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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阿妹把手伸進口袋裡,從那把尖刀的旁邊掏出一塊銀洋錢,貼在小男人那出汗的手心裡:「別給媽知道,村頭上的羊肉店開門了,你晚上去吃點羊肉,多要點湯,補補身體。」阿妹有點心酸了,她覺得現在已經無法照顧這位小弟弟。往年,她集蟬蛻,撿蛇皮,采拘杞子賣給藥店,換幾十個銅錢埋在一棵榆樹下,等到樹葉落光,北風呼嘯的時候,她偷偷地攙著小弟弟去買碗羊肉湯,肉很少,湯很多,她站在旁邊看著弟弟吃,自己卻捨不得吃一口。阿妹自家的弟弟夭逝了,死的時候和她的小男人差不多的年紀。那個弟弟從生下來到死,幾乎都是她抱、她背、她攙著走東走西。

  走出那黝黑的備弄,進入到我們的院落以後,阿妹就和她的小男人拉開了距離,把他們一直帶到她住的廚房裡。這裡的三間房子收拾得乾乾淨淨,兩間是大灶、碗櫃、方桌、長凳和水缸,一間是阿妹的臥房。

  胡媽拉著阿妹的婆婆看房間:「你看,我沒有說錯吧,阿妹是一個人住一個房間,晚上把門一關,連貓都進不來的。」胡媽特地把兩扇房門開開關關,表示那門是很結實的。

  阿妹的婆婆並未注意房門,她為阿妹住處的闊綽感到驚奇,產生猜疑,這哪裡是傭人的住處,和小姐的閨房是差不多的。阿妹把許家那些廢棄不用的紅木家具放在自己的房間裡,床、櫥、桌椅,還有一個很漂亮的梳粧檯,上面有兩塊小鏡子,一面大鏡子,全都擦得亮閃閃的。

  阿妹按照農村裡的規矩,來客都要吃點東西,她鍋上鍋下,燒了四大碗掛麵,碗面上還有一個雞蛋;大弟的碗裡是兩個,還有一個藏在碗底。阿戇一人吃兩碗,他連四碗都能吃得下去。

  阿妹的婆婆吃完了以後把阿妹叫進房間裡,關上了房門,對著阿妹那高聳的胸脯就是一拳頭,打得阿妹雙手捧著心口透不出氣。

  「小婊子,我不管你是不是和別人睡覺,你每月要交五塊錢,不然就撕破你的皮!……」一場鬧劇最後還是靠拳頭收場的。

  第二十八回 一波又起

  萬青田氣得發昏,餘怒未息,他還會責問胡媽,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使得她臨時改口,有沒有受到什麼威脅。他已經感覺到了,胡媽不受威脅是不會改口的,一定是在要命還是要錢的時候作了妥協。

  萬青田是在氣頭上,居然到廂房裡去罵胡媽:「你個老不死的,你為啥臨時改口,你是怕死呢還是受了人家的錢,你說,你不說清楚了,我、我要把你趕回鄉下去!」

  胡媽也來氣了,她不賣這個三舅的帳,因為幾十年來這個三舅的一本私皮夾帳全在她的肚皮裡,她以牙還牙:「你個老不死的,你個殺千刀的,你一生一世勿做好事體,你不得好死。你不怕殺幹刀,你活該。我不想吃一刀,我還要多活幾年,死也要死得太太平平的……啊!你要把我趕回鄉下,你熱昏了吧,你有啥魔力趕我走,你以為搭師母困過覺就了不起?屁,你是一隻豬,一隻郎豬,一隻嘸沒用場的老郎豬,死郎豬的肉,狗都不吃……」

  萬青田連忙捂著耳朵,轉身開溜,這個胡媽罵起人來能罵幾個鐘頭,而且罵出來的那些話都是能出口不能入耳的。他只能再去和吳子寬和許逸民商議。

  許逸民睡在大煙榻上不肯動身,萬青田和吳子寬只得移樽就教,相約來到許逸民的煙榻邊。

  許逸民正吸得起勁呢,請兩人榻上坐,並燒了一個煙泡遞給吳子寬:「來來,呼一口。」

  吳子竟也不推讓:「我是無癮乎耳,抽著玩的。」說著便側身躺下,把煙槍湊到煙燈上去。那時候,請客人抽鴉片煙就像現在請客人抽香煙似的。

  萬青田把鄉下人來鬧事的事說了一遍,說是鬧了個空屁,都是胡媽個老東西,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臨時改變了主意。

