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唐功輝見人愛笑,胖胖的、頗有福相的圓臉,總是笑意漾漾,很象寺院裡的一 尊彌勒,和和氣氣的,平易近人。但劇院的有些老演員,怕看唐副院長的那副可親 可掬的笑容,那笑裡似乎總包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講究。文化大革命,唐功輝作 為走資派挨了鬥,在牛棚裡,他每天笑眯眯地寫檢查,誠懇得令人感動,第一個被 解放,結合進劇院班子,每天還是笑眯眯地主持工作。但是,陸陸續續的,那些曾 經最積極鬥他的幹部、演員,或者要求調走,或者借調走了,例如程琳琳…… 余珊珊不認為唐副院長的表情裡有什麼值得探究的深奧。挺好說話的。她找唐 功輝只談了兩次,隨隨便便地談,就穩穩當當進了《寶船》劇組,昨天,在傳達室 門口碰到唐副院長,他匆匆去辦事,只說了句,「明天下午來找我一趟。」珊珊努 力回憶唐副院長在那一刻的表情,象平常一樣微笑著。不,比平常更溫和。什麼事 呢?她躺在床上還想入非非:會不會讓她扮演王小二的B 組?或者,她可以向唐副 院長直截了當提出來!沒什麼好客氣的。這是機會。不爭取到手,程琳琳老師一定 會想方設法讓譚佳麗演B 角。在戲劇學院,程老師偏愛肖白和佳麗,這是班裡誰都 知道的。排《馬蘭花》片段,程老師分配角色,肖白演妹妹小蘭,佳麗演姐姐大蘭。 珊珊還想演姐姐呢,「我比佳麗合適」,她心裡悶了幾天彙報演出後的總結,程老 師的評價也太過分了。「肖白、珊珊配合得天衣無縫!」珊珊回宿舍就嘟噥,「大 蘭演得還不夠壞。」只有她最能演那種壞女人了。 何況,譚佳麗在紅珠電影廠拍片時出了問題,劇院正在查,餘珊珊想,她的優 勢絕對了。 上辦公樓,珊珊一步三格地跳躍,身子輕盈得象飛,她好象忘了,午休時還對 柳亞明使了性子呢。 院長辦公室裡有人在談話,珊珊遲疑一下才敲門。 「你到資料室等會兒。」唐副院長從門後只露出半個和藹的笑臉。 資料室在二樓,不讓人隨便進。外間的閱覽室裡,不少人在看報、翻雜誌。餘 珊珊只在閱覽室門邊晃一下。不想讓人注意她,是唐副院長找她——一個普通演員, 稍敏感的人都會有猜測。正好,唐副院長很快下樓了,腳步有節奏,臉上還是微微 笑著。 「唐副院長,閱覽室裡人很多。」 「我們去書庫。」唐功輝搬開通資料室走廊上那塊「閒人莫入」的牌子。當然, 只有院長可暢通無阻。 幹嘛進書庫談?餘珊珊跟著進,心裡在揣度,書庫不大,一架架密密麻麻的書, 磚坯似地壘得整齊,書架之間只能側身走過一個人,很擁擠。書庫的兩間屋都朝北, 曬不到太陽,又不常開窗,間隔著書架的空間凝留著一股散不掉的,淡淡的黴氣, 珊珊不喜歡在這樣憋屈、空氣不新鮮的地方和人談話、好象鬼鬼祟祟的。感覺不對。 「宋,這兒坐。」唐副院長向珊珊招手,「這兒有椅子。」 珊珊只好大搖大擺地進書庫,見圖書管理員殷勤地搬來椅於,又用眼角的餘光 掃視她。「謝謝。」珊珊不舒服地坐下,兩腿屈曲著,嵌在書架與牆壁之間。唐副 院長的位置寬敞一些。正是書架拐彎的過道。 「我們隨便聊聊。