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聽說,安排《寶船》角色,有可能讓她演個「大螞蟻」。可憐的螞蟻,終日吃 力地爬,緩慢、費勁、毫無起色,還背一身「不是」。這象在故意嘲弄她。而明天 建組,要開會。去不去?…… 「沒你的角色?」他充滿惋惜。 「不知道。」 「不可能吧。」 「你不瞭解劇院。」佳麗還想說,你也不瞭解我…… 「我們去散散步。」他想聽她多談談劇院。談談她自己。 佳麗只想坐會兒,兩條腿象泡沫塑料的,又松又軟。前天晚上,被幾個朋友生 拉硬拽地拖到國際俱樂部跳舞,讓兩個黑人纏住,是留學生,中國話說得結結巴巴 的,翻來覆去對她說,「漂亮,你是繆司,」「漂亮,你是繆司。」還爭著和她跳 .佳麗沒有拒絕。那兩個黑人學生充滿野性的、狂放的激情,把她沉抑在心底許久 的熱情刺激了、點燃了。她願意陪著跳,盡情地跳,痛痛快快地跳一直跳到半夜。 而興奮過後,常常象染了病,她只感到渾身被疲倦浸透了,仿佛是一種難以再恢復 的疲倦。所以,他出來為她開門時,見她一臉倦容,真以為她病了,翻出一大堆藥。 「我覺得很累。」 「前天晚上你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佳麗脫口說。她的一舉一動不希望被他窺測。 「你不在劇院,我給你打過電話。」 「什麼事?」 「沒什麼事。」 「我說過,沒事少打電話。」 譚佳麗的電話已經夠多的,傳達室專為喊電話才安的擴音器「哇啦哇啦」響起 來,整個劇院都聽得到。而他的電話,常常沒什麼重要的事,無非是這句話,「你 今天能來嗎?」「你昨天去哪兒了?」或者「上午去哪兒了?」「剛才去哪兒了?」 佳麗很反感,她不需要一個盯梢的。他一定認為,這才是關切、親密。 「餘珊珊接的電話,她說,你吃了晚飯走的,穿得漂漂亮亮……」 「看一位朋友。」佳麗不得不撒謊。 「哪個朋友?」他的盤問執著。 「你不認識。」 「能不能認識一下?我想,應該認識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就是我自己的,你認識不認識都可以。我們互相之間不能管束得那 麼緊,就象兩隻腳,雖然長在一起,但走路時,只有一前一後才邁得開步。」 「我不是管你,是……愛你。」他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個早就想運用的字。 「不是怪你……」佳麗口氣軟了。她怪自己又過於任性了。「走吧,散步去。」 她勉強自己。 和他的每一次接觸,譚佳麗都很勉強。許萍勸過她,「還是實際一點。」許萍 最實際,嫁給一個家財萬貫的四合院,丈夫有兩輛摩托車,紅的、黑的。她只要來 劇院,就有專車、專程相送:「這就象一個最貪玩的孩子,被全托在幼兒園裡了,」 佳麗不羡慕許萍。但是,她也不由地在勉強自己有更多一些實際的考慮。她生在農 村,是腳踏著實地長大的,後來,離開了那塊土地,一下子騰空了。現在,強迫自 己再降落下來,卻感到了重重的困難。 人,好象生來就應該有翅膀。 他們肩並肩下樓,肩並肩走出大門。 「你等等。」他突然穿過馬路去,跑進路過的一家食品店,不一會兒,懷裡捧 著五六個罐頭,又急急忙忙奔出。