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程琳琳緘默了。 「當然,肖白可以演王小二,她很會演戲。」藍院長立刻退讓一步。不得不退 讓的。牽涉到藝術以外的事,既然明確分工,有唐副院長全權管理,他基本上採取 不介入態度。除非,事關重大,必須交黨委討論。而有關一個角色的問題,誰演誰 不演,畢竟是劇組內部的事。雖然,作為導演,他把確定角色視為重要的一環,是 排好戲的基礎。但許多時候,他不能僅僅從導演角度考慮問題。畢竟是一院之長。 兩比一。程琳琳只好服從。 有人勸過程琳琳:「留在電視劇製作中心多好,現在,電視最普及,家家戶戶 有,搞電視劇前途無量。話劇多不景氣,再說……」 那省略掉的潛臺詞,意味很多,又不言而喻。程琳琳也勸自己,「調走算了。 對劇院,究竟還留戀著什麼」?她不能回答自己。但接到排《室船》的通知,她熱 淚盈眶了。心還是年輕的?心底仍酷愛著舞臺?那片小小的藝術天地,曾使她著迷, 願意奉獻一生……時過境遷,二十年,她只能徘徊在舞臺之外。二十年呐! 人的感情實在是個奇怪的、捉摸不透的東西。 《寶船》是出兒童劇。也許,這是程琳琳促使自己下決心回劇院的主要原因— —可以為灰樓裡的姑娘、小夥們排戲。八年前,參加劇院的「兒童劇隊」的招收工 作,她跑遍了幾十個大小城鎮,象在大海裡淘金,篩選了二十幾名「中園未來優秀 的兒童劇演員。」那時,他們只有十三、四歲,都是沒離開過父母的孩子,有的還 不會說普通話,送去戲劇學院代培四年。程琳琳整整陪伴了他們四年,嘔心瀝血, 比養大自己的兒子更辛苦幾十倍。但那是心甘情願的。舞臺是神聖的,要有一批真 正的演員,才有真正的舞臺。四年,朝夕相處,看著這些女孩子、男孩子長成了姑 娘、小夥兒。畢業彙報演出,幾十個片段,足足演三天,把劇壇震動了,許多戲劇 家興奮地讚歎,「我們的話劇舞臺有了希望」!「我們的舞臺急不可待了!」「話 劇舞臺可望升起又一批新星!」 畢業四年了。真快。可這些「新星」的光彩呢?!…… 程琳琳推著車走出劇院,車輪的轉動,跟著滯重的腳步,緩緩地壓過細長的小 胡同…… 「不吃了?」 「吃飽了。」譚佳麗總算放下筷於。她的右手不由地在纖維粗糙的牛仔褲上用 力摩擦一下。誰知道飽了沒飽?沒有了感覺,也沒吃出那五、六樣炒菜都是什麼味 道。她最不習慣在別人家規規矩矩地吃飯,捏在手裡的兩根筷子,象兩條滑溜溜的 黃鱔,什麼也夾不住。他呢,埋著頭只顧自己吃。哼,四隻眼!他父親也是個實實 在在的書呆子,不愛說話,當然更不會客氣。何況,眼睛前面擋著兩塊厚厚的鏡片, 目光木訥。可人家是總工程師,學問高深,譚佳麗心裡還是十分敬重的。「你們慢 吃」。她先退席了。 客廳兼書房很寬敞,豎在一角那只挺高級的組合音響,在輕輕放著「嘰哩呱啦」 的外語。譚佳麗一句也聽不懂,但還是靠著高大的書櫥不得不聽。書櫥佔據滿滿一 壁,木質堅硬,還隱隱透出好看的紋路。成千上萬冊書,層層疊疊,分門別類,又 擺放有致。真的,第一次走進他家,佳麗就被這滿壁生輝的書櫥吸引、打動。過去, 她沒接觸過這樣的書香門第。她記得,家鄉的小村子裡,有過一個讀書人,窮得連 片瓦都沒有,房頂全是茅草苫著,也娶不成媳婦。