這一陣太忙,劇院一攤子事己夠雜的,還得顧著公司,芝麻 點的小事也得找你批、找你定,我這個人呐……」好在,唐功輝很熱衷於工作,不 管多忙,總是從從容容的,也不會少掉臉上的笑容。 「我聽大夥兒都說,我們劇院要是少了你……」餘珊珊說話很會取悅人,語言 還帶點嬌嗔,「你和大家還能打成一片,一點沒架子。」 「我這個人喜歡熱鬧,大朋知道,逢年過節的,劇院裡哪個不未我家竄竄門兒? 去年春節,好傢伙,象開了飯館,幾桌幾桌的,大朋他媽好客,大朋也喜歡請客。」 「我們可不敢登院長家的門檻,」 「你們麼,還都是小孩兒。」 「還小呢,都二十多了。」珊珊又習慣地挺出還算豐滿的胸脯,只是兩腿放得 彆扭,身子挺直了吃力,不自然。 「有二十了嗎?」 「當然。都二十二了。都老了。」 「正是好時候嘛。我就是二十二歲當營長的。」唐功輝說到光榮歷史,笑容裡 流露出一種自豪。他經常不失時機地提起,不是炫耀,好象很自然地帶過一筆。 「可現在,二十二、三歲還彼當成小孩兒,盡演些小兔、小狗的.」珊珊順理 成章地轉移話題「這次, 排《寶船》,又讓演個仙鶴。唐副院長,B組的角色,演 員沒定吧?」 「你還不滿意?」唐功輝拍拍餘珊珊的肩,「你知道,多少人想進《寶船》劇 組?找我的,找大朋的。找大膽他權的。還有寫信的,拖人捎話的,可角色就這麼 幾個,當然,這次排《寶船》,意義特殊,我們要下血本排,排好了,要作為劇院 的保留劇目。老舍先生的劇作嘛,名望也擺在那兒。為你安排仙鶴這個角色,你知 道…… 「我知道。不過……」 「不過什麼?」 「唐副院長,你覺得我的表演?……還有什麼不足的?」 「你的表演好,有特色,我聽大朋說過,你們兒童班裡肯定要出來幾個大演員。」 唐功輝有意無意地多次提到他兒子唐大朋,「大朋說,他最欣賞你。你們在戲劇學 院的時候,他就看過你演的《安娜·克利斯蒂》的片段。他說,你對角色有自己獨 特的解釋和處理。」 「我還演過《飄》裡的娜斯嘉。我就喜歡演這種內心複雜、有難度的角色。有 一次片段練習。我演《麥克白斯》裡的王后,大朋看過嗎?那時,我才十八歲,老 師們都說,我的感覺很豐富,不象個小姑娘。其實,老師們根本不瞭解我……」珊 珊有些激動。 「還是有瞭解的麼。」 「誰? 沒有。 」珊珊神色黯淡了一些。在戲劇學院四年,她沒有被排為班裡 「最佳女演員」。到了劇院,名演員、老演員如大山般擋在路上,把她完全遮沒了, 她又不象肖白那樣幸運…… 「路遙知馬力嘛。」 「到劇院已經四年了。還要等幾個四年?」 「別心急,大有希望」。 「我當然不會失望。」 「這就對麼。」唐功輝又接著問,「談朋友了嗎?」他是明知故問。餘珊珊和 柳亞明的接近在劇院裡人人皆知。 「……」珊珊不想回答。她和亞明的事心照不宣,但畢竟沒有正式確定過。 「有了吧?」 「沒……沒有。」珊珊否定,但不堅決。 「真的沒有?」 餘珊珊的手輕輕在膝蓋上搓,垂著眼,躲開唐副院長關切的目光,感到有些窘 迫。她不想談這個問題。 「那好……」 好什麼?珊珊抬起頭,才隱隱覺得唐副院長的笑容裡仿飾藏著一個謎。她心裡 突然有些亂。剛才談了些什麼?提不提王小二的B角呢?…… 「明天晚上,倒我家去玩玩吧。」唐副院長熱情邀請,眉宇間的笑意舒展開了。 「請我,」 「明天大朋生日,他媽要給他燒幾個拿手的菜。大朋也想請些朋友熱鬧熱鬧。 