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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阿妹伺候著朱品吃完了早飯,又替朱品穿上一套乾淨平整、半新不舊的卡其布外衣。她不許朱品穿著那沾滿顏料,五顏六色的工作服在外面走來走去。也不許朱品頭髮蓬鬆,鬍子拉茬,破鞋爛襪地自己作賤自己。別人看不起你,你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你要衣著整齊,挺胸抬頭,你沒有搶沒有偷,也沒有殺人放火,是靠勞動吃飯的,那些當「司令」的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你!

  朱品聽了這些話,又把那失落在塵埃裡的信心撿了回來,陡增了生活的勇氣,甚至覺得自己簡直是當了皇帝!這不是嘛,衣來伸手,飯來張嘴。只有當他收拾停當,走出大門要奔赴工作地點時,這才想起自己是個右派分子,是牛鬼蛇神,上班之前要立在毛主席像前低頭請罪。任何人,哪怕是個十來歲的小孩都可以在他低頭請罪的時候推推搡搡,呼來喚去。他從藏書裡那高高的石階上走下來的時候,就像是從溫室中走進了冰窟裡,一股寒氣來自丹田。可當他回過頭來看見阿妹站在石階上目送他遠去,等待他歸來的時候,一種溫暖和信心卻又充滿了心頭,覺得他再也不是一艘飄泊不定的孤舟了,再也不是一個無所牽掛也無人牽掛的人了。他被一個可愛的女人牽在手裡。他不由地又唱起《在那遙遠的地方》:「……我願變一隻小羊,常在她身旁,讓她拿著那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地打在我身上。」阿妹不許他唱這首歌,她說她怎麼也不會把他當羊,更不會用鞭子去抽在他身上,疼還來不及呢,怎麼捨得打呀!

  這疼和愛似乎有點區別,愛有點抽象,疼卻十分具體;愛有自私的一面,疼是忘我的。阿妹愛朱品愛得已經不感到自己的存在了,她只想到朱品冷,不覺得自己寒;只想到朱品餓,不覺得腹中饑;只想要替朱品準備晚間的酒菜,卻不顧這些酒菜是何等的難買。她一有空便從城裡跑到城外,甚至跑到運河旁,太湖邊,跑到農家的屋後和田頭,去買點魚蝦、菜蔬、豆類。那時候菜場裡的東西都要憑票買,有許多品種根本就看不見。阿妹最希望能買到活蝦,如果能買到的話,她一定要送一點給費亭美,還要把許達偉請過來和朱品共同舉杯。許達偉到阿妹這裡來喝酒,實際上是爬過來的。因為上房和東西廂之間只隔著一道牆,許達偉的兩個兒子在牆上扒了一個洞,鑽進上房來做遊戲。朱品和許達偉也就利用這個秘密通道暗中來去。阿妹最歡迎許達偉來和朱品喝酒,兩個人談笑風生,談天說地,這樣就可以使朱品把想要說的話都說出,省得悶在肚子裡。氣悶在肚子裡是會生癌症的!

  阿妹最怕的是沒有事情做,沒有事情的時候就想朱品,怕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怕他今天又受人欺,怕他熬不住又說漏了嘴,被人家罰跪或者是拉上臺去「坐飛機」……特別是到天黑以後,如果朱品還沒有回來,阿妹在屋裡就坐不住了,坐到門口的石階上,注視著黑黝黝的藏書裡。這裡行人稀少,冬天樹葉落盡,樹無聲息,儘管大街上有人敲鑼鼓,喊口號,革命運動熱火朝天,這小巷子裡還是靜悄悄的。行人的腳步聲被兩旁的高牆彈回來,咚咚咚像腳尖敲打著皮鼓似的。阿妹聽得出朱品的腳步聲,老遠就壓低著聲音叫喊:

  「阿哥……」

  「阿妹……」

  「哥哥……」

  「妹妹……」

  一對情人親呢的呼喚,使得夜行者聽了肉麻,汗毛根根豎起。這種親呢的呼喚和大街上那使人心驚肉跳的口號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烈火也燒不掉這使人銷魂的涓涓溪流。「文化大革命」不可能萬歲,此種現象卻是不廢江河萬古流。王先生的《欲海通鑒》裡可能已經談到了這一點。