但他獨獨有一布兜發黃的書,差 不多翻爛了,嘴裡總念念有詞,自稱是村裡最富、最闊的。聽母親說,那讀書人後 來是餓死的,卻死得高尚,安安靜靜躺在不起火的炕上,頭下就枕著那一兜子書。 這故事聽了心酸,聽了難忘。所以,很小的時候,佳麗就有過模模糊糊的念頭:讀 書人可憐。後來上學了,是大隊辦的小學,走兩三裡地,她嫌遠,讀書不用心,只 喜歡唱歌跳舞、上臺演戲,經常一個人偷偷摸摸去縣城文化館,看大門口花花綠綠 的電影廣告,還溜進黑乎乎的破劇場,爬上舞臺,在大幕裡鑽進鑽出的,竟快活得 象一條甩到河灘上快幹死的小魚突然遊回了河裡。去縣城來回近百里,搭不上車, 她一個人奔奔跑跑的,天黑了不覺得怕,餓了也不覺得累。野慣了,一點不受約束, 一切自自然然的,心氣也極分明,喜怒都執著,喜歡的拼命喜歡,不顧一切地喜歡; 討厭的徹底討厭,咬牙切齒地討厭。母親常常叨嘮她,「小土疙瘩,主意到比天還 大。」佳麗真是說一不二的。那年,聽說藝木劇院來招演員,在省城呢,她不和任 何人商量,跑到鄰村舅老爺家,跪著借了車票錢。路上折騰兩天兩夜,也沒想到該 帶塊毛巾、帶把梳子。找到借藝校招考的那間教室,程琳琳等老師見了她,都以為 是個街上討飯的小姑娘,臉灰撲撲,頭髮亂篷篷,一件花褂予在擠火車時,不知被 什麼蹭髒了,背上黑得一道道的,腿上的布鞋走破了,露著腳丫子…… 時隔八年,譚佳麗已出落得不凡,披肩髮瀟瀟灑灑的,得刮目相看了。她被另 一個世界改變著。 譚佳麗承認自己的變化——在灰樓裡是最明顯的。不僅外表,不僅是那一頭瀟 灑的披肩髮,……佳麗稍稍離開書櫥,腳下踩著柔輕舒適的地毯,心裡忽然一陣陣 煩躁。她是怎麼走近這一切的?客廳、書房、音箱裡聽不懂的外語。其實,並沒有 走近。她總感到陌生。是書櫥太高大、太淵博,而她太渺小、太淺薄?沒想過。不 願想。無所謂。幹嘛那麼認真。她好象不再象從前,有那麼分明的「喜歡」和「討 厭」。心底模糊了。為什麼?問誰!佳麗突然想走。情緒無常,時而這樣,時而那 樣。怎麼啦?反正,她回答不了自己。 他進來了,兩片眼鏡擦得很亮,仿佛怕擋了視線,不能把她的漂亮看得更清晰、 更真實。 斷斷續續地讀。許萍一隻手捧劇本,強迫自己讀,一隻手得托住兩隻膨脹著愈 發龐大的乳房。沒想到,斷奶也那麼痛苦。脹著疼,一根根毛細血管都抽搐了,一 跳一跳的,而濃濃的奶汁好象在發酵,不斷生出一種氣體護漲著胸部。更痛苦的是, 聰聰一看見媽媽,聞到乳香,小手就伸張著扒許萍的衣服,小腦袋使勁往她懷裡拱。 好幾次,她解開了衣扣……衣襟被奶汁淚濕,涼洋津、粘乎乎地貼著火燙的身子。 有點發燒了? 「別把孩子送走,求求你。」他哭喪著臉。又無可奈何。 「我要去排戲,誰帶孩子?」 「請保姆。請兩個。怎麼樣?」 「不怎麼樣,請一百個我也不放心。」 「還有我媽呢。」 「不行。小聰聰不能交給你媽,百分之一百帶壞了。」 「媽不同意……天天跟我吵。」 「那你!……」 許萍把劇本「啪」地甩在床上,真想大哭一場。她又氣、叉惱、又恨,氣他, 恨「四合院」,還是惱自己?小灰樓裡的姑娘,她第一個出嫁,住進這四合院。當 初,議論紛紛的,誰都知道,這四合院房子雖陳舊,象普通的大戶人家,其實根基 深厚,很有錢。