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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許達偉展開那份文件:

  ……惡霸地主王山仁,綽號王殺人,解放以前罪惡累

  累,身負九條人命。1948年山東全境解放後他攜子王永

  富畏罪潛逃,逃往江南,最後逃到蘇州。據說王犯是凍死

  在蘇州城中心地帶的某地,其子王永富不知下落。希貴處

  協助查找,將王某押回原籍監管教育,並作為階級教育的

  活標本。又,據王山仁家的傭人回憶,王山仁及其子潛逃

  時帶走了某些財物及一條絲綿被,可為查找時提供一點

  線索。

  許達偉把文件還給林阿五,說:「這事情很明顯,一看就可以知道王永富就是汪永富,他只不過是在王字的旁邊加了三點水。」

  「還有一點更加可以肯定,當時老頭子凍死在大餅店的屋簷下,可是小孩子的身上卻蓋了一條絲綿被,我也有點奇怪,這絲綿被不是一般的人家所能有的。當時只顧埋葬死者和安置孩子,也就把這件事情忽略了,何況那小瘌痢也凍得半死不活,什麼事情也說不清楚,他聽不懂蘇州話,我們也聽不懂他那山東土音。」林阿五把文件收起來,裝進一個油紙封套,那封套上有公安部門的大印,說明這文件是一種正式的公文。

  林阿五拍拍自己的頭腦,接著又說:「許先生,好人是做不得的。1964年我就收到這份文件了,我一看就知道這是要抓汪永富的。可我心軟,小瘌痢這人雖然做過一些不三不四的事情,睡了那大餅店裡的陶伶娣,可是這些年在前遠五金廠的工作還很努力,也有一種向上奔的勁頭。如果我把他送回山東老家去,去當階級教育的活標本,那他不死也得脫層皮,何必把好好的一個人送到地獄裡去呢。再說,那文件是協辦,是可辦可不辦的,所以我就把文件壓下來了,不讓任何人知道,也沒有告訴小瘌痢,免得他擔驚受怕的。

  「沒有想到汪永富這個傢伙是像個惡霸地主的兒子,『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就上竄下跳,搞打砸搶,搞武鬥,還把我拉上臺,動手動腳的。農民救了蛇,反而被蛇咬一口。老實說,他對我動手動腳倒也罷了,這種時候,做工作的人不上臺挨批鬥,說明他是吃糧不管事的,管過事情的人都要挨鬥。可他不應該夥同那個尤金大造謠言,把王先生抓進去,在許家大院裡發起搶房,搞得天翻地覆,雞犬不寧。我們再也不能心慈手軟了,一定要把這個傢伙送回他的老家去!」

  許達偉覺得事情嚴重了,老實說,他一輩子都沒有算計過別人,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阿……阿王叔,你想怎麼樣呢?」

  「所以我才來找你,找別人不行,容易走漏風聲。找你替我寫兩份文件,一份交給蘇州的兩派的司令部,說明汪永富是惡霸地主的狗崽子,已經鑽進了革命組織當司令,誰不對他採取革命行動誰就是喪失立場,包庇壞人!再寫一份給他的老家古泉鄉,就說王永富已經找到了,叫他們來人押回去!」林阿五真的要下毒手了。這兩份文件發出去,那汪永富的命運就可想而知,關押、毒打、坐飛機、強迫勞動,還要失去他心愛的陶伶娣。陶伶娣決不會跟著他到山東去吃饃饃,錛荒地。

  許達偉慌了,這樣做可能會使汪永富送命的。汪永富參加過武鬥,打過人,有被他打傷的,也許還有被他打死的。現在他突然變成了階級異己分子,落到了別人的手裡,也許在未到山東之前就會一命歸西。中國人參加「文化大革命」,受《水滸》的影響很深,各路英雄揭竿而起,打著的旗號都是「替天行道」,最後都是接受招安。那《水滸》裡押解囚犯,都是要在半路上被仇家殺掉的。許達偉雖然對汪永富恨之入骨,但也不願置之於死地:

