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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第二十一回 戰地鴛鴦

  阿妹和朱品的婚事,也被王先生的禍事耽擱下來了,在這種時候辦喜酒,誰也沒有興致舉杯。

  蘇州人結婚,按規定要到醫院裡去檢查身體,要到民政部門去辦理結婚登記。這些都是官方手續,是成文的法律。實際上還有一條不成文的習慣法,那就是辦喜酒,辦過喜酒請過客,宣佈結婚,大家就承認,不管你登記不登記。如果你只登記不辦喜酒,那是合法不合情,人家認為你是偷偷摸摸的。「你們啥辰光結婚的呀,也沒有看見你們辦喜酒嘛!」辦喜酒賽過是結婚的新聞發佈會,有時候比法律還要厲害些。蘇州太監弄裡的那些飯館,往年間主要的生意是靠喜慶的宴席。要知道中國人為什麼把大吃大喝當作一種排場,一種闊氣,那得從研究中國的民俗學著手。

  我們曾經建議過,朱品和阿妹的婚禮就在張南奎的房子裡進行,辦一桌喜酒,把馬海西、羅非和徐永都請回來,把王先生和朱老頭也請過來,來一次大團聚。痛飲之後叫林阿五為他們開一張介紹信,到民政部門去辦理結婚登記,我們幾個沒事的人再痛飲三天,喝它個爛醉如泥!把歡樂與痛苦一齊喝下去。那年頭只有喝酒不犯罪,最多是被人罵一聲:「酒鬼!」

  朱品和阿妹也同意我們的建議,也已經作好了準備,現在只好一天天地等下去。不過,等待的只是辦喜酒,情火一旦燃燒起來是無法撲滅的。阿妹像一顆蒲公英的種子,多少年一直在天上飛,飄飄蕩蕩地不落地。燃燒著的情火一下子把種子上的絨毛燒掉了,那顆飄蕩著的種子就落了地,栽進沃土裡,或者說是一頭栽進了朱品的懷抱裡。她多少年來都在等待著這一天,這一天曾經在她的夢中出現過千百回。

  農村裡的姑娘到了十七八歲時就有一種偉大的理想:想嫁一個勤勞的丈夫,丈夫的家裡有七八畝田和三間房子,公婆不太兇狠,生兩個胖胖的孩子。她與丈夫起五更睡半夜,跌個斤斗抓把泥,丟掉釘耙舞掃帚,捨不得在菜裡多放一滴油,捨不得在粥裡多放一把米,終身節儉的目標就是為兒子造三間房子,討一個媳婦;為女兒備一套嫁妝,體體面面地嫁出去。過了五十就不下田了,在家裡照管豬、羊、雞;過了六十就不早起了,冬天睡到日上樹梢頭,爬起來抱著孫子曬太陽,說說張家短,李家長,敘說自己一生的三大業跡:討媳婦,嫁女兒和造房子,聽者齊聲稱道:「老奶奶,你好福氣!」

  阿妹的偉大理想本來也是相同於一般的農村姑娘,而且準備比一般的農村姑娘多付出十倍的努力,因為她是個童養媳,她的婆婆十分兇狠,她的丈夫有鼓脹病,跌打滾爬全得靠自己。自從進了許家大院之後,她的偉大理想也在逐漸地改變。胡媽的那條路她堅決不走,那種斜門即使在農村裡也是不被稱道的;費亭美的那種道路她不能理解,因而也就沒有想過。柳梅和許達偉的婚姻她覺得是太完美了,是可望而不可即。她在蘇州城裡看到了另外一種生活:小夫妻倆都拿工資,有一間小房子,生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和公婆分開來住,星期天到公婆家裡去吃一頓,然後帶著孩子到街上去買糖果,或者是在公園的長凳上坐一坐,看著孩子在草地上跳舞……若干年來,阿妹都在仿照著城裡人的生活編織著自己的美夢。這種美夢確實是在夢中編織的,往往是在編得快要完成的時候,甚至是已經編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孩子跳舞的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群拿著扁擔、鋤頭的鄉下人向她闖來,為首的是她的惡婆婆,要搶走他的孩子,說這個孩子是她和那個大肚子的小丈夫生的。她哭喊著去搶奪孩子,急得從夢中醒來,眼淚沾濕了枕頭。