公公是個老中醫,開著私人診所,一心就醫。婆婆卻是個吃吃玩玩 的「白相」,精明又厲害,當家理財,管制著整個四合院。其他兩個媳婦,見婆婆 象耗子遇著貓,說話不敢粗聲大氣,吃飯也不能上桌,和傭人們湊在廚房裡一起吃。 這是「家規」。許萍守了一年規矩,但生下聰聰,她要求上桌吃飯。婆婆破例答應, 對另外兩個媳婦說,「小許和你們不同。」所謂不同,大概有兩則,一是許萍為四 合院生了孫子,總算添了條根,二是許萍有點小「資本」,她是藝術劇院的演員, 名聲在外,總比那兩個當工人的媳婦光彩些。有朝一日,立遺囑分財產,就憑這兩 則,許萍的名份下也會優厚些。可是,遺囑也好,財產也罷,那都是遙遠的事。眼 前,許萍只想著爭取排戲。結婚、生孩子,一混就是兩三年。演員的藝術生命短促, 總共有幾個兩三年呢?! 「再歇一年,就一年,等聰聰再大一些。」他摟著她,「再給你買條金項鍊, 24K的, 」他有錢養她、供她、打扮她。他只需要她安分。身邊有個年輕輕的女演 員做妻子,漂漂亮亮的,他就心滿意足。何必辛苦著,去「死氣白咧」地爭取個小 角色演演,上一場才幾元錢補助?不夠去咖啡館坐一坐的。「要不,你自己說,喜 歡什麼?」 「喜歡演戲,就喜歡演戲!再歇下去,就完蛋了!」許萍推開他,大聲嚷嚷。 她可以沖他任意撒嬌、發脾氣。他遷就她,愛撫她,當作星星、月亮,她幸福過, 滿足過,也被人羡慕過。找個有錢的,有依靠了,有享受了。但她心裡並不安寧, 虛虛的,總象缺了什麼。 「急什麼。有什麼可演的,你要是真演出了名,我就沒老婆了」。他象看守那 筆遺產一樣看守著她。 「你,你把我當什麼。花瓶。!」許萍早想發作,拎起花架上剛買回的一隻青 瓷花瓶要甩。 「碎了我不心疼,要是讓媽媽聽見……」他奪了花瓶,「摔這個吧,沒聲兒。」 他擼下手腕上一塊新的西鐵城表。 許萍轉身倒在床上,嘴裡咬著枕套的荷邊放縱地大哭。但哭聲卻被枕套噎在了 喉嚨裡。 肖白用涼水洗了臉,對著嵌在化妝盒裡的小鏡子,仔細照著自己,剛接到電話, 是那部影片的導演打來的,說兩個外國記者要來劇院找她。 「幹嘛來劇院?」肖白在電話裡小聲說,「你不是來過,小灰樓太破了,怎麼 接待外國記者?」 「那有什麼?真實。沒有比真實更親切的。」導演說。滿不在乎。 親切嗎?這小屋的白牆已變得灰黯,還裂著一道道縱縱橫橫的縫隙,象一張布 滿皺紋的、蒼老的臉。天花板上還有一截裸露的電線搭拉下來。「是小癟三的褲腰 帶。」肖白只要一抬頭看到這根掛著灰塵的電線,心裡就苦笑著嘲諷。有一次,還 夢到這截爛電線在她插電爐時不知怎麼起火了,燒著了小灰樓,煙霧彌漫,把她嚇 醒了,還真象嗆著了直咳嗽。一場惡夢。可怕。看上去,她總是平平和和的,怎麼 會夢到火燒小樓?是凶是吉? 夢醒了,就有胡思亂想。好在,肖白能克制,不讓自己隨便瞎想。這是父親要 求的,「人要踏實,少些想入非非。」父親是中學校長,一輩子謹謹慎慎,兢兢業 業,自己雖未成就大事,但一心一意要求著子女們功成名就。在家,肖白是最小的 女兒,十四歲要離家讀戲劇學院,母親捨不得,父親卻堅決,並且每星期必有一封 長信寄來,用恭恭正正的小楷書寫,一番番關照、叮囑,八年沒間斷過,訂起來, 可成一厚本教科書了。