  第二十二回 一言九鼎

  阿妹在名義上還是夏海連家的保姆,雖然夏海連已經有一年多沒有發給她工資。夏海連被當作叛徒加特務,不知道被關在什麼地方,外間不得而知,不可能再給阿妹發工資。褚芳躺在醫院裡,工資也被取消了,一個月只給她十六塊錢的生活費。十六塊錢的生活費實在是無法生活的,只能反過來靠阿妹。「文化大革命」前許多人都羡慕幹部,說是幹部窮也窮不過一個月,意思是說幹部到月便能拿到工資。問題是大多數的幹部都是月月空,量入為出,沒有積餘,有的人到了發工資的那一天便坐在會計科,等著把工資交給老婆去買柴米鹽油。所有的幹部都沒想到會沒有工資,除非是犯了錯誤被開除,因為幹部都信奉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原則是按勞取酬,不可能是勞而無酬。

  阿妹把褚芳當作自己的婆婆對待了,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家之主,有丈夫,有公婆,照顧丈夫,侍奉公婆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個女人不做這些事還能做什麼?如果有人來向她灌輸什麼新的道德觀點的話,她會覺得你是在瞎說。

  每逢星期三和星期五,阿妹都要到醫院裡去探望褚芳,去為褚芳淨身換衣,帶去一些好吃的、滋補的東西。

  褚芳吃到阿妹的東西就要掉眼淚,這使阿妹感到十分驚奇。十多年來阿妹從未見過褚芳掉眼淚。在阿妹的心目中褚芳是鐵打的,她十六歲就參加婦抗會,二十多歲便帶領民工去支前,身上背一枝駁殼槍,押解二十輛獨輪車,裝著山東的小米送到徐州,支援淮海大戰。她在槍林彈雨中穿行過,在死人堆裡滾爬過,說話高聲大氣,做事潑潑辣辣,行動風風火火。她和阿妹的性格完全不同,南柔北剛,南水北火,可這柔水與烈火卻相處得如同母女。

  阿妹見到褚芳掉眼淚就十分恐懼,鐵石人傷心掉淚不是好事:

  「褚阿姨,你不能哭,一邊哭一邊吃會得嗝氣病的。」阿妹把胃癌叫作嗝氣病,肺癌叫作肺癆病,那時農村裡的人根本就不知道癌是什麼東西。

  褚芳說:「不是一邊吃一邊哭,而是看到你送飯來我就想哭。那年我受了傷,躲藏在安徽山區的一個小土地廟裡,村子上的老大娘派她女兒給我送吃的,那孩子叫寶鳳,當時比你要小得多呢。寶鳳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我,可我卻不敢承擔一點風險來救活她。你還記得嗎小妹,那幾年沒飯吃的時候,我們家裡來了一個逃荒的,還帶了一個小妹妹。」

  「記得。」阿妹想起來了,「那是一個老太婆和一個黃頭髮的小丫頭。」

  「那就是寶鳳,她不是老婆婆,那年還不到三十歲。她的女兒也不小了,已經十四歲。農村裡缺衣少食,小的長不大,大的容易老,不像你,三十多歲還是水靈靈的。」

  「是的,我當童養媳的時候也是長得面黃肌瘦的。」阿妹表示同意。

  「那一年寶鳳是餓得熬不住了,才帶著孩子來投靠我們的。在我們家住了半個月,多了兩個人我們的糧食定量也不夠了,全家人天天喝稀的。再加上寶鳳又在外面瞎說,說什麼安徽在大躍進之後餓死的人把小河都填得滿滿的,人餓到最後就到河邊去喝水,啃爛泥。這些話在附近一帶造成了很壞的影響,社會主義怎麼能餓死人呢?老夏當時在位,覺得這樣下去對他的工作,對党的威信都很不利,便和我商量,動員她娘兒倆回去好好地生產自救,不要在外面做盲流。你還記得吧,當時我們想方設法,給了她們二十斤糧票……」

  阿妹當然記得:「有十斤是我向王先生家討來的,他們家三個人的飯量都是一點點。」

  「寶風只肯收了十斤,哭著向我保證,即使餓死了也不會再來,不會讓我們家受累。……她真的餓死了,她的女兒憑著最後的一點糧食向鐵路線上跑,是死是活也沒有個準確的消息。」褚芳的眼淚又淌下來了,「戰爭年代她冒死救了我,我在災難到來的時候卻不能救活她。我和老夏在戰爭年代都是死裡逃生的人,所以能夠死裡逃生,是靠許許多多的人幫助我們,到頭來我們卻不能幫助他們。」

  「你們的工作就是幫助他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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