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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回 禍兮福兮

  阿妹把褚芳的話告訴了我們,我聽了有點半信半疑,人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往往希望有奇跡出現。那位司令員也不知道是誰,他的話難道會像最高指示那麼靈驗?可我還是寧可信其有,人總是靠著希望過活的。

  中國確實是一個會出奇跡的國家,阿妹的話果然不是假的,尤金那小子倒大黴了,雖然沒有被槍斃,卻被從寫作班子裡趕了出去。俗話說牆倒眾人推,更何況他有那麼多的對立面,與他共過事的人都希望把他一棍子打死,因為害怕自己說過的話,又被尤金記進了他那個小本本裡,到時候來個反戈一擊,把你打得屁滾尿流。寫作班子裡的人不肯輕易地饒過尤金,天天開會批判他,說他所有的文章都是捏造事實,都是誣衊不實之詞。同時查他的祖宗三代,說他的母親是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改嫁的,他的生父是日軍大檢問所裡的翻譯官,是個漢奸,出於階級本性,他對黨和人民懷有刻骨的仇恨。這些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當年所有的批判都是判批,是判決了以後才批的,這時候真的也是假的,假的也是真的。尤金的判決是「槍斃」,能說會道,列舉事實等等都是無濟於事的。

  既然尤金所有的文章都是誣陷,那篇《抓住了一個大特務!!!》當然也就不是真的。王先生被放出來了,是在一個黑夜裡被人蒙上了眼睛送到許家大院的大門口。他被折磨得十分虛弱,走幾步路就要喘氣,可是當他一進了那長長的備弄時,心就漸漸地安定了。這雖然是一條黑暗而曲折的路,但卻是一條回家的路,即使門外有雷電風雨,踏上了歸途也就離家不遠,再走幾步就可以回到那溫暖的小窩;即使在這裡昏迷倒下,每一個走過的人都認識他,都會把他送回家。此種想法給了王知一最後的一點力氣,使他能夠支撐著爬上了自家的樓梯;就像受了傷的鳥兒也是掙扎著飛回來那樣,最後死在自己的窩巢裡。

  王先生回來的消息,首先是朱益老頭傳出來的。他在當天的晚上,忽然聽到樓上有凳子倒地的轟隆聲和王師母的尖叫聲音。他以為是出了什麼事,奔到樓上一看,竟然是王知一回來了,王師母當時驚叫著從床上爬起來,慌忙中碰倒了板凳。

  沒有等到天亮,朱老頭就到許達偉家和我們這裡來報喜訊:「王先生回來了!」

  我和張南奎、許達偉、柳梅、阿妹、朱品都川流不息地擁到了王先生的房間裡,圍著王先生問長問短,忙這忙那,最主要的是問他都受了哪些折磨,傷在哪裡。

  王先生不講他受刑的情況,只是苦笑著,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王師母卻忍不住要說了:「真是遍體鱗傷啊,渾身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那些人和畜生差不多,不是娘養的。」從來不說髒話的王師母也忍不住要罵人了。

  張南奎也氣憤:「現在我也要反對孔孟之道了,『人之初,性本善』是錯誤的。人之初性本惡!他們對同類相互殘殺,竟然把打人作為一種樂趣。」

  許達偉又有見解了:「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遷,人的變化是由教育來決定的。」

  王先生竟然也點頭:「是的,那些打人的人接受了一種教育:對敵人要冷酷無情。他們認為我們這些人都是敵人,都是些反革命分子,是惡棍、是魔鬼、是帶著瘟疫的過街老鼠,打幾下有什麼了不起,最好是要徹底地消滅!像希特勒消滅猶太人似的。何況打人和吸毒一樣,多打了也會上癮。那些晚上值班看守的人,到半夜裡要打磕睡了,就把我們這些人拉出來毒打一頓,提提精神。」

  我聽了不禁毛骨悚然。說起來蘇州人還是軟綿綿的,尚且把打人作為一種樂趣,如果我不從那個山城裡逃出來的話,說不定要被那些「天不怕」的人挖出心肝來炒韭菜呢!

  朱益老頭懂得三教九流,他家裡有傷藥,是裝在一個朱紅色的葫蘆裡。據他說此藥比雲南的白藥還要靈驗,是專治內傷的。他打開藥葫蘆,取出十幾粒,調在半杯黃酒裡,給王先生服了下去。說是眼下以後出一身臭汗,身上青的地方更青,紫的地方更紫,紫得發黑就證明藥已生效,內傷都發出來了。

  費亭美雖然不問世事已久,聽說王先生受了酷刑,身體虛弱,便不糊火柴盒了,把柳梅叫到自己的身邊說:「你到大櫥頂上去把一隻小藤箱取下,讓我找一樣東西。不知道還在不在了,我也記不清到底是放在哪裡……」費亭美到底是七十多歲的人了,人老了話就長,要是在年輕時她只會說一句話:「替我把大櫥頂上的小藤箱取下來。」