  美夢編織起來十分困難,有時候實現起來倒也十分容易。有一種神奇的力量把她和朱品推到了一起。這種力量是無法抗拒的,夢中沒有編完的故事,醒來卻已經實現。

  阿妹已經有了一個小小的家,雖說這個家是夏海連的。可是夏海連被尤金反戈一擊之後,至今還被關在太湖裡的一個小島上面,外面聽不到一點消息。褚芳有嚴重的心臟病,長期睡在醫院裡。她的兩個孩子一個是在山東的姥姥家,一個大的不知道流落在哪裡。夏家的房子一時還沒有人敢來搶,因為要搶的人太多,暫時僵持在那裡。借大的一座房子只有阿妹和朱品住在裡面。當然,阿妹和朱品只是住了當年三舅住的那間房子,其餘的房子都貼著封條,有革命委員會的,有造反司令部的,有支左部隊的……一個房門上的封條有五六張,誰也不能隨便地開啟。

  阿妹本來就是個操持家務的能手,現在更是把一切都弄得井井有條。結婚的用品暫時還沒有買,因為她不想長期地住在夏海連的家裡,可卻想方設法弄來很多吃的東西。她有錢,在許家大院中她是個富翁,別人都是當月工資當月完,她卻把十幾年來當保姆的工資都積存在那裡,她不要付房租與伙食,穿衣服也就是那麼兩套藍卡其。她的工資雖然不多,卻是只進不出,夏海連的工資雖然高,可那存款的數額卻不及阿妹。朱品雖然是右派,每月的工資還有三十幾,那時候,維持生命的最低費用是每月八塊錢。

  朱品掉在蜜缸裡了。每日清晨醒來,眼睛還沒有張開,就會聞到一股甜津津的香味,睜開眼來一看,那像螺螄姑娘的阿妹端著一碗紅棗蓮心湯坐在床頭。

  阿妹見朱品醒來,那臉也就笑得像一朵蓮花似的:「別急,慢慢地坐起來,先把紅棗蓮子湯吃下去。」

  朱品坐起來,伸手接小碗。阿妹卻把碗向後一縮:「別動,我來喂你。」

  「我又沒有生病。」朱品說。

  「瞎說,這是我疼你。」阿妹表達愛的方式另有一功。她不同于村姑的打情罵俏,也不同於「小資產階級」的含情脈脈,柔情似水。她是這兩種表達方式的混合體:「疼你。」

  朱品閉著眼睛張開嘴,把那除核的紅棗和剔心的蓮子吞下去。他不敢睜開眼睛看那張笑得像荷花似的臉,因為睜開了眼睛就會流下眼淚。這位玩世不恭的畫家早已忘記了世界上還有疼愛的存在。是的,母親曾經疼愛過他,那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何況他在被母親疼愛的時候還不知道疼愛之可貴。當他受盡了欺淩和污蔑之後,才品出這疼愛是什麼滋味,更何況此種疼愛是伴隨著性愛散發出來的,是放射性的,可以使朱品渾身骨頭酥,樂極而生悲。

  阿妹喂完之後,叫朱品躺著不要動,再在床上悟一歇,養身體,然後再爬起來洗臉、吃早餐。早餐是一個雞蛋,兩個饅頭,一碗泡飯,兩碟醬菜。這一些都是當年阿妹從胡媽那裡學來的。胡媽當年服侍費亭美,那早餐可是了不起。主食有中有西,有苡仁米燒粥,有雪菜肉絲麵,有豆漿油條,有牛奶、白脫、果醬加麵包,煎雞蛋,橘子汁等等。費亭美年輕時常常歡喜在早晨吃西餐,中午和晚上吃中餐。中年以後早晨就不吃西餐了,可那早晨的粥菜卻很考究,一隻紅木方盤裡的小菜碟子有十幾個:油氽花生米,玫瑰乳腐,醬黃瓜,悟酥豆,冬筍雪菜,蝦籽鯗魚,糖醋蘿蔔,蔥拌豆腐……阿妹恨不得像服侍費亭美一樣來服侍朱品,可惜的是花生米早就看不見了,更何況是油氽的。陶金根的大餅油條店早就關了,因為沒有油,大躍進以後出生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油條是什麼樣子的;至於冬筍雪菜和蝦籽謄魚等等,只能是活在人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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