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程琳琳從兩隻石獅子中間穿過,朝著最遠處只露出一片黑瓦的小灰樓投去一瞥。 好久沒去那個「世界」看看了——「東半球」、「西半球」——那是劇院最可愛、 最親切的一處,她始終覺得。 「大導演,有信。」看傳達室的吳嬸過去。昌戲,嗓門清清朗朗的。 「大嬸,你也跟我開玩笑。」程琳琳取了信,笑容可掬地答一句,再也不多說 什麼,只要見人,她總是微微笑著,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目光爍爍動人溫和可親, 說話聲甜甜的,尾音優雅,時而還拖出點小姑娘的嬌氣。 「誰開玩笑,貼出佈告了,」吳嬸熱心,嘴閒不住,「瞧瞧。」 傳達室牆上有一張粉紅色佈告紙,貼出不到半天,已被風吹得象濟公的破扇子。 只有墨黑的字絲毫沒有遜色: 「《寶船》劇即將建組。總導演:藍天光。導演:程琳琳。藝術指導:唐功輝。 以後再配助理導演一名。特告示。」 在「唐功輝」和「程琳琳」的名字下,不知誰,用紅筆劃了道道。 程琳琳看得出,這「道道」表達一種不滿。這次,由她擔任《寶船》劇的導演, 大家都感到意外。她借調去電視劇製作中心兩年了,拍了幾部片子,不算太成功, 但還是幹得舒暢順手……上星期,接到院裡電話,通知她馬上回劇院排戲,她還將 信將疑。 「藍院長竭力推薦你。」周助理把這句話重複兩遍。 她眼眶濕了,用一隻手捂住電話,深深吸了舊氣,才微笑著說,「謝謝劇院的 信任。」她習慣微笑,即使心裡有著再多的苦惱。二十多年了,她一直等待著這種 「信任」,希望能獨立地執導一齣劇目。但「信任」來得太艱難。她等待得太漫長 了…… 總算等到了。佈告、劇目、名字,還有名字下那兩條深紅的道道。程琳琳不覺 得陌生。剛分到劇院那年,有蘇聯專家來排《瑪申卡》,一張五顏六色的告示把整 個劇院掀動了。名單上有她:場記兼助理導演。她興奮得又蹦又跳,象只見了麥粒 兒的小麻雀。但不一會兒,她的名字就被兩條紅道道劃了出來,又聽說,劇組工作 人員的名單要有變動,場記兼助理導演很可能不再是程琳琳。第二天,「傳說」果 然證實了。她去院部責問,回答是:「群眾有意見。你到劇院的時間太短……」她 一氣之下,把自己的名字連同紅道道從五彩繽紛的佈告上摳了,還狠狠地大哭一場。 那時候太年輕。太天真,可愛又可笑。 程琳琳從傳達室借了瓶漿糊,小心地把「佈告」邊邊角角的破綻補了補。 「誰那麼缺德,畫得東一道、西一道的。」吳嬸忿忿地嚷了一嗓子。 程琳琳只是微微一笑。她習慣的笑容,仿佛會隨時地生長出來,並笑得極有分 寸。 漿糊很快幹了,皺著紙,仍裂有一條條明顯的小縫。那是無論如何彌補不了的, 程琳琳退後幾步,看著補好的佈告和免不了總要留下的那些縫隙,心裡似乎有歉意, 還有了遺憾。她覺得,這很象她的心境。很象。 「不是恭維,你的《小巷深處》拍得的確不錯。」平昆從院子裡走出,站在程 琳琳背後,兩隻頗有亮度的小眼睛,睨視著補平整的佈告,又連連說了兩聲,「佩 服,佩服!」他常常不以為然的目光裡難得動情地閃出一點真摯。 