  許逸民吸足了大煙,要來教訓教訓這個萬青田,你個小流氓能懂什麼東西。他咬了一聲,喝了一口茶:「鄉下人嘛,你怎麼能依仗他們呢。他們能有什麼用,兩塊錢就可以打發掉的,只有你呀,老弟,你還巴望他們能成氣候?」

  「啊,是是,我多年都是在城裡混,對鄉下人不熟悉。胡媽誇海口,說鄉下人能鬧事,能哄起幾百人來打架、拆房子。真能鬧起來倒也是有作用的,報紙上就會登新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把那些小赤佬逼走。」

  「胡媽、胡媽是什麼人,你能相信她?鄉下人打架只敢和鄉下人打,不敢和城裡人打,他們進城門的時候心都發抖,還敢和城裡人鬥?打完了架還找不到回家的路哩!」;

  吳子寬放下了煙槍,笑笑:「老弟啊,這第一槍本來就是個招式,是虛晃的。現在要看你的了,快去告訴賈伯期的大老婆,就說柳梅和許達偉帶著黃金美鈔,準備出國了……」

  許逸民十分驚訝:「真的,你是從哪裡聽來消息?」

  「聽是沒有聽到,我猜想是有可能的,他們有黃金美鈔,在國外又有關係,為什麼不遠走高飛?為什麼不到美國去住小洋房,而要在黑咕隆咚的許家大院裡擔驚受嚇呢。他們不是我們啊,我們是一把老骨頭,飛不動,也沒有錢,只好死守在家門前……也許他們不肯飛,不肯飛也要說是要飛了,這樣可以促使賈家的那個老寡婦早點動手,逼他們遠走高飛。至於李少波的那裡嘛,那要等到不得已的時候才能驚動他,你也知道,請他們辦事兒是好開場,難收尾。他替蔣仞山辦了一件事,到手一座小洋房。我們哪裡有小洋房給他呢,我們自己最多也只不過是搬進一座小院子而已。再說,我們也不是真的要抓那些學生。老實告訴你吧萬青田,和學生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你不能把他們全殺光,而他們遲早總有人會成為人物,到時候會要你的好看的。老弟,你要切記這一點,我們是抓住點把柄嚇嚇他們,把他們趕掉就算了,不是要他們怎麼的。」吳子寬把事情說得非常透徹。

  萬青田連連稱是,他對吳子寬一向是五體投地。

  「那就有勞你了,青田老弟,你趕快去找賈伯期的大老婆,告訴她,柳梅和許達偉的船票都買好了,再不下手就只能讓這個妖精把一皮箱的美鈔帶到美國去。要說得那個老寡婦夜裡睡不著覺,說得她肯下決心,撕破臉皮,到許家來鬧個翻天覆地。你要弄清楚,主要的目的是趕走許達偉,擒賊先擒王,許達偉如果不在了,那六個學生還有什麼理由再住在四號門裡,還有什麼情趣再住在四號門裡?許達偉如果不在了,那個癡美人還不是聽你的,曬曬。」吳子寬手托著那枝大煙槍,說得起勁,指指點點。

  」萬青田聽得仔細,看得真切,看著那杆煙槍饞涎欲滴,他不是無癮乎耳,他已經熬了半天。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吳子寬也看出來了,連忙讓出鋪位,抹了抹煙槍嘴,把大煙槍遞到萬青田的手裡。

  萬青田連忙橫了下來,燒了個特大的煙泡,呼呼地一口氣抽到底,抽得那許逸民也睜大了眼睛,因為他的這幾個煙泡也是來之不易。

  據說,過足了鴉片癮的人渾身舒坦,渾身有力氣,而且膽大妄為。過足了煙癮和喝醉了酒不同,喝醉了酒是昏頭昏腦地瞎闖,過足了煙痛是清清楚楚精力十足地辦事情。

  萬青田過足了煙癮之後,立即到賈伯期家去找賈大奶奶,去催她趕快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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