雖然,肖白不會完全照「書」上的做,但「書」上的諄諄教 導,象個無形的罩子約束她、規範她,也造就了她內心的城府。而在表面上,她清 清爽爽。厚得體體,讓人只覺得舒服、無可挑剔。40 鏡子裡,是一雙微笑著含蓄又溫和的眼睛。從不化妝,保持著自然、年輕的美。 訪日期間,日本一家報紙評論到肖白時說道:「這位來自中國的少女,象鳳、象水、 象雲,自然質樸,一塵不染。」肖白喜歡這段評價,希望自己確有風雲流水般的神 韻。也許,刻意追求這樣的風格,是她第一次上銀幕便一舉得名的「奧秘」。 做人大概和演戲一樣,是有著「奧秘的」。有人似乎天生擁有這「奧秘」而事 事遂心如意。 肖白剛移開鏡子,門外就響起窸窣的腳步聲。是記者?她心跳了,她擔心,會 不會被那兩個外國記者問得啞口無言?在日本,有一天,一個楚楚動人的女記者追 著她問,「你對將來怎麼打算,繼續演兒童劇,還是繼續拍電影?」她無可奉告了。 小時候,她覺得最幸福、最愉快的事情是想像將來。但是,當「想像中的將來」突 然降臨,榮譽象一個個花環把她簇擁著,她卻不敢再想像「將來」了。那天,她只 好吞吞吐吐回答女記者,「將來……看工作需要了……」這是報紙的語言,不是心 裡話。 有敲門聲。 「請進」。肖白鎮定住自己。 進門的是程琳琳。 「程老師!」肖白親昵地摟住程琳琳,「吃飯了嗎?我有好吃的,媽媽又托人 捎了好多。」 「吃過了,我從家裡來。」 「程老師,你怎麼老不來了,我們都想你 「我來過,你去日本了」。 「對了,還給你留了一樣東西。閉上眼。」 程琳琳聽話地閉上眼,一走進小灰樓,她好象又回到了自己最年輕的時代,回 到了和姑娘、小夥兒一起住著校舍的那四年。 「你看,喜歡嗎?」肖白兩條柔軟的手臂環抱著程琳琳的肩,手裡托著一條疊 得方方整整的真絲圍巾,紫羅蘭色的,文雅、高貴,」是一個日本朋友送的。」 「你自己留著吧。」 「不,你圍著合適。」 「那好,謝謝你。」程琳琳把圍巾系在脖子上,「明天開建組會,我就圍著它。」 「程老師,角色定了,」 「定了。你演王小二。」程琳琳坐下,「我就是來告訴你的。你演這個角色, 一定要放開一些。另外……我還想找一下譚佳麗。」 「佳麗演什麼?」 「大螞蟻。我去找過她,她不在。」 「她……」肖白想說,看見佳麗背著包走了。「不在嗎?」她還是改口了。 「佳麗晚上回來嗎,明天建組會,要求全體演員務必出席。」 「不知道。」 其實,肖白聽說了很多。據傳達室統計,平均每月來劇院找譚佳麗的男男女女 不下五十人,都是風流人物,還有黃頭髮、藍眼睛的,潭佳麗也經常外出,好象很 繁忙。於是,有了各種各樣的流言蜚語。肖白嚴控著自己,少說為佳。尤其關係到 佳麗……在戲劇學院時,她們倆是班裡的佼佼者,各方面都不相上下。上表演課, 同時扮演童話劇《水晶鞋》裡的灰姑娘,系裡的老師一致評價說,「兩種味道,各 有千秋,肖白柔美,佳麗灑脫。」但到了劇院,譚佳麗的灑脫,卻沒有表現在舞臺 上……而肖白仍一帆風順。所以,她也格外小心,儘量隨和著,以防節外生枝。父 親的「教科書」裡也再三提醒過。 「佳麗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好象……不太清楚。」 