都是年輕人。他提了你,問我同意不。當然同意。你比佳麗可懂事多了…… 「我和唐大朋不熟。」珊珊有些警覺,剛到劇院時,有人風風雨雨傳說,唐副 院長的兒子唐大朋托人找了譚佳麗,約好在紫竹餐廳吃飯,佳麗沒去,酒菜都浪費 了,事後,才知道佳麗那時正給一個青年畫家當模特兒,畫裸體…… 「怎麼不熟,一個劇院的,就是大朋這孩子比較老實,不輕易和女孩子來往。」 「那……」珊珊不好再推託了。 「說定了,明天晚上。別讓大朋再去找你。 「好吧,」珊珊站起來,總算解放了兩條一紅拘謹著的腿,腳後跟絲絲地發麻。 圖書管理員捧一擦書進書庫上架,唐功輝先走出了資料室。 余珊珊跑下樓,徑直地出劇院大門;她不想馬上回小灰樓,光找個安靜的地方 獨自坐坐。明天,生日,唐大朋……要想一想,想一想、沒有人能幫助她想。媽媽 走了。爸爸從來自顧自的。柳亞明呢?…… 路上行人多,人來車往。一個喧鬧的大世界,餘珊珊默默地走、深深地想,眼 前卻模模糊糊的,象走在一團大霧裡,白茫茫一片,沒有了繁忙的車輛、人群。 世界真寂寞。 公共汽車只在夜晚才行駛得飛快。沒有了白天熙熙攘攘的擁擠,紅綠燈也仿佛 寬容了,車在不停地開。 佳麗看著窗外,樓群閃爍的燈光溫暖、柔和,她突然想家了,繞著村子的小河, 河邊的風車,磨坊和守著羊圈的那頭小黃狗…… 「同志,買票嗎?」售票員脖上吊著棕色的小鹿皮包走過來,是個小夥子,挺 精神,頭髮卷過的,穿一件大開領毛衣,紫紅色的。 「一張五分的。」 「哪兒下?」 佳麗冷冷地看他,只是重複道,「五分的。」對不信任的盤問,她好象本能地 反感。 「你是幹嘛的,」小夥子的目光沒有惡意。 「你管得著嗎?!」佳麗懶得囉嗦,脫口說,「待業的,」學油了。 「不對。我見過你。」 「我老坐這趟車,」 「不,我看過你的電影,紅珠電影製片廠拍的,叫什麼來著……」小夥子大概 是個影迷,「你演得挺帶勁。」 還帶勁呢。如果有權,她會下令把這部片於的全部拷貝統統燒掉。 「你看錯人了。」 「沒錯。」小夥子感到榮幸,「我們家的掛曆上還有你呢。」 佳麗只好默認。幸虧車快靠站了,小夥子才晃著小麂皮包回車門口售票員位置。 還帶勁呢……她不由自主地回想那極不願意回想的一切。 被紅珠廠邀去拍片,譚佳麗很振奮,劇本還可以,而且,來劇院簽合同的副導 演見了她侃侃而談,還說好讓她演主角,一個啞巴。啞巴沒語言,內心動作豐富, 完全靠表演,一定過癮,去製片廠的途中,坐著臥輔車廂,佳麗一句話不說,試著 角色,還設計了那個啞巴受委屈欲說又不能的種種表現。四周圍的旅客都以為她真 是個啞巴。一個漂亮的啞巴。」她心裡挺得意,真逗。 到了電影廠,譚佳麗卻聽說那個副導演又找了個「小洋人」似的女演員演啞巴, 理由是,試鏡頭她的臉型不夠柔和等等,「他媽的,騙子!」她真想自己掏錢,買 了車票就走,但合同在,不能擅自行動。忍了吧,她說服自己。很快,佳麗發現那 個「小洋人」和副導演關係不正常,才明白了」換包」的奧妙。有一天,她沒戲, 躺在宿舍裡看書,副導演進來,嘻皮笑臉,坐到她身邊,裝腔作勢地解釋,還動手 動腳。 「幹什麼?!」佳麗坐起來,聲嚴色厲。討厭,什麼了不起的,蹩腳導演,未 流的。「少來這一套!」她出言不遜。 「看得起你。」