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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林阿五當然也有傾向性:「朱老頭,你認為怎麼樣,是不是覺得他們兩個人的意見可以考慮?」

  朱益老頭想了想:「許達偉的意見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你們兩個人的意見也是對的,阿五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樣吧,現在我們誰也不要決定,讓汪永富自己來決定。那小子如果答應今後不再興風作浪,我們就遵照許達偉的意見執行,如果他還是不識相,那就休怪我們手下無情。走,各位跟我去當一趟紅衛兵……」

  朱益老頭當下就替我們每個人都分派了角色,還回去拿來了紅袖章,要大家戴在右面的膀子上。別看這塊三寸闊的紅布條,那時候是革命的象徵,是權力的象徵,革命者戴上紅袖章,可以打人、抓人;牛鬼蛇神要戴黑袖章,可以隨意地被人欺淩,像德國的法西斯對待猶太人。

  我們幾個人打扮停當,記住了自己的角色,便走出百丈街,踅回前遠巷,再進石庫門,到一號門裡去和汪永富作鬥爭。

  到了石庫門前,林阿五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不行,我不能當造反派,我還是居委會的主任,是走資派,戴上紅袖章要被汪永富看出破綻來的。」

  朱益想了想,這話也對,誰同意林阿五當造反派的?他說:「這樣吧,你把紅袖章脫掉,就說是被我們查出來的,你當年沒有執行公安部門發來的文件,你要負責任,你要低頭認罪。對不起你了,阿五,你又要被我們訓一頓。」

  林阿五毫無意見,這事情反正是演戲,「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場戲,一場大悲劇、大鬧劇,一場惡作劇。

  林阿五立刻摘掉了袖章,並且調整了隊形。我走頭一個,算是上級司令部派來的。汪永富不認識我,如果他還有些印象的話,我來的時候曾經在備弄裡見到過他。張南奎曾經為我介紹過,說我是上級司令部來的人,是到蘇州來養病的。由我扮演上級派來的人是很恰當的。張南奎也算是造反派,汪永富是知道的。朱益老頭是老年戰鬥隊的隊長,他瞭解當年前遠巷裡的各種情況,包括汪永富是怎樣被陶金根收留下來的。林阿五成了走資派了,他是被我們押來作證的,所以他必須走在後面的第二位,不能走在最後,走在最後的人容易溜,那不符合押人的規則。

  汪永富是住在一號門裡。這一號門也是後人為了方便造出來的,它原來的名字叫「迎春」,有一方磚刻為證。名字雖然叫「迎春」,實際上卻是要把春色關在門外面。一號門內沒有樓房,因為若有夫人和小姐站在樓上,她們就可以看到圍牆外面的一切,那就滿園春色關不住了。所以一號門內只有一排邊五章平房,外走廊。夫人、小姐、妯娌、阿姨都不願去住,因而也就年久失修,破破爛爛。現在是林阿五家住了三間,少門缺窗,到處糊著報紙,釘著木板,不像個居委會主任的家,倒是像一家撿破爛的。

  東面落底的一間住著汪永富。汪永富西面的一間實在是太破了,無門無牆,連屋面上的椽子都露在外面,只好堆放煤球和引火的柴爿。

  汪永富當了司令之後,他的那間破房已經進行過一番修繕。他不像林阿五那麼傻,仍住三間破爛房;他是一有點權勢就要把自己的住所改善改善。歷代如此,當了官兒就要修繕府第,汪永富這才開始,宏圖大略還在後面。

  我們的敲門聲驚醒了一對鴛鴦,汪永富和陶伶娣已經上了床。他們現在也無所顧忌了,如果從那年屋簷下的偷情算起,他們已經是老夫老妻,實足婚齡已有六年。只是往年的日子很不好過,雙方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現在,汪永富稱心滿意了,他日日喜慶,夜夜春宵,沉浸在溫柔鄉里爬不起來了。他的革命已經成功,老婆有了,位置有了,房子也快有了,家具等等也不用愁,管理抄家物資的小兄弟已經對他拍過胸脯,給他一套紅木家具,總共是五十件,只要他象徵性地付五十塊錢。汪永富和陶伶娣已經去看過那套紅木家具,陶伶娣簡直是看呆了,當年她那開綢布店的未婚夫家也算是個大財主,財主的家裡也沒有這麼漂亮的紅木家具。如果把這一套紅木家具都擺得各得其所,那真的需要拿下許達偉住的那六間房子。