灰摟裡有刻薄的嘴,說譚佳麗換男朋友象換衣服一樣。「這話太過分。」肖白 認為待人應該公正,事實是,佳麗談過幾個,目前,又在談著一個。是餘珊珊告訴 她的。珊珊還說,「佳麗談膩了國產的,要談出口的。」話夠損的。不過,佳麗的 箱子和抽屜裡,真有不少洋氣的玩藝兒。起碼,香水和無跟襪都是「舶來品」。珊 珊說,她參觀過。肖白絕對不願有這種「參觀」,請也不去。何況,譚麗佳也不會 請她。…… 「程老師,我再去看看。」肖白也著急,外國記者馬上要來,不希望讓程老師 碰見。她好象習慣了對人的戒備,處處設防著,心裡才覺得安全。 譚佳麗的門上,掛著把子母鎖,一大一小,緊密連環著。 「我走了,等佳麗回來,你通知她一聲。」程琳琳走到樓梯口,目光又穿過樓 道的窗子,直射到幾十米以外的大鐵門。 肖白站在門口,這時才有些內疚。也許,不應該把自己推卸得那麼乾淨。程琳 琳老師是為劇組,是為排戲,是為明天的建組會……。 鄧大光的屋子是小灰樓唯一的一間大屋,原是一對青年夫婦住著,搬走以後支 起三個小床,大光、童浩,接著又搬來蔡明星,三人合住。人多勢眾,自然而然成 了「東半球」、「西半球」的中心,有事沒事的都愛往這間大屋裡湊。 柳亞明進屋時,小蔡、童浩、宋博三人各占一床,「三角鼎立」地聊著。蔡明 星懷抱心愛的吉他,象摟住個大娃娃。一身牛仔服把他瘦高的個子包裹得更加細長 了。如果能壯實一點,那才活脫脫真象個西部「牛仔」。童浩敞開著鮮紅的運動衫, 他頭髮長又懶得理,長長的蓋住耳朵,象「嬉皮士」。宋博腦袋上扣一頂半截煙囪 似的黑禮帽,身上的高領毛衣,胸前繡著不成圖形的「現代派圖形」,腳上卻趿一 雙鄉下農民在家穿的蒲鞋。從頭到腳不倫不類的。 「怎麼樣,紅房子,綠房子到底分到哪一間了?」宋博給柳亞明扔去一根煙。 「什麼紅房子,綠房子,小孩子搭積木,騙騙人的。」蔡明星懷裡的吉他「咚」 地跳出一個音符,風趣調皮。 「算了,『到處流行』,你才騙夠了。」柳亞明揪住蔡明星的耳朵,「如實招 來,灌了幾盒『騙人』的磁帶?」 「給,中國最新流行歌曲。」童浩把一盒嶄新的的原聲帶給亞明。盒子的封面 上,蔡明星仰著臉,面對一片藍天。「聽聽看。」 柳亞明把磁帶放進宋博的那只「四喇叭」裡。 「還是聽現成的吧。」 小蔡岔開腿,斜抱的吉他遮去半邊臉作沉思狀。唱流行歌曲一年,他已蜚聲歌 壇。但上星期被劇院叫回來,等候排《寶船》。他不情願回來,又不能不回來。有 什麼角色?「內待甲乙丙」,「隨從若干」,無非跑跑龍套。一米八○的高個兒, 在兒童劇裡還能演什麼?進戲劇學院時,他才一米四五,是班裡最矮小的,還演過 侏儒,只要把腿再彎曲一點。那時候,真以為長不高了,心裡還發愁。但這兩年, 他象一棵雨後的筍,幾乎天天長、月月拔,只能演「長腿叔叔」了。沒戲演,閑著 無聊,他常去父親的樂團玩兒,有時跟著唱唱。反正,唱流行歌曲,重要的不是嗓 子,關鍵要找到那種感覺,他的感覺太棒了。 「唱什麼?」 「唱愛情唄,什麼毛毛雨。小小風。還有,我真想念你啊,離不開你!」 「算了,哪來那麼多愛情。」宋博自稱「具有詩人氣質,」寫過十幾萬字的自 傳和一厚本「內部傳閱」的行情詩。但有人說,他更象一隻刺蝟,善於巧妙地刺激 別人,也善於滾成球地保護自己。