  「阿五叔,這樣做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汪永富雖然不是個東西,可是在這種潮流之中,沒有汪永富還會有李永富。像汪永富這樣的人全國不可勝數,有人比他還要躥得高些,而且身居要位。此種人屬￿應運而生,無運不生,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汪永富只會老老實實做生活,不會去打人搶東西……」

  「至少不會有人來搶房子!」林阿五有點不服氣。

  「這話也很難說。許家大院從造好之後就開始搶房,從清朝到民國,從解放之前到解放之後,一直就沒有停息,只不過是搶的方法各有不同,有明有暗,有硬有軟,有的是明火執仗,有的是陰謀詭計。即使沒有汪永富,阿王叔,許家大院的房子也會有人來搶的,只是形式不同,方法各異……」許達偉那演說家的才能又復活了,目光四射,滔滔不絕,兩隻手有時攤開,有時平舉,有時向前,很有說服力。

  林阿五也是心慈手軟的好好先生,只是汪永富把他惹急了才想還擊。聽許達偉這麼一說倒也猶豫不決了:「好……好吧,讓我再考慮考慮。」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柳梅講話了:「阿五叔,達偉的意見只是一種意見,事情還得由你自己拿主意。」

  「是呀,是呀。」許達偉又有些猶豫了,這樣做是不是養虎貽患呢?「阿五叔,我的意見也只是一家之言,你再去和朱老頭他們商量商量,如果他們也認為你的做法好,那我一定寫,寫這麼兩份狀子極其容易。」許達偉變了,他在年青時對自己的想法從不懷疑,總是慷慨激昂,一往直前。現在則不然,往往在滔滔不絕地講了一通意見之後,就會回過頭來想想:「不一定吧……」

  第二十回 無毒不丈夫

  我和張南奎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王先生的災難,許達偉的危機我們都無能為力。好在我們還比較安全,沒有人來搶張南奎的房子。張南奎的房子很小,又與許家大院隔斷,門開在百丈街,拐彎抹角地進來像進盤絲洞似的,差不多的人還不知道我們是住在哪裡。

  備弄的那邊,從二號門到六號門都是鬧哄哄的,我們這裡卻很安靜,這安靜反而使我和張南奎都感到不安,好像我們是在袖手旁觀。朱品和阿妹也不常來,他們都沉浸在愛河裡。

  還好,事情來了,林阿五和朱益老頭來了。

  林阿五從許達偉家出來之後,想想有點不甘心。許達偉的話雖然也有道理,不能把一個人向死裡推,可也不能聽憑汪永富為非作歹,胡作非為。要不然的話,這世界上還有什麼公道可言。他想來想去只有再找朱益老頭商議,這老頭足智多謀,又懂得三教九流。許達偉也說了,可以再去聽聽朱益的意見。

  林阿五去把朱益叫出來。因為朱益家的門口也圍了許多人,不是一個可以商量機密事情的所在,便把朱益帶到我和張南奎住的地方。這裡是許家大院裡的死角,是可以策劃于密室,點火於基層的所在。

  林阿五也不避我和張南奎,他把我們三個人拉到一起,把事情的前前後後對我們說了一遍,徵求我們的意見。

  張南奎聽了把檯子一拍:「別聽許大哥的,這條毒蛇好不容易落到了我們的手裡,我們決不能讓他滑過去,對毒蛇是不能憐恤的!」

  我對許達偉的意見也不大同意,我總覺得許達偉一輩子就吃了心腸太軟的虧。他對別人都是人道主義,人家對他卻是狗道主義。俗話說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對汪永富這樣的人只愁抓不到他的把柄,已經抓住了,就得狠狠地揍他一頓,即使不把他打死,也要打得他不能再咬人。

  我同意張南奎的意見:「阿五叔,許達偉也沒有認為他的意見就對,他是要朱益和我們共同商議。我看張南奎的意見可以考慮。」我的講話雖然不像張南奎那麼斬釘截鐵,傾向性還是很明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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