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圍牆 | 上頁 下頁


  昨夜一場風雨,出了些許小事:建築設計所的圍牆倒塌了!

  這圍牆要倒,也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因為它太老了。看樣子,它的存在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已幾經倒塌,幾經修補。由於歷次的修補都不徹底,這三十多米的圍牆便高低不平,彎腰凸肚,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何況昨夜的一場風雨!

  圍牆一倒,事情來了!人們覺得設計所突然變了樣:像個老人昨天剛剛拔光了門牙,張開嘴來烏洞洞地沒有關欄,眼睛鼻子都挪動了位置;像一個美麗的少婦突然變成了癟嘴老太婆,十分難看,十分彆扭。僅僅是難看倒也罷了,問題是圍牆倒了以後,這安靜的辦公室突然和大馬路連成了片。馬路上數不清的行人,潮湧似的車輛,都像是朝著辦公室沖過來;好像是坐在辦公室裡看立體電影,深怕那汽車會從自己的頭上輾過去!馬路上的喧囂缺少圍牆的攔阻,便徑直灌進這夏天必須敞開的窗戶。人們講話需要比平時提高三度,嚴肅的會議會被馬路上的異常景象所擾亂,學習討論也會離題萬里,去閒聊某處發生的交通事故。人們心緒不寧,注意力分散,工作效率不高而且容易疲勞。一致要求:趕快把圍牆修好!

  第二天早晨,吳所長召開每日一次的碰頭會,簡單地瞭解一下工作進程,交換一些事務性的意見。不用說,本次會議大家一坐下來便談論圍牆,說這圍牆倒了以後很不是個滋味,每天上班時都有一種不正常的感覺,好像那年鬧地震似的。有的說得更神,說他今天居然摸錯了大門,看到滿地磚頭便以為是隔壁的建築工地……

  吳所長用圓珠筆敲敲桌面:「好啦,現在我們就來研究一下圍牆的問題。老實說,我早就知道圍牆要倒,只是由於經費有限,才沒有拆掉重修。現在果然倒了,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一百零八條好漢都是被逼到梁山上去的。嗯,造新的……」吳所長呷了口水,「可這新的應該是什麼樣子呢?我對建築是外行,可我總覺得原來的圍牆和我們單位的性質不協調,就等於巧裁縫披了件破大褂,而且沒有釘鈕扣。從原則上來講,新圍牆一定要新穎別致,美觀大方,達到內容和形式的統一。請大家踴躍發言。」

  對於修圍牆來說,吳所長的開場白過分鄭重其事了,也羅唆了一點。其實只需要講一句話:「大家看看,這圍牆怎麼修呀?」不能,設計所的工作不能簡單化!一接觸土木,便會引起三派分歧:一派是「現代派」,這些人對現代的高層建築有研究,有興趣;一派是「守舊派」,這些人對古典建築難以忘懷;還有一派也說不準是什麼派,他們承認既成事實,對一切變革都反對,往往表現為取消主義。吳所長自稱對建築是外行,但是他自認對建築並不外行,他懂很多原則。比如經濟實用,美觀大方,有利生產,方便生活等等。如何把原則化為藍圖,這不是他的事,但他也不能放棄領導,必須發動兩派的人進行爭議,在爭議中各自拿出自己的設計方案,由吳所長根據原則取其精華,再交給取消主義者去統一。因為取消主義者有一大特點,當取消不了的時候便調和折衷,很能服眾。此種化干戈為玉帛的領導藝術很深奧,開始時總顯得拖遝猶豫,模棱兩可,說話羅唆,最後卻會使人感到是大智若愚,持重穩妥。修圍牆雖說是件小事,但它也是建築,而且是橫在大門口的建築,必須鄭重一點,免遭非議。

  也許是吳所長的開場白把瓶口封緊了,應該發言的兩大派都暫時沉默,不願過早地暴露火力。

  吳所長也不著急,轉向坐在角落裡的一個年輕人頷首:「後勤部長,你看呢?」

  所謂後勤部長,便是行政科的馬而立。照文學的原理來講,描寫一個人不一定要寫他的臉;可這馬而立的臉卻不能不寫,因為他這些年來就吃虧在一張臉!

  馬而立的臉生得並不醜怪,也不陰險,簡直稱得起是美麗的!橢圓形,很豐滿,白裡透紅,一笑兩個酒渦,烏亮的大眼睛尤其顯得靈活,夠美的了吧?如果長在女人的身上,夠她一輩子受用的。可惜的是這張臉填錯了性別,竟然長在男子漢馬而立的身上,使一個三十七歲、非常幹練的辦事員,卻有著一張不那麼令人放心的娃娃臉!據說他在情場中是個勝利者,在另一種事關緊要的場合中卻老是吃虧。某些領導人見到他就疑慮,怕他吃不起苦,怕他辦事不穩。這兩怕也是有根據的:

  馬而立整天衣冠楚楚,即使是到郊區去植樹,他也不穿球鞋,不穿布鞋,活兒沒有少幹,身上卻不見泥汙。這就使人覺得形跡可疑,可能是在哪裡磨洋工的!如果他整天穿一身工作服、勞動布鞋、軍用球鞋、麻耳草鞋等等在人前走來走去,那就另有一種效果:「這人老誠持重,艱苦樸素。」即使工作平平,也會另有評語:「能力有大小,主要是看工作態度。」「態度」二字含義不明,形態和風度的因素也不能排除。

  擔心馬而立辦事不穩也有根據,因為穩妥往往是緩慢的同義語。這馬而立卻顯得過分地靈活;靈活得像自行車的輪盤,一撥便能飛轉:

  「小馬(人家都這樣叫他),窗戶上的玻璃打碎了兩塊,想想辦法吧。」

  「好,馬上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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