他不肯放鬆,「這一套,你也沒少見。去過你的劇院,聽說過 ……」 「流氓!」譚佳麗跳下床。 「下部戲,一定讓你主演。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用背抵住門。 「我再也不想演什麼了!」 「別那麼硬氣,演員不演戲……」他又走近佳麗。 「不演就不演!」佳麗用力推開他跑了,鑽迸攝影棚後面的小倉庫,偷偷地哭 了一場。她喜歡演戲,喜歡演主角,可是……現實與願望總相去很遠,生活也不似 想像的那般美好。她明朗的心漸漸灰黯、漸漸沉重了。為什麼她的路,總比別人要 多一些幾乎過不去的溝溝坎坎呢?…… 攝製組在照常工作,但佳麗的情緒振奮不起來。何況,只要有她的戲,那個副 導演就沒好臉色,左右挑剔,使她無所適從,怎麼演都進不了角色。在攝影棚裡, 燈光一亮,清晰地照出那張在攝影機旁邊晃來晃去的、醜陋的臉,佳麗就慌亂,台 詞、動作、表演都沒有了感覺。 「佳麗,你放鬆些。」導演心裡不滿,嘴上還客氣。 「她就是不行。」副導演口氣惡狠狠的。 結果演砸了。那部片子也拍得糟糕。總結時,副導演把責任推卸在譚佳麗身上, 「她把大家的情緒都破壞了!」她能為自己開脫嗎?一·鍋混湯,既然栽了進去, 洗涮是無濟幹事的。活該倒黴! 灰溜溜地回劇院,佳麗象大病一場,萎靡不振。好在,攝製組裡有個從上影廠 借來的男演員看得公正,同情她,常來信勸慰,幫她度過了那…段。但因為通信多, 又落下口實,傳出風言風語,她和那個男演員如何如何。再加上影片送審時,那副 導演惡人先告狀,來劇院遊說一通,列數罪行,還「證實」了她和上影廠男演員的 如何如何……唐副院長找了佳麗,一條、兩條、三條,請她一一說明。佳麗閉口不 說。已經被抹黑了,越洗越難看。黑就黑吧。反正,她到劇院之後,好象沒做過一 件乾淨的事,還得罪過唐副院長的兒子,只好「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她強。太 強! 「何必呢,吃虧的是你,」丘曉玲悄悄出主意,「找藍院長談,把事實說清楚。」 說不清楚。生活有時象模糊數學,誰能解出準確的答案? 「就是藍院長認為我沒錯,那又怎麼樣?在全院大會上為我澄清?不可能的。 話在別人嘴裡。已經都傳開了。」佳麗說,「那個流氓又在繼續拍電影,一張小報 還在替他吹噓,說他正拍著一部催人淚下的純情片。狗屁。不要臉!」她忍不住罵。 真想破口大駡。 「可事情沒完呢……」 「查吧。」 丘曉玲無可奈何了。 「你別管,我自己對付。」 「會不會?……」 「最多不讓我痛快地演戲,」 佳麗好象說得輕鬆。怎麼能不上臺、不痛快地演戲呢?在村裡,接生婆胡娘說 過,「你掉出娘胎的哭聲就象匣子裡唱戲的,」她好象天生來演戲的,村裡人都誇 她,「連喚牲口的吆喝都好聽,有聲有韻。」夏天,一到乘涼的時候,她就召集來 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磨房外拴牲口的涼棚裡,用碎磚破板搭個舞臺。她的觀眾好熱 情喲,不斷拍巴掌,快活地跳著、叫著。只有那樣的夜娩,才叫過癮呢…… 坐上靠車窗的座位,譚佳麗閉著眼,身幹好象輕輕悠悠、飄飄忽忽的,仿佛有 幾分醉意。