊泛出一圈氣泡,趕緊放進麵條,沸水叉恢復平 靜,而鍋底的火苗卻在縮小,快奄奄一息了。可鍋裡再也沒有氣泡翻騰出來了。 「快,快搖。」宋博象拉拉隊一樣地吼。 「完蛋了,絕對沒氣了。」小蔡做悲哀狀。 「不能喪失信心,再搖。」童浩鼓勁兒。 蔡明星兩條長臂猿似的胳膊,抓著煤氣罐,象搖著一個快咽氣的病人。無濟於 事。火苗還是一顆按一顆地熄滅了。 「怎麼辦?」 「將就著吃。」 「下午誰去換氣?」 「大光說,他下午沒事兒,他去。」 「別信他的,那破公司天天支使他跑東跑西的,比頭小驢於還忙乎呢,能指望 他?」 「那個『中國藝術公司』,買賣到底怎麼樣?」童浩說。「《寶船》還靠著他 們。」 「難說。現在,『公司』林立,貿易興旺。問題是。工農業生產怎麼樣?這可 是根本呐!」宋博一副憂國憂民的神態,「我總覺得,一個藝術劇院辦什麼公司… …不倫不類的。說不清。」 「嗨,你操哪門子心?」 「不是操心,國家興旺匹夫有責嘛!」宋博還來點慷慨激昂。 「行了,行了,先填飽肚子再考慮國家大事吧,」蔡明星垂頭喪氣地端下鍋裡 半生不熟的麵條,「什麼時候也改革、改革呢,天天吃這玩藝兒,怪不得,人也快 成麵條了。」 樓上卻有「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又在滿樓瓢蕩。 「哪個屋?」 「譚佳麗。」 「幹嘛呢,吃飽了笑藥?」 「不是來過『長途』嗎?」 「嘿,今天她那兒准有好吃的。」 「去不去,蹭一頓?」 「多沒出息。」 「好吧,吃漿糊才正經長骨氣呐.」蔡明星故意咽著水,好象痛苦地進行著自 我克制。 他們魚貫著進屋,又狠狠地把門撞緊,仿佛真有決心把她們的談笑,消聲匿跡 地關在門外,以免被一頓美餐誘惑。 「佳麗,到日本,你還能演戲嗎!」 「反正,再也別當兒童劇演員。」 「人家日本的兒童刷多棒。在戲劇學院的時候,我們不是看過齒輪經劇團演的 《文那,從樹上下來》,這個兒童劇有哲理,寫得挺深的,氣氛又濃烈。忘了?那 天在劇場裡,我們都激動得想發狂。」 「既然到了國外,何必還演戲?陳沖不是在美國讀書了?」 「別說了,」譚佳麗瞧大家談得那麼熱烈,好象明天她就要走了,「八字沒一 撇呢。」她自嘲地笑笑。竟然奢望著登上日本的舞臺演戲?她又不禁想到了磨房後 的晾棚,和那個用破木扳、磚塊搭成的舞臺…… 「佳麗,他還說了些什麼?」 「不保密吧?!講出來聽聽麼。」 「他說……」佳麗願意滿足夥伴們的好心與好奇,「他間我想要什麼,大衣還 是裙子。」 「你說什麼?」 「當然要大衣。日本的大衣,樣子可好了,顯得特高貴。」 「日本的裙子也好看,很文雅的。」 「我什麼都沒要。」佳麗如實說。 「不要白不要」,有人表示惋惜,「反正他大伯有錢麼。」 「佳麗,你真的什麼都不要?」餘珊珊表示懷疑。 如今,誰不喜歡洋氣的東西?衣服、皮鞋、背包、化妝品、乳罩、無跟襪、薄 型健美褲,哪一樣不是外國的高級、時髦。這兩年,小灰樓的姑娘們都興穿「舶來 品」,商標都得是外文字母,式樣獨一無二的,根本看不上國產服裝。上氣,或者 成批的滿街都是。她們都到處托人去深圳,沙頭角採購衣物,起碼也得在一些「貿 易公司」或個體戶的小攤上挑選,哪怕是那些集裝箱運來的舊衣服,只要是外國的。 譚佳麗也不例外,她的屋裡就有不少洋氣的小東西,都是外國朋友送的「禮物」 ——其實,不過是陪著跳跳舞,一面之交而已。所謂的「禮物」,也都不值錢,無 非是指甲刀、胸飾、小錢包、化妝盒、輕底拖鞋、劣等香水或者是兩雙襪子,一支 電子筆等等小零小碎的東西:一開始,它們還屬稀罕的,總是別致些,少見。佳麗 把它們一一掛在床頭,作為裝飾,琳琅滿目的,誰來都歡迎參觀。有些人來看過, 飽了眼福,轉身便說些不冷不熱的話: 「誰知道怎麼來的?外國人小器,不會白給。」 「顯擺什麼呀,都是老外乘飛機時白得的。無處扔了,就當『禮物』處理。她 還沾沾自喜?!」 這些流言蜚語,傳來傳去,就成了輿論,印象、成見。佳麗卻從來沒追究過原 因。今天,接到一個東京的「長途」,姑娘們圍在她屋裡,她又和盤托出了自己, 電話的內容無一遺漏。 「佳麗,你要真去了日本,劇院該後悔了,放跑一個多有希望的演員。」 「算了, 他們讓佳麗演過什麼?連個王小二的B角,程老師提了幾次,還研究 來研究去的,役完沒了。」 「反正要去日本了,還在乎一個B角。」余珊珊勸慰佳麗,好象很誠懇。 「不談了。 」佳麗不想再扯什麼日本、B角。她突然覺得很沒意思。如果,她 坦率地告訴姑娘們,她並不愛他?!真的,不愛他。她多少次們心自問,心靈的回 答都是「不愛」。她曾經真正地愛過,知道愛情是種什麼感覺。「我們做飯吧!」 「煤氣罐空了,沒聽見他們『哐噹』了半天。」 「我還有方便面。」珊珊說。 「別那麼可憐,在我這兒吃吧,搞西餐。」譚佳麗只要熱情高漲,什麼都捨得, 「我有雀巢咖啡、荷蘭煉乳,法式麵包,中國紅腸,還有香港的袋裝湯料。」她撩 開遮著小書架的白布,兩排架子上,除了有幾疊雜誌,其餘的都是裝璜華麗的瓶瓶 罐罐。 「要不要叫一聲肖白?」還是丘曉玲細心。 沒有人回答。 「是佳麗請客……」還是珊珊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