「還是嫁個四合院,有錢有房子,這比愛情實惠 吧。」他朝天花板指指,原先,這大屋的樓上住著珊珊和許萍。 「你也可以找四合院的,當用女婿唄。」童浩說。 「是啊,看你演了嶽雲,舞槍弄刀的,好一個英俊小生,不是有許多女孩子寫 信來了。多甜蜜呀?可不,瞧咱們哥兒們,一個個挺帥,象那麼回事兒。但是,請 她們來灰樓裡坐坐,傻眼了,一張小板床,床底下一隻小溶子,除此之外,還有什 麼?熱情洋溢的信,一封封都不翼而飛了。」宋博表演了起來,張開手,眉宇間流 露著沮喪、惋惜,好象他手心裡真飛走了幾隻可愛又受驚的小白鴿。 「別那麼悲觀麼。」蔡明星撥動了吉他,彈出低渾的音調,漸漸的,節奏加強 了,他的身子陣發性地一抖,接著,在一種有著特殊韻味的鼻音中,他清晰委婉地 吐出一個個字: 啊,姑娘,啊,小夥兒: 別煩惱,別憂傷, 生活就是這樣, 有春天又有冬天, 啊,生活就是這樣…… 蔡明星越唱情緒越飽滿,唱完最後一句,便象非洲歌手那樣,拔高音調用好似 沙啞的嗓子叫減,「啦啦啦,啦啦啦,哎喲喲,啦啦啦。」身子大幅度擺動,圓規 似的長腿,有韻律地一顫一顫,象木船上的兩根頂風破浪劃著的漿。屋裡的氣氛立 刻加速膨脹,童浩、宋博等跟著節拍捶腿、跺腳。 「瘋了。」丘曉玲笑著說,又躲在鄧大光身後,「我不進去了。」 丘曉玲長得纖秀,待人和氣,白白淨淨、柔柔軟軟的,很象一朵剛吐開絮的棉 花,純潔,喜人。而鄧大光身上有股十足的威勢,父親是軍人,哥哥姐姐也都當兵 了,唯獨他,偏偏走「演戲」這條路。他們相愛著,被小灰樓堪稱「天仙配」,一 剛一柔,恰到好處。 「請進吧。」宋博先看見門外的鄧大光和丘曉玲,立刻摘下禮帽,朝童浩做一 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啟奏萬歲,宰相上殿,公主上殿。」 童浩腆起肚子,(在《寶船》裡,他將扮演昏庸的皇上)不耐煩地揮手,「沒 工夫,沒工夫!我這兒玩得怪高興的!」 「呵,演上了。」鄧大光捧腹大笑。 丘曉玲捂著嘴笑。 「挪地方吧。」童浩對小蔡使眼色。 「等會兒,聽我再唱一支。」蔡明星圍著鄧大光,丘曉玲轉,一邊用尖細的假 嗓音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對什麼,鳥窩還沒有呢。」童浩說,「行政辦公室宣佈了,今年誰結婚、都 沒房子。」 「同志們,別發愁,麵包會有的,房子會有的,這兒不是還有紅房子、綠房子 出租公司嗎?!」蔡明星推出柳亞明。 「先把你租出去,盡搗亂。」柳亞明發動了「熊脾氣」,把細高的小蔡,象推 倒根麻杆,橫放到床上,「用繩子捆起來。」 童浩、宋博、大光一擁而上,屋裡頓時亂哄哄扭成一團。 丘曉玲悄悄上樓了。她心細,能體諒人,在大家熱熱鬧鬧的時候,她總是靜悄 悄的,但無論誰有困難,都願意告訴她,在灰樓裡,她個子最小,年齡最大。 丘曉玲今年二十三歲。 「沒吃飽,去買罐頭麼。」 「買什麼罐頭?」 「高級的,好吃的。」 「什麼樣才算高級、好吃?」 傻瓜。書呆子。譚佳麗心裡又好氣又好笑。 「我馬上去買,」 他開始摸口袋,動作遲緩,兩片擦得明亮的眼鏡好象不捨得移開她。