  柳梅踏在方凳子上,取下了那個積滿了灰塵的小藤箱。這藤箱可有年代了,還是當年許春葳外出求學時用的,那時的書箱都是藤器或竹器,讀書人不背書包叫負笈。

  費亭美打開那個小藤箱,呆呆地看著,她好像不是急於去尋找什麼東西,而是在那裡尋找失去的記憶。這種記憶到底是些什麼,外人不得而知,只看見費亭美先是愣著,過了半晌才伸出那雙枯瘦的手,一隻手撳住箱子,一隻手在箱子裡翻弄著,在箱子的角落裡尋出一根用絲綿紙包著的人參,這根人參的參須沒有了,卻有拇指那麼粗細。費亭美拿在手裡對柳梅說:「這是一枝老山參,它比金子還要貴,當年是老太爺留下來的,說是能使虛弱的人強壯起來,能使快斷氣的人多活幾天。去年抄家的時候,紅衛兵不識,以為是曬乾了的胡蘿蔔,把它摔在牆角裡,這也可能是王先生的福氣吧。拿去,給王先生用了吧,他是你公公唯一的至友,希望他能長壽。他不像我們,他還要寫書。我們這些人嘛,活著和不活都是一樣的。」

  朱益老頭見到了這枝老山參,眼珠子都突出來了:「不得了,這參是可以起死回生的!快把它蒸了,分幾次眼下去。」

  王先生吃了朱益的傷藥,又服用了一枝老山參,身體確實復原得很快,可以上上下下地爬樓梯了。

  夏海連夫婦也回來了,沒有幾天卻又被他的一個老部下接過去。他那位老部下接管了一座療養院,請他們夫妻倆去治病、療養、休息。打過仗的人一旦還個清白,關係網仍然是四通八達的。

  那汪永富不敢再囂張了,他不僅是被我們抓住了辮子:在外面好像也沒有了市面,沖衝殺殺的人已經不大需要了,鳥盡弓藏也是理所當然。汪永富好像也有自知之明,不大出去活動了,整天粘著個陶伶娣。陶伶娣卻有些推推搡搡的了,她發現這個赤腳司令已經沒有多大的花頭。

  「文化大革命」快結束了吧,城內外早就沒有槍聲了,城門也不再緊閉。鄉下人進城賣菜,城裡人下鄉釣魚,進出都很方便,沒有那種手執大刀長矛的人在城門口守衛。工廠也都開工了,商店正常營業。北京開過了「九大」,林彪被規定為接班人,而且寫進了黨章裡,造反時臥鐵軌的王洪文,當了國家的主席。一般的人對這些事也都認了,誰想當主席就去當吧,只要不把一個國家搞得雞犬不寧,民不聊生,就算是上上大吉。那時候的人要求都不高,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幾天。

  想不到卻是平地一聲雷,蘇州城裡又鬧翻了天,城市裡的人要下放到農村裡去!

  先是根據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毛主席說很有必要,那就沒人敢說是沒有必要了,那些在校的學生,那些首先起來造反的紅衛兵,都要「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了,要到農村裡去插隊落戶。這件事雖然不像「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那樣到處有槍聲炮聲,實際上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哪家沒有孩子,哪個孩子沒有許多親戚,下放一個知青最少要牽動五六個人,有人是三房合一子,那就有幾十個人不能平靜。千家萬戶都騷動起來了,僅僅許家大院裡就有十一個知青要下農村,包括王先生家的小革命王玉樹,許達偉家的亮亮和明明。亮亮和明明在「文化大革命」中「讀」完了初中,也算是知識青年,其實只是小學畢業。

  第一個雷聲還在天上滾動著,第二個霹靂又從晴空落地:幹部、教師、醫生以及那些在城市裡「吃閒飯」的人統統都要下放,一人下放要帶走全家,要注銷城市的戶口,到農村裡去安家落戶永遠當農民,而且是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江蘇的北部去,到那黃海之濱去接受考驗。

  外面的謠言紛紛,說這是林彪下的一號命令,那位救過夏海連的司令員又來個快刀斬亂麻,一人走全家走,從城裡挖根,到農村生根,省得牽絲攀藤。

  下放的主要目的是準備打仗,要把城市裡那些屁股上不乾淨,心裡面有怨氣的人統統趕到農村裡去,等到美帝或蘇修打來時就沒有人裡應外合,就沒有人去做奸細。所謂的下放實際上是在城市裡「掃垃圾」。這些傳說雖然無法證實,從行動上來看倒也不完全是假的。被批准下放的人都是些牛鬼蛇神,走資派,以及那些所謂站錯了隊的造反派頭頭。當然也有一些自願革命的人還排命地擠進去,他們認為到了鄉下會有更多的發展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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