「給,都是高級的、好吃的。」 佳麗看著他,看著那些罐頭疊成兩排,有一個商標快脫落了,花花的紙迎著風, 象山鳩搧動的翅膀,她覺得可笑,但真的被感動了。 她終於笑了笑,笑得很溫柔。 如火如荼的餘珊珊偏偏和性格象溫吞水一樣的柳亞明相好,許多人不可思議。 照理,水火不相容麼。當然,論形象,在灰樓的十幾個小夥子中,柳亞明是數一數 二的,高大、魁梧,脾氣又好,和誰都能相處。而且,還具有南方男子特有的實惠, 對於吃和睡,決不虧待自己。在戲劇學院那個大多不會料理自己的「兒童班」裡, 唯獨柳亞明的生活井井有條,小桌子的抽屜裡,總存放著可口的零食,每天下課鈴 一響,他必定第一個沖進食堂,坐下來慢慢吃,兩菜一湯,有滋有味,總要吃到食 堂空空的只剩下他自己,這才罷休。有一次下鄉去體驗生活,柳亞明帶了滿滿一餅 幹箱吃的,招了不少耗子,鬧得宿舍裡雞犬不寧。他只好用草繩將餅乾箱懸在梁上, 可望不可及,天下才算太平。但亞明卻忍不住「饞」,睡夢裡還在想著如何在草繩 上裝個滑輪。……一隻可愛的「傻熊」。排畢業劇目《小玨找爺爺》。他真的演一 只大熊,拍上劇照黑乎乎一團,又貼著二道幕,找也找不到。他沒有怨言。對有些 得失,他看得輕淡,不那麼斤斤計較。 珊珊喜歡亞明「傻」得可愛,又常常不滿意他可愛的傻,「真傻,傻冒,傻透 了!」她嗔怪對,象放連珠炮。昨天夜裡,她做了個夢,夢到和亞明貓在一個潮氣 逼人的山洞裡躲雨,她穿得單薄,凍得瑟瑟抖。亞明說,「我把襯衣脫了給你。」 他真的脫了。 自己光身, 脊背油亮油亮。珊珊抖開襯衣,好大的一件,象抖篷, 「來,我們一塊兒披。」裹在一起,他身子溫熱的,又舒服又暖和……醒了。怎麼 會醒的?沒有什麼東西打攪呀。好夢總是不長。珊珊留戀地回味著夢境,只覺得胸 口脹鼓鼓的。她用手捂住自己被瘦小的個子隱藏著的豐滿,心裡充溢著一絲委屈。 她最忌諱別人只看見她背影就稱她「小姑娘,」「什麼小姑娘!」有一次,珊珊沖 著櫃檯裡喊她小姑娘的一個中年營業員「抗議」,又挺挺地凸起兩峰其實早已長熟 的胸脯,在櫃檯邊充分展示了一下,才滿足地走出商店。但走出了,心裡又開始委 屈。 柳亞明並不體會珊珊內心的委屈。他只是對她百般的好,順從,遷讓,象大哥 哥寬容著一個嬌慣的小妹妹。 吃過午飯,柳亞明靠著床架剛想休息會兒,珊珊來了。 「下午幹嘛?」 「排戲。你呢?」 「唐副院長找我。」珊珊在床邊坐下。 「找你幹嘛?」柳亞明有些警惕地看著珊珊。 「瞪我幹嘛?唐副院長對我不錯,都虧他說了話,我才能搬出你們的紅房子、 綠房子。」珊珊用胳膊推推亞明,「哎,我媽來信了,還問到你呢……… 「問我什麼?」 「關心關心唄。」珊珊的身子倚著亞明支著的腿,「你真傻!」她莫明其妙沉 下臉。不知為什麼,早晨醒來後,她心裡一直煩躁,胸脯仍然鼓脹著,好象憋著什 麼。中午,整個灰樓都安靜了,她在屋裡卻坐立不安。洗洗衣服或者把那只毛衣袖 子織完?無心去做。她又情不自禁跑來了,象有一種慣性在推動。她征服不了自己。 「又怎麼啦?」亞明半坐起。 珊珊很想把昨夜的夢告訴他。心裡卻在睹氣,偏不說,看他那個傻樣。難道, 他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不信。