累,想睡。好久不演戲了,時間的荒野,沒有播種,沒有收穫。 又混了一天,平淡淡的。 主樟了 「請下車,終點站到了。」售票的小夥子嗓門渾厚, 「終點站?!」佳麗驚醒,「你怎麼不叫一聲?我到藝術劇院,五分的票。」 「你不是待業的?」小夥子風趣,「讓你多坐幾站。白坐,」 「補票吧.」 「算了。」 佳麗把一角錢放在鐵皮包的售票臺上,又回到靠窗的座位。 柳亞明排完戲回劇院快七點了。 停了暖氣,屋裡陰冷,亞明拉開燈,沒脫外套,從床底下拉出電爐子。吃點什 麼?肚子餓得咕咕叫.炒麵,有香腸、木耳、雞蛋,再放點蔥花。弄吃的,他可以 天天翻花樣。 插好電爐,鍋裡煮上水,柳亞明靠在椅於上,才點了顆煙。一下午排戲,足足 四個半小時,高度緊張,忘了抽煙。而緊張過後的舒暢是由衷的。 一顆煙的時間,水在鍋裡沸騰了。一把龍鬚麵放進開水裡,立刻柔軟,細細的、 半透明的,象一根根玻璃絲,再撩進油鍋,煎得黃黃、脆脆的,然後薄薄地灑上紅 的香腸、黑的木耳、白的蛋青、綠的蔥花,色香味齊全了。亞明利利索索地將炒麵 盛滿兩隻玉色的盤於,香氣很快了地彌漫在屋裡。 珊珊怎麼還不來?平時,只要亞明排完戲一進小灰樓,珊珊保證象只小麻雀似 地跳著跟到他屋裡。再等等。再抽顆炯。還好,煙盒裡還剩最後一支。今天忘了買 煙。一天總得一包。他十五歲學會抽煙,為了排小品、演壞蛋。開始假裝,後來真 抽。到了劇院,戲少,一天大的閑著,不抽煙,不扯淡,怎麼熬得過?要回家探親 了,就用小刷子沾上肥皂,把幾根發黃的手指頭刷刷白,省得媽媽囉嗦。在家裡, 亞明是最小的一個,每次回到家,媽媽還要拍著他睡,還心肝寶貝地叫。有空,他 也回母校看看。當初,拿到戲劇學院「兒童班」的錄取通知,全校轟動,高年級、 低年級的同學都趴在他教室的窗口看他。全校還召開歡送大會,操場上一片黑鴉鴉 的人頭。柳亞明站在講臺上,象個小英雄。怎麼回事,他又驚又喜,都懵了,第一 次返校,他被層層疊疊地包圍了: 「戲劇學院什麼樣子的?」 「你們怎麼上課的呀?」 「上課就是演戲、排節目,不考試?」 「你們的老師就是電影上的演員?」 但時隔幾年,那些曾羡慕過他的同學,都大學畢業了,搞外語的,搞原子物理 的,搞生物的,搞工程建築的,搞電子計算機的,都有了真才實學。他呢?畢業四 年,演過什麼像樣的角色?亞明不好意思再回學校了,只有在媽媽的眼裡,他一如 既往。早晨醒來,媽媽總是坐在他床邊,疼愛地撫摸著他的臉,臉上都有毛茸茸的 鬍子了…… 所以,這次有幸參加《紅房子,綠房子》劇組,亞明很興奮。這是一部哲理劇, 形式上有探素。他演一個經歷坎坷的「知青」,人物有深度,有戲排,又是一部好 戲,他精神百倍,天天早起跑步、練拳、壓腿、吊嗓子。唯一抱憾的是,珊珊竟然 要求退出《紅房子,綠房子》刷組。否則,他們可以同台參加一次藝術上有價值的 探索。珊珊是不聽勸的。尤其不聽他的勸…… 樓門外有腳步聲。 柳亞明跳起來開門。不是她。小桌上那兩盤香噴噴的炒麵快涼了。他坐不住了, 在樓梯口喊了一聲。 「珊珊不在。一下午都不在。」丘曉玲朝樓梯下回答一聲。 去哪兒了?為什麼不留個條兒?柳亞明回到屋,一口氣抽完半截煙,煙頭扔在 地上,還冒著淡淡的煙圈。