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 |
九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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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聲而出的卻是一個兩頰無肉,兩眼深凹的光郎頭,形如木乃伊。阿妹嚇得要死,一個踉蹌把草提包碰在床頭櫃上,把半缽雞湯都打翻在舊棉花裡,實在可惜。 那形如木乃伊的老頭哼了一聲:「小妹妹,我是今天才來的。」 「褚阿姨呢?」阿妹背轉身來問十三號病床上的人,此人在此已有多日。 「別著急,小妹,你家褚阿姨解放了,又要當官了,她不像我們,磚頭瓦爿永無翻身之日。上去吧小妹,三樓高級病房,六號,六六大順,時來運轉了。」 阿妹也不想去琢磨那位病友的話了,拎起草包就向三樓奔跑。 三樓都是小病房,最多是三個人一間,最少是一個人一間,即所謂的單間。六號病房是兩張病床,可是只有褚芳一個人住在裡面。病房的門敞開著,褚芳站在門口等阿妹,她面帶笑容,把阿妹向門裡一拉,立即關上房門。 阿妹感到,褚阿姨的臂膀又是那麼剛勁有力,不像前些時那麼軟綿綿的,弄不清世界上又發生什麼奇跡:「褚阿姨,你怎麼會搬到這裡來的?」 褚芳的神情改變了:「按照我的級別,本來就應當住在這裡,是受了冤屈才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褚芳的頭昂起來了,又有那種老革命易染的、高人一等的驕氣。 阿妹還是弄不明白,人怎麼會像孫悟空一樣,一個跟頭從天堂進了地獄,一個跟頭又從地獄回到了天堂裡。 褚芳知道阿妹弄不明白:「告訴你吧,小妹,可你不能到外面去傳播小道消息。大前天,司令員到蘇州來檢查工作,地方上的領導在高級賓館裡為他舉行宴會。司令員喝下半斤茅臺之後,突然想起老夏來了:『蘇州的夏海連哪裡去啦,怎麼不來和我一起喝酒呢?』 「『他……他是叛徒,被打倒了。』 「『他是叛徒?他是叛徒我是什麼!』司令員光火了,把酒杯向地上一摔,咣啷啷,嚇得一個個目瞪口呆。 「有人不識相,還要狡辯:『他在一九四六年突然離開解放區,到上海去花天酒地,同國民黨的一些官員和商人混在一起。』 「『你懂個屁,那是我派他到上海去買西藥的。你們現在打個噴嚏都要上醫院,那時候受傷的戰士只能用鹽水洗傷口,連紅藥水都沒有一滴,是我給了他一百兩黃金到上海去搞西藥,他冒死從上海運回來一船西藥,讓許多人都活下來了。噢,別人活下來了,他自己倒成了叛徒!豈有此理,是他媽的誰搞的鬼?把人交出來!』 「『是他的秘書,叫尤金,是他揭發的。』 「『這小子肯定是在搞階級報復,把他抓起來,槍斃!』槍斃兩個字是司令員的口頭禪,意思是嚴加處理。 「所有的人都嚇壞了:『司令員別光火,我們不瞭解情況,一定對那個小子嚴加處理,槍斃。』 「司令員還不肯息怒:『去把夏海連給我叫來,讓我看看他是死的還是活的,或者是被你們打得半死半活的。』 「『今天來不及了,過幾天一定把夏書記請出來,請他來看你。』 「『不行,他在哪裡,我要去看他,警衛員,準備車子,帶上衝鋒槍,我倒要去看看,是些什麼人在搞鬼!』 「許多人都來勸解了,又拿杯子又倒酒:『司令員,你坐下,先喝酒,晚上不能開車,那一條山路是不安全的,你打死了我們也不讓你開車,這個責任我們負不起。』 「司令員到底喝下半斤茅臺了,那茅臺酒是上腳不上頭,喝多了頭不疼,腳要飄飄然。『好吧。』司令員坐下來了,『限你三天之內把夏海連交出來,交不出來我就砍了你的頭!』司令員就是這個脾氣,較起勁來不是槍斃就是砍頭。」 褚芳說完了,不免有點得意,流露出對老首長的信任和無限的敬意。 阿妹卻想起來了:「請阿姨,快把雞湯喝了吧,有一半已經被我打翻在棉花裡。」 「行行,現在有一半就夠了。」褚芳捧起瓷缽頭,滿滿地喝了兩大口,第二口喝得太多了,有一點流到了氣管裡,嗆得褚芳直咳嗽。她連忙把瓷缽頭放在床頭櫃上:「噢唷,放在這裡等會兒再喝吧,現在嗆死了倒是不合算的。」褚芳又有了說笑的情趣。 「褚阿姨,再喝點吧,你的命大,不會死的。」 「對對,我不會死,我很快就要出院了,夏書記也很快就要回來,我也要去把兩個孩子找回來,我們一家人又可以重聚在一起,像過去一樣的。」褚芳又恢復了那種領導幹部特有的樂觀主義。他們在任何時候都只能說形勢一片大好,說多了自己也覺得是真的,成了一種廉價的樂觀主義。 阿妹卻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說:「不能和從前一樣了,我和朱品要結婚了。」 褚芳拍拍手:「好呀,結了婚還住在我家裡,就算是我們家的招女婿。」 「不行,他……他是右派。」 「行,現在看起來,那左派也不比右派好到哪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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