「是你啊!」程琳琳仍用微笑的聲音說,沒有回頭,「還有你佩服的?」 在戲劇學院,他們同屆畢業。平昆學表演,演喜劇相當出色。程琳琳則是導演 系的優秀生。同時分來藝術劇院,他們曾象兩顆新星耀眼一對,後來搞「四清」、 搞「文革」,因為「出身不好」,因為「當過尖子」,他們又同著命運地隕落了。 相比之下,平昆更清高些,就在劇院閑著,即使沒戲排,什麼角色都輪不上,也不 肯折騰出去配音、拍戲,他不眼饞那份「外快」,父親是畫家,留下一筆很可觀的 遺產,錢,足夠花的。所以,他寧願悠哉遊哉,也不去幹那些純粹為撈錢的活兒— —什麼破電視劇,壓根兒瞧不上。每天,他按時畫兩張畫,寫幾帖字,練練氣功, 做做瑜伽,剩下的時間泡在傳達室,聽新聞、扯扯淡,蠻自在。 「說真的,佩服,」平昆兩手抱在胸前,尖利的小眼睛故意眯縫著。他好似超 脫,桃園般地生活,其實,深諳世事,一切都看在眼裡,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 誰在程琳琳和唐功輝的名字下劃了道道;他也知道藏在這張佈告後面的全部蹊蹺。 「有好戲呢,等著你導演……」看在老同學的份上,他流露出一點擔心。據說,排 《寶船》將由藝術公司資助二十萬,要求排得輝煌,不惜代價,且有著去香港、日 本演出的特殊任務——全部的內容,決定了這個劇組必定象劇中的「寶船」一樣讓 人眾口睽睽。 「要是沒『戲』,我就不回未排戲了。」程琳琳微笑的眼睛裡含蓄著一些感激。 自從接到周助理的電話,還沒有人主動和她提起《寶船》。體味那種不露聲色的回 避,她預感到,要處理好暫時還意想不到的「戲外之戲」,才是最困難的。 「好嘞,看你的。」 「那你呢?」 「看熱鬧唄。」 「我上馬了,你也別想再清閒著。」程琳琳很惋惜平昆的懷才不遇,也常常惋 惜自己,「告訴你,有你的角色。」 「演張不三?」平昆猜到了,「我呀,也就是演演這種不三不四的主。」 「你能演出光彩。」 「當然,光彩麼,這裡有的是。」平昆搧了搧敞著懷的皮夾克,小眼睛嘻笑著 熠熠地一閃。 「藏著幹嘛,拿出來亮亮。」 「你是導演,還得看你的啟發。」 「多少年沒排話劇了,真有些緊張。再說。《寶船》的戲內涵不多。」 「那就使勁玩形式。」 「我也這麼想。」程琳琳又含含糊糊地說,「角色定了一些,還沒完全定……」 平昆不再接話。他絕對知趣,又靈敏過人。 中午。 食堂開飯了,小灰樓卻異常冷清,沒人敲著結實的搪瓷碗出樓。放在樓梯口那 只油膩膩的煤氣罐,也不予理睬地冷落著。平日,一過十二點,這僅有的火源,被 爭先恐後地圍著、搶著,鍋碗瓢勺,叮叮哨哨,總得熱鬧上好一陣。 鄧大光的小屋敞著門,卻煙霧騰騰,七、八個煙頭不間斷地燃著。小夥子們只 要聚攏在一起,抽起來便愈加變本加厲。而且,不是「三五,」就是「KHNT」,還 有更氣派的「Marbovo」 (萬寶路)。夾雜著煙霧的是高談闊論,是神吹胡聊,這 好象管飽,能激發人廢寢忘食。 「絕了,唐功輝同志藝術指導。指導什麼?他懂嘛,什麼是藝術?」 「嘿,老先生,你落伍啦。眼下的時尚,錢就是藝術,藝術就是錢。金錢還能 塑造人麼!