有時,他挺會裝「傻」的。對別人可以裝,對別的事 可以裝,可是…… 「我哪兒得罪你了?」亞明立刻手忙腳亂,端出他的幾盒糖果,討好珊珊,還 有剛買的核桃仁。 「誰吃你的!」珊珊把打開的小盒,一隻只「乒乒乓乓」地蓋上,「你——你」 「我——」亞明不知所措了,「我今天的表現,整個兒沒缺點。」 「哼,沒缺點?!」珊珊只想無理取鬧,眼睛瞟過淩亂的小桌,一堆書和雜誌 又把那只像框遮住了,「你存心不讓人看!」她把書、雜誌一本本扔在床上,一陣 「劈劈啪啪」,「乾脆撕了!」 「別——」亞明奪過像框,怔怔地看著。 小像框裡的合影:珊珊、亞明,中間夾著程琳琳老師。她和他穿著《兄妹開荒》 的戲裝。他上身是件藏藍色對襟褂子,頭上包塊自毛巾,腳穿一雙圓口布鞋,憨憨 地笑,傻呵呵的樣兒,珊珊象喜兒,一根紮了紅頭繩的大辮兒,甩過右肩垂到胸部, 襯著夾的小碎花布襖, 一邊的鬢角還插了朵嫩色的花兒。 那是在少年宮演出時, 《少年報》記者拍的。拿回照片,譚佳麗還玩笑著說,「亞明和珊珊還應該演一個 《夫妻識字》。」珊珊滿不吝,「兄妹就兄妹,夫妻就夫妻。」星期六開班務會, 程琳琳老師批評佳麗,「以後,在同學之間不要開這類玩笑。」到了劇院,再也沒 有了班委會,那個「玩笑」也好象自然而然「弄假成真」了。珊珊幾乎天天來找他, 大大方方的,還從相冊裡單單挑出這張照片,鑲在小鏡框裡,偏要亞明擺在桌上。 他拗不過她,又喜歡她的爽氣。珊珊說,她小時候就一直和男孩子玩兒。她真這樣, 一到男人面前,會異常興奮、活躍,好象血液裡加了催化劑沸沸揚揚的。於是,亞 明又隱隱約約擔心自己面對著她時常沸揚的情緒而無所適從。 「要不,下午你別去排戲了,陪我。」 「不去排戲?……」亞明為難,「不行。」 「不行,算。」余珊珊沖向門。 「你到低怎麼啦?」柳亞明拽住她,象老鷹叼著只瘦小、又不甘瘦小的雛雞。 「問你自己。」 「問我?」 「你去排戲吧,下午,唐副院長找我。」珊珊勸住自己。在亞明面前,她意識 到自己太放任,又時常覺得被壓抑著什麼,過去,她只有在媽媽面前才可以不講理 地隨心所欲。但有一天,媽媽坦白地告訴她,要跟另一個男人一起生活。她愣住了, 想哭,又哭不出,她不理解。媽媽有了爸爸和她,為什麼還要離開這個家?媽媽毅 然走了。沒人嬌寵,珊珊不能再任性了,但有時卻更加「肆無忌憚」。有個星期天, 她走過華都飯店,看到新郎、新娘一對對站在門口,迎著熙熙攘攘來吃喜酒的親朋 好友。她乘機混了進去,美美地吃了一頓。餐廳裡鬧哄哄的,誰也沒注意她,誰也 不願猜疑誰。喜慶的日子麼,誰都總想討個吉利。 珊珊常常得意自己能幹出別人想像不到的事。 這位年輕的電影導演,看上去,是個純粹的「現代派」,一頭亂篷篷的長髮, 一臉蓄留得濃密的絡腮鬍子,目光炯炯,飛揚又沉著,有點象青年時代的卡爾·馬 克思。 肖白打開門,目光迅速穿擦過導演的肩膀,注視他身後的兩個「外國記者」。 「哈喂!」那兩個「外國記者」裝模作樣地揚起手。 「好啊,騙我!」肖白又氣又好笑。什麼外國記者,是攝製組的兩個攝影師, 比導演還年輕,長得有點相象,便自吹自擂,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都是電影 學院同屆畢業生,自動組織了一個富有生氣的創作集體。 