太美了, 那瀟灑的披肩髮,隨風飛揚起來,一定象片柔軟的雲。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學校禮 堂的詩歌朗誦會上,聽說都是當代朦朧詩,表演者又都是當代最年輕的演員。他去 晚了,站在最後一排。她只念一首小詩,短短四句,題目是:《小巷》。聽一遍, 他就記住了:「小巷,又彎又長,我用一把鑰匙,敲著厚厚的牆。」說不出意思, 但有許多感覺聯想、回憶,他從她飽滿又深情的眼睛裡看到了。看一遍,卻再也忘 不了。他給她寫信——第一次給姑娘寫信,又是位漂亮的女演員,他有些自卑。雖 然,他是外語學院的高材生,正在參加出國留學的考試。 「別去了,說著玩兒的。」譚佳麗軟軟地倚著書櫥。覺得累,什麼也沒幹,卻 還是累。 他坐下,坐在譚佳麗對面的一把籐椅上。他完全聽從她的,又聽不出哪一句是 真的,哪一句才是「玩兒的」。 他們面面相覷。 「他真老實。」佳麗想。認識兩個多月了,他沒碰過她一下。總共去過一次舞 廳,他還充當觀眾,始終站在一邊,替她拿衣服.佳麗跳得高興、沉浸,好象把他 忘了。沒辦法,他們相差太多,還是陌生。但是,佳麗似乎默許了他,竟然留在他 家吃飯了……她不否認,對於「談情說愛」,她不知不覺變得世故,象一棵小樹, 嫩綠的葉子還沒長得茂盛,便開始漸漸枯黃了。 「哎,你們最近不排戲?」他好奇地希望聽她談談劇院,談談演戲。 「排。」 「什麼戲?」 「《寶船》。」 「老舍先生的?」 「你對戲劇感興趣?」 「我們家有《老舍劇作選》,還有莎士比亞的,莫裡哀的劇作。我爸爸有藏書 癖,什麼書都買,我趁機什麼書都翻翻。」 「這些書你都翻過,」佳麗驚歎。 「一目十行的……」談到自己,他會臉紅。「排《寶船》,你演不演?」 演不演?佳麗不願意談論這個不愉快的話題。讀了《寶船》劇本,不少人都對 她說,「你演王小二才合適呢。」合適!是啊,合適的事何其多矣。可惜,合適的 往往不屬你。她只覺得自己沒有演主角的「命」。到劇院四年了。甚至還沒演上 一個稍微像樣的角色。上學讀書那年,家裡請了個識字斷文的老先生給她算過一卦。 那老先生撚著下巴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口口聲聲說她「命好」。媽媽樂壞了, 留下老先生款待了一頓。佳麗不信什麼「命」。「命」是爭來的。她一直赴湯蹈火 地爭,爭到被藝術劇院錄取。接到先去戲劇學院代培的通知,簡直象一聲炮轟,把 四鄰八鄉都震動了。村裡的鄉親們象歡慶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吹著喇叭、抬著花轎, 把她送到縣城,一直看她上了火車,才成群結隊地回村裡。這情景,這場面,是刻 在她心裡的。那時候,她堅信,只要努力,一切都能爭到,但是,離開村子,踏進 更大的世界,佳麗才感到,能夠解釋生活的道理,不再是那麼簡單質樸。她爭到過 一些,爭到了又怎麼樣?…… 演員的「命」,好象無法單靠爭取,象棋盤上的一顆顆子兒,得由著別人的撥 拉才能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