人家就敢拍著胸脯說,『我不懂藝術,但藝術必須通過我!』」 「精闢。就那麼回事兒,改來改去,歸根給帝一句話,沒錢兒玩不轉。怎麼樣, 辦了公司,錢大氣粗,去香港、去日本的,就是氣概不凡麼! 「香港算什麼出國。」 「嘿,現在去一趟深圳,就象出國一樣,人家那兒不認人民幣。外匯、港市, 你有嗎?!」 「什麼香港、日本的,別逗了,不拿到機票,都不算數。中國的事,計劃不如 變化。瞧著吧,這回建組,就連角色都擺不平。」 「好象定了,肖白演主角王小二。」 「又是肖白?」 「新星麼。沒看這期《電影戲劇》的封面?故作沉思狀。」 「說實在,演王小二,譚佳麗最合適。」 「沒那麼多實在的。《寶船》出國,這風頭能讓給譚佳麗?就是轉為內銷,這 等好事,明爭暗奪的,大有人在呢。」 鄧大光、蔡明星、童浩、宋博等七嘴八舌,坐著的,站著的,反正睡夠了,精 神十足,談得津津樂道。 「來來來,聽一段。」宋博又興致勃勃地搬來他的「四喇叭」。「聊大天兒, 再加音樂伴奏,雅俗共賞,那才叫來勁!」 「四喇叭」放大音量,完全的立體聲,播著激越的美國搖滾樂,驚天動地,精 神抖擻,幾乎把灰樓頂上黑色的瓦蓋都震顫了。 煩死人,煩死人了!肖白用力跺腳。她趿著軟底拖鞋,即使跺得再狠,對硬梆 梆的水泥地也毫無作用。但她還是任性地跺、不出聲地跺,好象在發洩什麼。人總 得發洩什麼,不沖自己,就沖別人。 樓下,宋博的「四喇叭」還在發了瘋的播滾,一定還有人情不自禁地跟著扭, 小灰樓、小板床好象也在搖搖晃晃,仿佛都落在那快速的、狂熱的節奏裡不得不顫 抖了。煩死了!他們幹嘛那麼高興?就因為在《寶船》裡演內侍甲乙丙,能跟著去 一趟日本、香港?! 跺累了,肖白倒在床上。她一向不喜歡激烈,無論戲劇、音樂,還是做人。只 有在這間獨自的小屋裡,她才會發狠地跺腳,何況,還穿著雙軟底拖鞋,上下左右 都不知不黨的。在這小灰樓裡,誰能想像,肖白還會生氣、跺腳?她的脾氣、性格 是出了名的好,懂事、溫順、乖巧,就象一隻白白淨淨、安安靜靜又討人喜歡的小 貓咪。連叫聲也細柔得叫人心軟。上個月,她和那部影片的導演、攝影剛去了日本。 其實,真去了就那麼回事。十天,一晃,全部的印象,猶如看了十分鐘日本市井風 光的紀錄片,不過,除此之外,還有豪華輝煌的宴會廳,優雅豐盛的雞尾酒會,緊 張興奮的記者招待會……那些瞬間,那些時刻,是令人心醉神迷的。可惜,太匆促, 稍縱即逝,如同一個隻隱藏在記憶中的夢。不過,她總算擁有那樣一個夢了。這在 無形中,使她和小灰樓的姑娘、小夥們明顯地區別開了。 「四喇叭」還在響,音樂柔和了許多,是美國影片《愛情故事》的插曲。肖白 兩手枕在頭下,脫落軟底拖鞋,躺得更舒坦了一些。 柳亞明獨自住著一小間。大概是曾同屋的蔡明星知趣,悄悄「撤退」,去和童 浩等擠到一屋作伴去了。 「昨天排的那段啞劇,那才叫排戲呢,真過癮。」亞明雙手托舉著啞鈴,一上 一下,繃緊手臂上一塊塊凸鼓的肌肉。 「少談你的《紅房子·綠房子》」。餘珊珊沒好氣,埋頭理著亞明枕下團團著 皺巴巴的衣服。 「真的,沒法比。你不肯聽我的。排《寶船》有什麼意思?」柳亞明話重,但 和顏悅色的。 「你先回答我, 什麼叫『意思』 ?」