「怎麼樣?」導演象欽差大臣駕到,邁方步巡視小屋。 「什麼怎麼樣?」肖白朝兩位攝影師調皮地擠擠眼。 「跟我們去拍下一部片子。」一個攝影師說。 「拿奧斯卡槳。」另一個攝影師說。 「瞧,夠狂的,」導演說。 「真的找好劇本了?!」肖白留戀這個創作氣氛良好的攝製組,和他們在一起, 累,但是痛快。 「定了。」導演說,「有你的角色。」 「和你的氣質完全對路。」一個攝影師說。 「比上個劇本還棒。」另一個攝影師說。 「劇院不會放我,」肖白立刻沮喪了,程琳琳老師剛來過,她演王小二已確定, 「要排戲了……」 「知道,主角兒,王小二,」一個攝影師說。 「了不起的英雄。」另一個攝影師裝作木偶,機械地動作,嘴裡還怪聲怪氣、 打油詩般地念白: 「清早上山去打柴, 太陽升,下山把柴賣。 早打柴,早去賣, 買鹽買米,早早回家來, 鹽米交給好媽媽, 媽媽誇我真可愛!」 「真、可、愛!」導演合著起哄,敲竹板似地拍手。 兩個攝影師又前仰後合地笑。 「別瞧不起王小二。」肖白哭笑不得。雖然,她不想演這個角色。如果能推辭 …… 「說正經的。」導演馬上認真了,「肖白,能不能退了《寶船》的角色?我們 已經有了些分鏡頭的想法,絕了。」 「我……我自己去說?」肖白真的著急。她相信導演的話,決不是誇口,他們 在藝術上有追求,平時好象吊兒郎當的,說話可隨便了,但創作起來,一個個都是 拼命三郎,幾天幾夜不睡。能和他們在一起,認認真真地演好幾個確有藝術價值的 角色,正是她夢寐以求的。 「你們劇院誰說了算?」 「唐副院長。」 「那個胖老頭,一本正經的。我認得他幾子,在你們劇院資料室搞攝影,挺牛 氣,其實,充其量也就是會摁摁快門。」 「現在搞公司了,天天拎一隻最時髦的方殼子小皮箱,挺象港商、闊老,總在 傳達室晃來晃去,神氣活現的。」肖白難得在背後說人。 「哪天去看看那只箱子,保證是空箱,唬人的。」一個攝影師說。 「反正,他能唬住他老頭子。」另一個攝影說。 「我去找他說。」導演問肖白,「那小子叫什麼?」 「唐大朋。他吃硬不吃軟。」肖白雖然沒和唐大朋搭過一句話。觀察,她自有 一番心計。 「這樣吧,你先看看劇本。」導演把卷成筒的打印本交給肖白。 「你們得抓緊和劇院說。馬上建組,我們明天就開會了。」肖白握著劇本,心 裡懷有希望的欣喜,又真的害怕失望。雖然,她遇事基本都順利,只是情況特殊, 《寶船》是目前劇院的重點劇目,還要去日本、香港……她不在乎去日本、香港, 只希望能不失時機地多參加一些真正的創作實踐,在藝術上一步步地走向成熟,那 次拍電影,她感覺很對,全部開放了自己,表演也開放,影片成功了,首映式那天, 她很激動,也放開自己地哭了一場,哭得整個攝製組的人都陪了眼淚,她真想就此 留下,即使沒合適的角色,為導演做場記,也能學到東西。但攝製組不是獨立單位, 要牽涉到電影廠和劇院的關係,一切又變得複雜了。 「你自己也得去磨。」一個攝影師說。 「必要時就得要賴。」另一個攝影師說。 「我……」肖白笑了笑。她沒學過「耍賴」,大概也學不會。人是生定的。 「這一次,大家都得再努努力,能接著轟動一次,我們在影壇上就能站住腳了。」 導演說得極有煽動力。 