他用腳尖碾碎煙頭,象踩死一隻蜇了他一口的黃蜂。 肚子餓癟了,卻沒有了食欲,黃澄澄的炒麵不冒熱氣了:沒有她,沒有煙,亞 明只覺得不可抑止地頹喪。他手裡捏著空煙盒,團團著,又狠狠地扔到角落。 睡吧!午覺也是被珊珊攪的。亞明抱頭倒在床上,又嫌燈光刺眼,坐起來伸手 關燈,卻「啪」地一聲把燈繩拽斷了。 氣不順。倒黴! 吃了晚飯,程琳琳又來劇院了,想去小灰樓坐坐。明天開建組會,下星期一進 排練場,時間緊迫,需要做的事很多,首先要瞭解每個演員現實的狀態。也許,太 熟悉過去,所以,當逐個兒地用心審度他們時,她只覺得,他們一個個都變得陌生 了。 「程導演,晚上還工作,」在傳達室值夜班的是宋大爺,他一直在鍋爐房,退 休了才留在傳達室值班。 「來看看。」 「灰樓裡沒幾個在。」 「都幹嘛去了?」 「蔡明星說,去聽音樂會;童浩學外語,二四、六晚上兩個小時;餘珊珊下了 辦公樓一個人走出去沒回來過,宋博送朋友上火車站晚上八點的車,這會兒還沒開 車呢。」宋大爺挺認真負責,對進迸出出的人都盤問得仔細。 「我等一等譚佳麗吧。」 「她呀,更沒個准了,」宋大爺說,「經常關了大門才回來。」 「我去轉轉。」程琳琳放慢腳步,只在院子裡轉了轉。明天的會,怎麼開,按 照慣例,建組會一般宣佈角色,談談總的要求。她想,能不能開得更好一些?她有 許多話要說,比如,談一談她心裡感覺到的「陌生?與「變化」。這與排戲好象無 關。她卻想說,非常想說。 「這兩年,借在外面拍電視,東跑西顛的,但只要空下來,我會想念你們,想 知道你們都在忙什麼,這次,劇院讓我回來排《寶船》,要和你們一起合作,我真 高興。你們都明顯地長大了,變化了,我心裡又驚又喜。肖白演的那部電影,我在 外景地抽空看的,很感動,你的表演老練多了。小蔡的歌,唱得有特色,我兩個孩 子都愛聽,迷上了。童浩決心考一考戲劇學院導演系,我支持。亞明參加《紅房子 ·綠房子》劇組的排演,收穫一定很大。鄧大光暫時在藝術公司幫忙,作為演員, 體驗一下這種生活,感受一下改革的現實和時代的氣息,很有必要。總之,看到你 們在努力、在進步,我很欣慰……」 程琳琳在心裡醞釀著明天會上的發言。她容易動感情,真的激動起來,或者口 若懸河,或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明天,最好談得從容、平靜些。所以,要篩選內 容。 只是,對有些話、有的人,她很難回避,比如,譚佳麗?比如,角色的B組為 什麼還不確定?…… 程琳琳走近小灰樓時停住,又遲疑地轉過身,面對劇院大門。大門外那盞枝形 燈挑著一匿淡淡的光,遠遠看去,象懸著大半個月亮。 潭佳麗一拐進劇院的胡同,又看到那個常在胡同口默默掃視她的「黑影」。她 壓低頭,加快腳步,想甩掉這種莫明其妙的糾纏。一開始,她還得意過呢。漸漸地 就煩了。 「黑影」澀澀地從電杆後伸長,映在地上。瘦長長的一條。 討厭。太討厭了。佳麗突然停在電仟前,不偏不倚地正對著「黑影。」 「你幹嘛老盯著我?」 「我……」 「告訴你,我結婚了,有孩子了。」 「你……」 「什麼你呀、我啊,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回家多睡會兒。」