珊珊好爭辯,口氣咄咄逼人。「是啊, 《寶船》沒什麼意思,一個陳舊的主題:善良、勇敢,一個俗套的故事:正義壓倒 邪惡。但是,大家卻偏偏爭著演,連肖白在電影界正紅著,完全可以接著拍電影, 那她還把著《寶船》的主角不放呢!你說,為什麼?!難道,都在冒傻氣,都愛做 『沒意思』的事情?!哼,我看,就你死心眼兒,『傻熊』。名符其實。明明知道 劇協排《紅房子、綠房子》是實驗性的,將來很可能不讓公演,你卻認定了,一棵 樹上吊死。我可不象你!」 餘珊珊說得幹脆利落, 一句接一句, 不慌不忙,擲地有聲,振振有詞。退出 《紅房子·綠房子》劇組,她認真權衡了利弊才決定的。回劇院爭取《寶船》劇的 一個角色,哪怕是配角,只要能在香港、日本的舞臺上露露面,從長計議,太重要、 太值得了。她實在是很善於「權衡」的,大事小事、輕重得失,心裡好象天生支著 桿秤,反應得靈快。去年調宿舍,她以種種理由要求和許萍住一個屋,不出三個月, 許萍嫁出小灰樓,她便一個人獨住了,自由自在。她不乏這些「小聰明」,又不失 大膽潑辣,表演也灑脫,什麼角色都敢演,在戲劇學院練小品、排片段,她就喜歡 演《原野》裡的金子,《駱駝樣子》裡的虎妞,《雷雨》中的繁漪,那種內心火辣 辣、生命力又活潑潑的女性。排童話劇《白雪公主》,她主動要求扮演醜陋無比、 心狠手毒的女皇。她要強,自視很高,論素質,她自認為在這幢小灰樓的一群姑娘 中,她是優秀的,儘管肖白得寵經常演主角,儘管譚佳麗漂亮得上了掛曆。她卻直 言不諱地評論她們,「肖白的表演太本色。譚佳麗不過漂亮一些,」她唯一的不足, 個子略瘦小些。電影廠幾次來劇院挑演員,導演們都為她形象的稍稍欠缺而遺憾。 她心裡有懊喪,但絕對不肯失望。凡事在人為、在機遇。所以,她內心總繃緊著, 一絲一毫、一時一事部不鬆懈。 「算了,吃飯吧,」柳亞明從床底下拖出電爐。吃了早飯,他要去排戲。 「光知道吃,你還知道什麼?」珊珊用腳尖踩著電爐的電線。一早,她醒了就 跑來,好象有很多話要說,夜裡睡得不踏實,許多亂糟糟的夢,心裡悶悶的。《寶 船》的角色還沒完全確定,雖然唐副院長答應了一定給她安排角色。在劇院,唐副 院長是能說了算的。但是,她能滿足僅僅有個角色嗎? 「你看,都幾點了,求求你。」柳亞明象在哄著嬌氣的小女孩,「晚上回來, 你想幹什麼都行,我保證奉陪。」 「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柳亞明憨憨一笑。 「傻熊!」餘珊珊只好挪開腳。不情願,很不情願。 院長辦公室在三樓。 藍院長坐著抽煙,一支接一支。煙把他的嘴唇薰染成紫灰色,臉鐵青著,好象 有大禍臨頭。只要一進入劇本的案頭工作,他象臨戰的指揮員,高度地聚精會神, 氤氫終日繚繞著思緒,難解難分了。他是著名導演,五十年代留學蘇聯,獲得到了 高爾基文學院的博士學位。作為導演,他是傑出的,而作為院長,他自認不能勝任。 「我希望更多地導戲,也許還能多些貢獻。」他向文化部呈過「辭職申請」。沒批, 他的確不善於應付人事,是個純粹的藝術家。 「角色你怎麼考慮?聽聽你的。」藍院長摁了煙蒂,又迫不及待地點一支,動 作習慣又急切。