肖白被深深鼓動了。 「該走了吧。」一個攝影師看看表。 「撤,」導演下令。 「你們什麼時候再來?」肖白送他們出門。 「想念了,我們就來。」另一個攝影師說。 肖白粉嫩的臉緋紅了。她很想送他們下樓,送出劇院大門,陪他們再走走、再 聊聊。但是,一旦碰到什麼人,肯定會引起一些猜測。她不願意讓別人看出她的內 心,尤其在灰樓裡,常有些捕風捉影的議論,所以,她事事謹慎著。 午休後的小灰樓仍安靜得象個山洞。送走導演他們,肖白心裡似乎矢落了什麼, 空空的。她常有這種空白感,好象只剩自己,孤獨著。她靠著床,戴上耳機,聽美 國著名女歌星卡倫卡篷特生前錄製的最後一張唱片《美好的舊夢》: 象一個小孩,我老是回憶著那 些慶賀的季節。象一個孩子,我好 象一直過著聖誕之夜。啊,這都是 美好的舊夢。 過去的夢中,我遇見了你,現 在誓言變成事實,我的生命裡夢想 著你,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肖白很少有夢,又因為父親的嚴格,使她過早地蛻去了孩子的天真,卻又偏偏 長著一張總含有童貞氣的、白淨的小圓臉。 一段幽靜的路。密密的林蔭,搭成了一條綠色的長亭。 他們仍肩並肩走,挨得很近,但手臂與手臂還是間隙著。偶爾有一輛車開過, 他立刻張開手,好象護著她,生怕被飛馳的車擦著,有一刻,他的手小心地落到了 佳麗肩上,又象害怕碰碎了露珠似地縮回來。 笨蛋。還想出國呢。佳麗裝作沒有察覺。 學會裝假了。也許,一開始懂得愛時,她太真實了。雖然,譚佳麗交際得很多, 但她只感覺過一次愛。那是真的愛了。他是個畫家,高高的個於,肩膀寬寬的,不 算強壯,也夠氣魄的。他畫油畫、色塊總是濃烈的,大團大團,或者熱情得象在燃 燒,或者沉抑得令人窒息,那年,他辭了工作,籌集一筆錢去遊逛名山大川,走遍 了黃土高原、戈壁沙灘、西雙版納和長江三峽,帶回一本本速寫和滿身的風塵。他 比過去黑了,更添了英俊和剛毅。佳麗太喜歡他了,真願意跟他去天涯海角,去漂 流,去闖蕩,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奇的天地,什麼都可以不要,他畫過她,素描的、 油畫的,半裸的、全裸的。那沒什麼。佳麗願意。那是藝術,美好又神聖,一邊放 著音樂《愛情是藍色的》、《午夜的月亮和風》。他畫得認真,兩小時,三小時。 在那樣的氣氛中,好象不會覺得疲倦,只要在他面前,沒有乏味的時候。那年,佳 麗剛畢業到劇院,沒有戲排,除了一月有幾次學習,她把所有的時間都奉獻給他的 畫和畫室。夏天,參加一次夏令營回來,她卻找不到他了,「失蹤」半年,毫無音 訊,佳麗明顯地消瘦,瘦得象一隻快餓昏的小貓。那些日子,她天天象在掙扎,想 擺脫他的影子,但做不到。後來,終於漸漸擺脫,他卻出現了。那天,在全國青年 美術家畫展的畫廊裡,佳麗看到了他的畫。她仿佛釘在了那幅畫前,看不夠地看。 他跑過來了,拍拍她的肩。 「喜歡嗎?」 「喜歡。」 「我猜到你會來。」 「你為什麼躲開我?」 「不是躲開。我去了青海、西藏,沿雅魯藏布江走了半年。」 「為什麼不告訴我?回來了也不找我?」 「因為畫完了,」他坦率地說。 「畫完了?」佳麗突然恍悟。