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七一


  我突然想起朱品的那個煙斗來了,他抽煙鬥很有藝術家的風度:「你怎麼不抽煙鬥呢?」

  「別提了,那一次在開明大戲院開批鬥大會,批鬥文藝界的走資派,我這個右派也被拉去陪鬥。陪鬥的人多著呢,臺上站了一大片。我站末尾,沒有我的事兒,站站班,讓他們吆喝吆喝而已,所以我便抱著膀子,叼著煙斗,站在那裡看戲。想不到卻被一個造反派走上來就是一個巴掌,把煙斗打飛到台下去了:『你還抽這種洋鬼子的東西!』完了,煙斗沒了,街上也買不到。算啦,不抽煙鬥了,那玩藝的目標大,動不動就被人家認出來:「喏喏,就是那個叼煙斗的!」朱品把煙點著了,搛幾塊叉燒肉放在我的盤子裡:「你嘗嘗,是不是比川菜有味?」

  我嘗了一塊說:「不錯。不過,四川的麻辣牛肉也是下酒的好東西。」

  「你為啥不帶點來呢?」

  「還有心思帶麻辣牛肉呀,我是逃出來的!」

  朱品好像剛剛明白今夕是何年:「是啊是啊,我們這些爛木頭都餘到了一條臭河浜裡來了,喝吧……」他滿飲了一杯,並舉杯提議:「來,幹了!」

  朱老頭真的幹了:「真正喝酒的人是不要菜的,聽說外國人喝酒就不吃菜,像我們喝茶似的。以前的元大昌也是賣酒不賣菜,喝酒的人也只是吃點兒辣白菜或者是花生米。」

  王先生也跟著喝了一口,他不談酒菜談蒼生,一個十足的書生:「小高同志,聽說四川的農民現在也吃不飽,簡直有點不可思議。古書中說,蜀中熟,天下足。這話不是假的,抗戰的時候四川人養活了千百萬下江人,現在卻怎麼會連自己也養不起,你說這毛病出在哪裡?」

  王先生不叫我小弟,叫小高同志,帶有一種尊重別人的意味,可我這個小高同志卻不敢回答他的問題,只好說:「我也不知道。」

  王先生笑了,他好像已經看清了我的腑肺。「小弟,」王先生叫我小弟了,用一種長輩的口氣,「說不知道的有三種情況,一是知之而言不知,免遭是非;二是知之不詳而言不知,免得說不清楚;三是真的一無所知……」

  我連忙承認。「對對,我是一、二種情況兼而有之。」

  張南奎也喝了一口:「小弟呀,我看你的功夫還不到家,你的修養比我們的羅非兄要差得遠呢。」

  「羅非怎麼樣啦,我也想去看看他。」

  張南奎搖搖頭:「免了,他的處境比我們兄弟幾個都好,他有一個好妻子,一個好孩子,在大學裡當助教,住在教授們住的小洋房裡,雖說那小洋房也從一家獨用變成了三家合用,但也比一般人住得寬敞點。他學的是物理,教的是物理,資本主義的物理和社會主義的物理沒有什麼區別,他除掉物理之外從不發言。反右派的時候他沒有鳴放,平時對任何事情都不發表意見。你還說什麼不知道,他連不知道三字都不出口。你以為說不知道就沒事啦?比如我是個造反派,我問你『文化大革命』有什麼偉大的意義,你回答說不知道,好,甩手就給你一拳頭!你連『文化大革命』的偉大意義都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

  「憑你羅非不講話,『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也挨過一次鬥,說他是走自專道路,鬥了半天也沒有鬥出一句話來,鬥他的人沒有他的那種耐力:『算啦,這是個三杠子打不出問屁來的傢伙,隨他去!」

  我聽了十分佩服,對羅非實在是可望而不可即。他生性如此,學的又是物理,如果學的是音樂、美術、文學呢:「對了,那個會拉二胡的徐永又在哪裡?」

  問到徐永王先生就不安了:「唉唉,這都是我造的孽。」

  朱老頭持有相反的意見:「也許是你為他造的福呢。」

  張南奎笑起來了:「不管是造孽還是造福,總之是很滑稽。徐永應該是個數學家,拉二胡也和王先生一樣,是個業餘愛好,可卻因此而把他分配到文工團裡,後來又到劇團裡去當琴師,和一個漂亮的女演員結了婚。現在可好啦,劇團到處去演樣板戲,各單位招待樣板戲劇團可是件大事,有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煙。徐永更加了得,因為他的老婆是主角,總是演江水英,演江姐,好像和江青是姐妹!」

  朱品聽了直搖頭:「噢,這不是好兆頭,要是他的老婆在家裡也演江水英的話,那就夠我們徐永老兄受的,江水英長得再漂亮,我總覺得她不像個人似的。」

  張南奎向朱品瞪了一眼:「你老兄就是沒遮攔,禍事就是開玩笑開出來的。告訴你吧小弟,朱品本來是很有前途的,他能畫毛主席像,能畫祖國山河一片紅,當個教授或副教授不成問題。可他活得不耐煩,什麼畫不好畫啊,去畫漫畫!」

  朱品說:「那是畫著玩的。」

  「什麼事情不能玩呀,要玩這種危險的把戲。那時候剛實行糧食定量供應,又適逢大鳴大放的時期,他竟然在商店的櫥窗裡佈置了一幅畫,畫孫悟空從雲端裡往下看花果山,只見眾多小猴都躺在石頭上不動,不操練也不翻斤斗。孫悟空口吐字幕:『孩兒們為何不動?』小猴兒口吐字幕:『吃不飽,沒有力氣。』你看這不是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嗎,不打他的右派還打誰?現在又拿樣板戲來開玩笑了,當心點,樣板戲的愛好者就坐在你對面,他是造反派的老頭頭。」張南奎真真假假地看著朱老頭。

  朱益老頭本來就愛聽京戲,他三杯酒下肚之後也會高唱幾聲:「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所以他對樣板戲就另有看法:「樣板戲嘛,你別看她做的,要聽她唱的,憑良心講,唱得還是不錯的。」

  我對樣板戲的興趣不大,卻對朱益老頭的造反有興趣,各種各樣的人參加造反都有個動機,朱益老頭造反又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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