「上次,唐副院長談了想法……」 「我認為,譚佳麗演王小二,可能比肖白要合適些。」程琳琳儘管談得直率, 但還是用了「可能」兩字,譚佳麗長得清麗、漂亮,臉盤稍稍大一些,扮演男孩子 正合適,而且,她性格開放、熱烈又倔強。在戲劇學院排小品片段,佳麗演過瀟灑 的王子、幽默的乞丐、調皮的牧童和《一僕兩主》中聰明機智的小僕人,佳麗在台 上,蠻有靈氣的,塑造人物,生動活躍。」她停頓一下。 「繼續說麼,」藍院長聽得認真。 「當然,譚佳麗到了劇院,遜色了,而且很明顯。原因很多……」程琳琳談吐 猶豫了。 「可以考慮讓譚佳麗演王小二。」 「那麼,由丘曉玲演王小二B 組?……」程琳琳攤開自己大膽的設想,反復讀 劇本,滿台的戲已隱隱地活動起來,考慮到角色,她把小灰樓的姑娘、小夥兒細細 過了一遍,「丘曉玲的形象雖然平淡一些,但她內秀,在表演上有一定深度,發揮 得好,會與眾不同,有獨特效果。我想,對角色的安排、對演員的選擇,為什麼不 可以推陳出新?」 「可以,太可以了。」藍院長有些激動,擰結在眉心的思緒舒展了。 「平昆演張不三,方芸演王媽媽?」 「我也這麼考慮。」 「太好了。」程琳琳由衷的微笑,使那雙漂亮的眼睛放出了光彩。在藝術上的 合作,感覺的一致和默契比什麼都重要。 「再徵求一下唐副院長的意見。」 程琳琳沉默了。劇組多了個「藝術指導」,情況顯然複雜得多,事事都不能疏 忽了「徵求」與「請示」。 譚佳麗甩著一頭瀟灑的披肩髮走出小灰樓,肩上挎個在女學生中流行的長方形 的紅帆布書包。 「佳麗,去哪兒?」丘曉玲進樓。 她倆停在樓門口。一扇門破了,歪斜著,象個小跛子,一肩高一肩低。 「走走,悶得慌。」 佳麗把書包拋到背後,兩條手臂穿進成圓環的帶子,完全象個準備去上學的女 學生。 「晚上回來嗎?明天建組會……」丘曉玲小聲提醒。 「開唄,和我無關。」 「沒聽見呐,都說你演王小二最合適。」 「反正沒人對我說。最合適又頂嘛用。天知道,誰說了算?!」 譚佳麗冷冷一笑,好象完全灰心了,沒有任何期待與奢望,即使真有條金光閃 閃的「寶船」橫在面前,她也不去看它一眼。 「如果不回來,還是去說一聲的好……」丘曉玲說話小心翼翼,又穩穩當當的。 「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回不回來,要看情緒了。」 「要不,晚飯後,打個電話給我,我幫你請假。」 「再說吧。」佳麗懶洋洋的。不知為什麼,早晨剛醒來她又覺得乏,做什麼都 無精打采。沒情緒。象一張散在地上的網,收不攏又張不開,癟癟的,什麼都從那 些鏤空的孔眼裡流走了。心情不好,比得了病還難治,沒對「症」的藥,再憋在灰 樓裡,簡直要瘋。所以,她常常突然地走了。去哪兒?她自己也不知道。散散心, 快活快活。只要快活。 餘珊珊沒有敲門就進了肖白的屋。她穿著寬寬鬆松的練功褲,一件貼身的細羊 毛衫過於緊地裹著窄窄的肩和兩隻尖尖的乳房,很象剛長出的小駝峰。 「怎麼不敲門?」肖白笑容可掬地說出不滿。她心裡討厭珊珊,卻從沒有表現 過這種討厭。 「我斷定你屋裡不會有別人。」 「難說。」 「大清早的。」 「你不是剛從別人屋裡來嗎?」