他只把她當作一個形體美好的模特兒。「我…… 只配當模特兒?」她很傷感,眼淚奪眶而出。 「不是的。我努力讓自己愛你,沒有做到。」他是真實的。真的畫完了。 沒有一幅永遠也畫不完的畫。 佳麗很懂,她漂亮卻少些詩意。她不過是個演員,不過是個從農村來的小姑娘。 他的確畫夠了她。他是個藝術家,純粹的。可留給她的是什麼?幾幅以譚佳麗為模 特兒的油畫在兩次畫展中都掛在大廳十分顯眼的地方,劇院搞舞臺美術的一位老同 志看見了,一傳十,十傳百,整個劇院紛紛揚揚議論著這條「新聞」。 「佳麗偷偷去當過模特兒?還是全裸的。」 「她和那個畫家怎麼回事?」 「人家才氣十足、前途無量,壓根兒沒看上過她……」 佳麗沒有向任何人作解釋,也不去責備他。她美,他畫她,成了藝術品,掛出 去展覽,好象理所當然。由此,他們同時揚名,只是收穫不同。…… 他們有過約法三章:一、不排戲的時候不許抱在劇院裡,二、排戲的日程表, 一設兩份,他務必瞭解,並由他的摩托車接送。三、中午一定得回家陪他吃飯。如 條條守法,他將以價值千元的裘皮大衣為獎。 許萍一直「守法」,倒不是稀罕什麼「裘皮大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 份生活既然是自己選擇的,就得應付。許萍從小是在貧寒中度過,父母都在一個地 方劇團工作,父親搞佈景,母親是演員。文化大革命,一家人被迫從長沙遷到鄉下 改造,一貧如洗。去戲劇學院「兒童班」報到,媽媽把家裡僅有的二十四元「存款」 裝在她口袋裡。掂量著這些錢的分量,她真捨不得花,到了學期末,小木箱底還壓 著一張平平整整的五元,放寒假,她又帶回家了。……現在,二十四元算什麼?不 夠她自己進一次西餐館的。而出嫁時的婚禮,隆重得都令人吃驚、心疼。他包下一 整個出租汽車站,幾十輛小轎車浩浩蕩蕩跟在新郎新娘的「皇冠」後面,那氣勢簡 直象迎接著國家元首的來訪。那時候,又象在夢裡,一切是虛幻的,不十分確實。 只有住進四合院,許萍才漸漸意識到,所有得到的,都需要相應地付出…… 「多吃點。什麼都得吃。你多吃了,才能胖聰聰。奶水還好嗎?我看著,小聰 聰這些天好象瘦了,老哭,是不是有病?下午抱去醫院瞧瞧。順便再約一約分量。」 婆婆吃完了,還坐在餐桌邊,把一雙夾菜的公用筷子放到許萍面前,好象在監督一 頭吃料的奶牛,只盼它多多擠奶。 許萍低頭嚼著牛肉,卻咽不下去。她偷偷給聰聰斷了奶,婆婆不知道。還想把 聰聰送走呢。怎麼開口?明天開建組會,接著就要開始排戲…… 「你今天臉色不好。」婆婆的小眼睛,目光四射,很能察顏觀色。 「媽——」許萍放下筷子。說吧,她鼓勵自己,早晚得說。 他騰地站起來,匆忙離開餐桌,神色慌慌張張的。 「什麼事,」婆婆精心保養的、粉粉的臉變了顏色,一定猜到了什麼。 「我要排戲了,把聰聰送到長沙我媽那兒,暫時放一段吧。」 「送走?不行。聰聰一天也不能離開這個家。」 「我們還要去日本、香港演出,一走好幾個月。」 「你走,這個家就塌啦?!」婆婆從小細眼迸出的目光象尖尖的錐子,釘住許 萍一絲不放鬆了。 「我不放心。」 「不放心誰?我家的孫子,我不知道疼?」 吵聲驚動了在廚房吃飯的那兩個兒媳婦,她們幸災樂禍地跑到飯廳門口探頭探 腦。她們好象早等著這一架了。