佳麗大聲喝叱,又 揚聲笑起來,「要不要我給你簽個名?」 「不需要,」 「黑影」消失了。 把「黑影」轟跑,譚佳麗踩著路燈照不到的街沿,呆呆地站了會兒,心裡怪別 扭的。 這夜,多安靜,街上很少有人。 肖白躺著讀那個電影劇本,一口氣讀完,興奮得跳下床,拉開門奔下樓,想給 導演打個電話。但跑到傳達室,有人在用電話,稍等了會兒,見童浩、蔡明星等陸 續回來,走過傳達室都習慣地探進頭問一聲,「有信嗎?」或者,「有人找過我嗎,」 九點半了,要回來的都該回來了,何必非得在這時候打電話,挺招人顯眼的。 肖白還是克制了自己。她太能克制了。 珊珊一進灰樓,就朝右邊走廊走去,好象那個方向暗藏著塊磁鐵,不由自主地 被吸引。 柳亞明屋裡沒有燈光。「他一定等急了,生氣了,睡覺了。不管他!睡醒一覺, 氣就自然消了。」珊珊絕對能把握他。但她釘在走廊口,真希望他能及時迎出來, 讓她忍不住他說下午的全部情景,再問問他,「唐大朋生日,去不去?」她真希望 能被他緊緊把握,象背靠一座大山,汪何時候都能牢牢倚附。 余珊珊還是上樓了,腳步很重,好象拖泥帶 「佳麗,有你的信。」 「大爺,謝謝。」 「剛要鎖大門呢。」 「我今天不早不晚,算准了時間。」 「幹嘛去了?」 「在朋友家。」 」男朋友、女朋友?」 「男的、女的都有。」 佳麗玩笑著說,又急忙翻信箱找信。 「別亂翻,信在這兒,掛號的,來簽個字,宋大爺說著架起老花鏡,「電影廠 寄來的,挺厚。」 電影廠?佳麗猜想,也許是上影廠那個男演員寫來的,他去四川拍外景,好久 沒消息了。 「你們會寫的,真能寫,這厚厚的,得寫個幾天吧.划不來,又沒稿費。」宋 大爺翻看的登記簿裡,幾乎天天有名目眾多的匯款寄來,才更加體會到,現在衡量 人的能耐,就是按錢的收入計算。 「大概不是信。」佳麗湊到檯燈下,一眼看到信封的落款是「紅珠電影製片廠」, 心裡頓時生出一陣厭惡,手指碰到那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象觸了電麻辣辣的。 「看看,不是信,是什麼東西?」宋大爺好心,愛管個閒事。 看就看。佳麗不在乎了。關於「紅珠廠事件」,早已不是新聞,他們還能玩什 麼花招?她幹乾脆脆地撕開信封,剛抽出一厚疊紙,不知什麼東西,從信封與信紙 的空隙中滑落到地上。 「什麼東西掉了。」宋大爺摘了花鏡,彎下身看。 佳麗借著燈光掃去,臉頓時燒紅了,渾身的血好象一齊倒沖上來,腦袋立刻漲 大,身子支不住了。她迅速地先用一隻腳踩住那東西,然後俯下身揀,一把抓在手 心裡。手心象捏著一身粘膩膩的蟲子,甩也甩不掉,噁心得渾身皺起了雞皮疙瘩。 「大爺,我走了,」 佳麗跑出傳達室,頭重腳輕,喝醉了一樣腳步搖搖晃晃。扔了!扔在哪兒?她 仿佛神志不清了,呆若木雞地站在黑洶越的院子裡。於嘛扔了,留著。混蛋!流氓! 她攤開手,憎惡地看著手心裡那片薄薄、韌韌的東西。她不想看,又強迫自己看, 見識見識吧:一隻避孕套。拖著腳步走回小灰樓,譚佳麗眼眶裡含著的淚籟籟地滾 在火燙的臉上。她不出聲地哭,哭了夜。 小灰樓沒有聽見。誰也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