肖白熱情地摟住珊珊,「咯咯」地笑得開心, 笑得象個天真無暇的孩子。她總是笑得那麼有特點,笑得讓人歡喜。笑,是一門學 問。 「去你的,我敢說,他都沒碰過我,」餘珊珊很坦白,「你還不知道,那只傻 熊,……」 「不愛聽。」 「真的。」 「不信。」 「算了,信不信由你。」珊珊坐在肖白鋪得鬆軟的小床上,「哎,不出去拍電 影了?」她試探著。如果肖白不演王小二,她就有把握爭取到《寶船》的這個主角。 「你現在機會多了,可不能放過了。一位詩人說,機會象流星。說實話,《寶船》 淺得不能再淺了,五十年代的本子。院部怎麼選的劇本?!」 「那是老舍先生的刷本。」 既然劇院決定排《寶船》,肖白決不當眾談出自己對劇本最真實的看法。她不 喜歡演王小二。在戲劇學院時老師講老舍劇作,並讓大家自選片段,她根本沒想過 選擇王小二這個角色。但前天在劇院門口碰到唐副院長,很明確地暗示,排《寶船》, 主角會安排給她。唐副院長的口氣有些神秘。當然,這次演主角,非同尋常,因為 《寶船》要去香港、日本……肖白心裡明白,劇院越來越看重她了,這使她有滿足、 有得意。但又有煩惱。她畢竟嚮往著繼續拍幾部有影響的電影,多演好幾個真正的 角色。無論得意、煩惱,她都毫不顯露聲色,一笑一顰仍恬靜、溫雅。他的臉色不 會告訴別人內心裡發生了什麼。 「你喜歡不喜歡王小二?如果讓你演?……」餘珊珊逼問 「角色沒定呢。」肖白堅決回避談《寶船》。 珊珊覺得沒趣,知道什麼也問不出。肖白的嘴象只密封的瓶子滴水不漏。而她 自己的直露,有點蠢了。不過,她不以為然。珊珊相信自己「所向披靡」的風格, 是無往而不勝的。她想走了,又怕走得太唐突,故意在屋裡東張西望的。 肖白的屋子天天收拾了又收拾,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靠床的牆面,貼一塊色 彩素雅的裝飾布,一扇扇大芭蕉葉錯落有致。窗框兩邊,各有一個掛盤,是兩幅印 象派的畫,盤沿有畫家簽名,只是那名字也寫成了「印象派」的,極難辨認。床邊 的小桌上,琳琅滿目的小擺設,個個都有情趣,幾個陶瓷小動物,姿態尤其稚憨、 可愛。床架的上方掛兩個布縫的、穿著和服的日本小姑娘,齊眉的留海,修剪得平 平整整,白得如同牆粉一樣的圓臉蛋上,塗著淡淡的胭脂,描上淺淺的秀眉,又抿 緊著比草莓更紅的小嘴,那神情酷似肖白,一樣的恬靜溫雅。這是日本朋友送的, 大家都說那日本姑娘象她。肖白自己也覺得象,於是更喜歡了,臨睡前總要盯著她 們看,看夠了才安心躺下。「好象有兩個妹妹陪著,我的屋不再寂寞了。」她寫信 告訴了爸爸媽媽。只有在給爸爸媽媽寫信時,她常常鎖進雲霧的心底。才表白得清 楚。 「這娃娃,借給我掛兩天吧?多好玩兒。」珊珊隨口說,不過是一閃念。 「沒她們,我睡不著。」肖白婉言拒絕。她不捨得由別人玩賞自己心愛的東西。 「不就是兩個娃娃麼。」珊珊有些不快了。她無意真的要借,但碰了個軟釘子, 心裡很不是滋味了。小灰樓裡,肖白第一個有幸成了明星,第一個有幸出了國,還 帶回這些充滿異國情調的小玩藝兒,挺誘人的。珊珊恨自己忍不住羡慕了。她叮囑 過自己,應該完全不屑於。