許萍嫁進口合院的那個夏天,經常穿一條白色西裝 短褲,小細腰緊束著圓領、寬鬆的廣告衫,頭髮又削得短短的,象個神氣的小男孩, 還有股帥氣。兩個媳婦看得目瞪口呆,而且,許萍也不斷換裙子,喇叭裙、西服裙、 太陽裙、超短裙,還站在房檐下彎腰踢腿地健美,她們真嫉妒得難受,跑到婆婆耳 邊呵咕。婆婆是個精明人,駁了她們,「她是演員,你們是幹嘛的?」許萍知道, 並不是當演員身價真的高貴些,只是那兩個兒媳婦,都生了女兒,婆婆在指望著她 呢。幸好,上帝保佑,讓她一米五六的小個子,生出一個八斤一兩的大胖兒子。給 聰聰過滿月那天,婆婆慷慨解囊,在一家高級西餐館請了十桌,排場不亞於他們的 婚禮。許萍卻「不識抬舉」,偏偏要送走兒子…… 「媽,我是想,聰聰在身邊,總要分散我的精力。我兩年沒演戲了。」許萍據 理力爭。 「你要知道,聰聰一直是我們在養他。」 「他吃我的奶。」許萍感到一種屈辱。 「你吃誰的飯?」 「我自己有工作。」 「你那點工資,夠買你身上的半件衣服螞,」婆婆冷冷一笑。 許萍啞口,眼眶裡汪著淚水在打轉。她忍著,不肯哭出來。在婆婆和那兩個兒 媳婦面前,她咬著牙逞強。 「我說了,不讓帶走!你們看著辦吧。」婆婆站起來強調著,脅迫著。 「我也決定了。」許萍硬著頭皮說。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 「好吧,走吧,走了就別回來。」 「幹嘛不回來,我是嫁給你兒子的。」 「兒子是我的,這個家是我的,我說了算!」婆婆氣勢洶洶,「你過來,躲在 房間裡幹嘛,沒出息的!」她沖著兒子叫嚷,聲音尖裂,好象小刀在劃破鏽鐵皮。 他畏葸地走出。 「你同意把聰聰送走?」婆婆口氣逼人。 「我……」 「只要你點頭,我立刻叫人去買火車票。」 「你說話呀。」許萍瞪著他。 「我……我不管!」他終於氣壯如牛地憋出一句。 「我說麼,我兒子不會忍心把自己的骨肉送走。」婆婆乘虛而入,「哪有做女 人的不眷孩子。香港?什麼了不起的,你想去,我送你去玩兒,你二伯在香港有診 所,還合股開著銀行。」 「我沒想那麼多,就覺得當演員的該演戲。」 「演戲?聽說,這回子就讓你演個貓。」婆婆譏笑著,口氣輕蔑。 兩個媳婦「撲哧」笑出聲。 「沒你們的事,走遠點。」婆婆朝門口喝叱,象轟著幾隻討厭的小雞。 許萍的嘴唇變青紫,不由地哆嗦了。她恨不得把桌子掀翻,讓碗盞、杯盤「乒 乒乓乓」摔個粉碎。 「你們再合計合計吧。」婆婆故作姿態,又氣顫顫地回屋了。 「走,明天就走!」只剩下他了,許萍才跺著腳喊,眼淚湧了出來。「長這麼 大,沒受過這!……」她泣不成聲。她恨自己,恨這個透著黴陰氣的四合院,恨他, 「都是你,窩囊廢!」 「別哭了,再商量嘛,」 「商量什麼。還你,統統還你!」許萍脫下日本進口的呢外套,用力甩在他身 上,扭頭要走。 他拖拉住她,兩條粗壯的手臂,如同結實的纜繩圍過來,壓迫著她腫脹的胸脯, 嘴裡噴著粗粗的氣,象頭大河馬,吹得許萍耳朵發燙。 「放了我。」 「回屋去。」 許萍掙脫不了他。只在這個時候,他才表現出一點如狼似虎般的男人的力量。 四合院總算平息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