  汪永富已經不大去參加那些危險的遊戲了,特別是夜間不肯出去,一是要和陶伶娣上床,二是害怕有仇人在暗中捅他一刀,打他一槍。革命已經成功,保命最最重要,革命的果實如果沒有命享受的話,那還革它做啥?汪永富革命的目標是很明確的,就是要從眾人之下爬到萬人之上去。爬不到萬人就爬千人,爬不到幹人就爬百人,當個前遠五金廠的廠長也可以,前面辦廠,後面住家,陶伶娣到廠裡來當個保管員,什麼事都不做,照樣拿薪水,小日子也可以過得有滋有味。

  猛地聽到有人敲門,汪永富吃了一驚。他聽得出,這種敲門的聲音有些不對,太響,太急,不僅是有手敲,好像還有腳踢,來者不善!汪永富立即爬起來,一面穿衣服,一面關照陶伶娣:「快把衣裳穿好,躲到床後面,沒有什麼危險你再出來。」

  陶伶娣連忙穿衣服,嚇得嗦嗦抖,短命的司令夫人也不是好當的,睡睡覺也會出危險。

  汪永富穿好衣服之後,就到枕頭的下面摸出他的防身的武器,一把鋒利的尖刀。他打開了所有的燈,手執尖刀,拉開大門,隨即向後一退,弓步,貓腰,兩眼閃著凶光,大聲喝道:「你們是那一派的?」

  我在燈光下突然見到一個手執尖刀,人不像人,貓不像貓的兇神惡煞,倒也吃了一驚。因為我從年輕時起就害怕那種動手動腳,動刀動槍的鬥爭,那一年和史兆豐到閶門外去找女傭的時候,那流氓才捋起袖管,我就嚇得魂不附體,直到爬上馬車時腿肚子還在顫抖。不過,近些年來也有點進步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到處都在武鬥,有的動手動腳,有的舞刀弄棍,有的動用了機槍大炮,謂之曰「文攻武衛」。文攻武衛實際上是只有武的沒有文的。比如說我現在是文攻,汪永富不明來意,只有手執尖刀進行武衛;我一看大事不妙,文攻不行了,只有武衛,於是我們兩人就只有交手,動手動腳,動刀動槍都可以。我認定了這一點之後,對打架就有所準備。說老實話,我從四川到蘇州來時,在路上就和紅衛兵一起和人家打了幾架,成績還是不錯的。打架本來就是人類生存的本能,是滿足各類欲望的原始手段,要教化它需要幾千年,要恢復起來十分容易。我只是在途中偶爾打了幾架,如今見到打架也就不太慌張,何況我們來的時候朱益老頭就料到此種場面,教了我們應付的幾手。

  我雙目圓睜,右手一點,大喝一聲:「放下你的武器,你這個惡霸地主的孝子賢孫,還想翻天?!」

  「汪永富一聽到惡霸地主四個字首先就軟了半截:「你……你……你是誰?」

  張南奎連忙在旁邊介紹了:「他就是從上面,從核心局保密司令部來的。」張南奎臨時發明了一個狗屁不通的機關名稱。在這個世界上,越是狗屁不通,越是莫名其妙的詞語,越是能把人嚇得一愣一愣的。

  汪永富果然被鎮住了:「我們好像在哪裡見過的。」

  「說對了,我到許家大院來就注意到了你,現在我要問你一句:『你是誰?』」

  「我……我是汪永富」

  「不對,你為什麼要在王字旁邊加上三點水?說,老實點!」我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嚇得汪永富向後退了一退。

  「沒……沒有水。」汪永富語無倫次了。

  「還沒有水?那個王山仁是誰?」

  「不知道。」汪永富回答得很乾脆,這是性命攸關的。

  「不知道,你連你老子都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出來的石猴?林阿五……」我轉身喝叫林阿五。

  林阿五也裝得像低頭認罪的樣子,彎著腰,雙手垂在膝前:「是是……」

  「林阿五,你為什麼要包庇王永富?1964年山東古泉鄉就來文,要你查找王山仁的狗崽子王永富,你為什麼扣押了文件不清查,讓王永富成了漏網之魚,還鑽進了我們的革命隊伍,你該當何罪?」

  林阿五又把腰彎得低點:「我該死,我有罪,我當時一時糊塗,深怕王永富被押回山東之後性命難保。我有活命哲學,我有溫情主義。」林阿五也學會了許多新名詞。那時候反對活命哲學,只要革命,不要活命,活命就是不革命。

  「好吧,現在給你一個革命的機會,你把山東發來的文件讀給這位先生聽聽。」我叫汪永富先生,那時候的先生不是尊稱,是對右派分子或地主、資產階級的一種輕蔑。

  我有點得意忘形了,忘記了林阿五是不識幾個大字的,這樣的角色應該由張南奎來扮演。直到林阿五支支吾吾地讀不下去,我才想起了這一點:「張南奎,你替我把它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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