肖白從日本回來,院部集合演員隊聽肖白談訪日見聞、 體會。餘珊珊坐第一排,象個挺虔誠的聽眾,但散了會,她不服氣地對譚佳麗說: 「現在,一切都難說呢,好比坐在汽油筒上抽煙,她肖白把煙頭扔過來能燒死我, 我扔過去的也能燒死她!」當然,所有的比方都不絕對準確。 餘珊珊快快地要走。 「你拿別的玩麼」,肖白又熱情地摟住珊珊。 「你看,佳麗又背著包走了。」珊珊岔開了話,指著走廊的窗子。 肖白朝窗外瞥去一眼,又好象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目光仍恬然,毫 無反應,象一潭密林中風吹不到的靜水,且深不測底。 唐功輝一向負責劇院的黨務和行政工作,大權在握。而關於「改革」的文件一 號號地傳達下來,他又輕而易舉張羅了一個「中國藝術公司」。牌子響噹噹。這次 排《寶船》,藝術公司大展實力與威力,出手就是二十萬。好氣派。所以,作為藝 術公司董事長的唐功輝、唐副院長,名正言順地參加劇組領導,並任「藝術指導」, 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 「在議論角色呢。」唐功輝推門進院長辦公室,腳步仍興沖沖。他一定得意地 應酬了什麼事,餘興未盡。幹工作,他總是勁頭十足,並且習慣大包大攬,還能處 理得有條不紊。「太平洋影音公司來簽合同了。我們這次搞的錄音帶,要發行幾百 萬。這件事做成了,《寶船》就是再要二十萬,……嘿嘿,」他信步走到辦公桌邊, 放下手裡的皮包。皮包鼓鼓的,好象也躊躇滿志。「抱歉,來晚了。怎麼樣?定了 吧,肖白演王小二」。他口氣既定的,沒留一點商量的餘地。 藍院長沒有接話,把剛抽了半截的煙,摁在一隻大貝殼裡慢慢碾滅,又略有所 思地點起一支。 「剛才議論了一下,覺得肖白演王小二不十分「合適」。程琳琳很懂得,由她 持異議,比藍院長更恰當。 「怎麼不合適?肖白主演的那部影片,最近在日本、香港上映,很轟動。我們 《寶船》正好可以借助影片再擴大影響。由肖白主演再合適不過了。」 唐功輝看著藍院長,目光誠懇、急切,好象裁決權在於藍院長。 「藍院長,你認為誰合適呢?」唐功輝又歉然她問道。 「譚佳麗。」藍院長態度明確,聲音卻裹在揪煙裡有些含混。 「譚佳麗?」 「我教過她,是個很有潛力的好演員」。程琳琳緊接著插一句。 「好,不好,我們都不要急著下結論。不過,這次排《寶船》,譚佳麗絕對不 能演主角。她的問題還要查。」唐功輝說得肯定、堅決。 「唐副院長,什麼問題那麼嚴重?」程琳琳 「去年,她去紅珠電影製片廠拍片,戲不多,鬧的事不少。演戲不認真,又和 上影的一個男演員……攝製組來電影局送審片子,派人專程到劇院來反映情況,是 位副導演,還帶著介紹信。不會是誣告吧?還有,公安局有備案,來過電話打招呼, 說譚佳麗前半年經常進出賓館、飯店的舞廳,和一些外國人混得相當熟悉。還有, 在電視臺主持個什麼節目,沒通過劇院,也沒有合同,她自己拿了多少錢?……我 們要查,一筆一筆地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