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五一


  萬青田正中下懷,他希望許家把這件事情攬下來,如果把事情限在朱品一個人的身上,那就是一件小小的姦情案,報紙上一天都有幾十起,沒有什麼了不起。現在要認定,這是許家大少爺幹的事,是他們那個共產黨的地下小組,共產共妻共出來的事,弄得鄉下人要來興師問罪。那時候的萬青田就已經懂得上綱上線了,他要努力把民事案件弄成政治案件。

  萬青田拖著他那虛弱的身軀,一路小跑,先到我們的院子裡來通知阿妹:「你婆婆來了,費……師母,要你到上房……大廳裡去。」萬青田直喘氣。

  我和史兆豐、張南奎在樓下,聽得清清楚楚。我們怕阿妹一個人去要吃虧,便跟在後面當保鏢,不讓她的婆婆揪她的頭髮,抓她的臉。朱品說他也要去,要當著許師母把事情說清楚。我們都不同意,他去了倒反而是說不清楚的。

  我們簇擁著阿妹走過備弄,邊走邊跟她壯膽:「你別怕,你理直氣壯,也別怕他們動手,有我們三個人護著,他們打不到你。」

  阿妹也雄赳赳的:「我準備死,準備和他們拼到底!」

  當我們走到大廳裡的時候,胡媽和鄉下的人還沒有到,只有費亭美一個人坐在那裡抽香煙。她的臉色很難看,發青、發灰,見到我們時也只是把眼皮抬了一抬,不像往日那麼笑嘻嘻的。我們也不敢說話,阿妹更是緊張得渾身發抖,在等待著一場命運的搏鬥。

  萬青田領著胡媽和鄉下人從玉蘭樹下走過來,阿妹輕輕地告訴我們:「那紮頭巾的是我的婆婆,噢,那是阿戇,當心,他會打人!那挺著肚子的是大弟,是我的……」阿妹不說我們也知道,聽說她的小男人是生鼓脹病的。

  阿妹的小男人要比阿妹矮一個頭,他見到阿妹的時候老遠便高叫一聲:「阿妹!」那神情不像是小丈夫見到了妻子,而像是弟弟見到了姐姐。

  阿妹咬著下唇,點點頭。眼睛卻橫著胡媽,右手還插在口袋裡,那是提醒胡媽,刀還在口袋裡,她說話是算數的。

  胡媽有點兒驚魂未定,眼睛看著阿妹,盯著她那只插在口袋裡的手,慌慌張張地對費亭美說:「許師母,這是阿妹的婆婆,這是阿戇,這是阿妹的男人。他們勿知道是聽著啥閒話,有點事情要來看看阿妹,你說呀,三妹。」

  阿妹的婆婆講話了,她說話是直來直去的:「阿土根回轉來說,說有個朱先生搭伲阿妹困覺。匆來格,伲阿妹是出來幫人家,勿是出來賣身格,啥人想勿三勿四,我伲就要對俚勿客氣!」阿妹的婆婆一口蘇州鄉下的話,聽起來比蘇州城裡的話還要難懂,語調很軟,可那口氣倒是很強硬的。

  阿妹向胡媽乜了一眼,胡媽連忙插嘴:「阿土根瞎七搭八,傳錯消息,我是叫他去告訴三妹,阿妹在城裡蠻好,一人一個房間困覺,諸位先生對她都很客氣,怎麼會扯到朱先生搭俚困覺呢……」胡媽倒也編得蠻像的。

  阿妹松了一口氣,對胡媽看了一眼,表示滿意,同時把手放到了口袋的外面。

  萬青田愣了,這胡媽是糊塗了呢還是怎麼的:「胡媽,是這樣的嗎?」

  「是是……是這樣的。」胡媽嘴裡應著,眼睛卻注視著阿妹的那只手。

  「你說話是要負責的!」萬青田加重了語氣。

  「負責,我負責。」胡媽不怕負責,只怕尖刀抵著胸口。

  阿妹的婆婆也變軟了,看起來,她對十畝三間並不寄於奢望,只是想到城裡來碰碰運氣,訛點兒錢回家過冬天。她也改變語調對費亭美說好話了:

  「是啊,我也匆大相信,師母家是大戶人家,屋裡人啥世面勿曾見過,哪會對我家阿妹勿上規矩呢?我來看看就放心了,阿妹在這裡幫工是匆會吃虧的,師母心善,先生們人好,高興起來會多給阿妹一點工錢。我也想讓阿妹在師母家長做下去,總比在鄉下種田好。你看我兒子,得了這麼個鼓脹病,不能做田,只能吃飯、吃藥,用銅鈿。若不是阿妹月月帶錢回家買油買米,我伲就嘸沒辦法活下去!許師母行行好吧,讓我家阿妹做長的,不替學生燒飯就來服侍師母,胡媽也老了,總是要回去的。」

  「啊!」胡媽驚叫起來了,「三妹,你這話就不上路了,你不能叫阿妹來奪我的飯碗頭!」

  「這是哪裡話呀,大姐,我是說人總是要老的,總有老得做不動時候,你要是做得動的話,阿妹想奪你的飯碗也奪不著,師母,你說對不對?」阿妹的婆婆倒也是能說會道的。

  費亭美臉上的顏色轉過來了,她雖然弄不清楚胡媽為什麼要突然改口,可那一場風波總算暫時平息。至於誰在許家當傭人,都可以,她很歡喜阿妹,但對胡媽也不討厭,也只有胡媽才懂得她的愛好和脾氣:「兩個人我都要,老的有經驗,小的有力氣,只要我有飯吃,都不會餓著你們的。」費亭美對這種事情從來就無所謂,她也不知道用一個人要花多少錢。

  阿妹的婆婆十分歡喜,拉拉阿妹,要她向費亭美磕頭:「快謝謝師母,謝謝師母答應收留你。」

  阿妹只是稍微彎了彎腰,她知道,在這裡是不興磕頭的。

  費亭美笑著:「好啦,好啦,阿妹,陪你婆婆在院子裡走走,到你那邊去看看,讓他們放心地回去。喏,這裡有三塊錢,晚上陪他們吃飯去。」費亭美一高興,從口袋裡掏出了三個銀洋錢。那時候關金券天天貶值,一般的人都是把紙幣換成銀元放在身邊。

  阿妹不好意思要,說:「不不,我有錢。」

  「快謝謝師母,阿妹,三個袁大頭夠我們吃一個月呢。」阿妹的婆婆怎肯放棄,她就是為錢而來的。

  阿妹把錢接下來,轉身交給婆婆:「走吧,到我那邊去,師母要休息。」阿妹想趕快把這幫人領走,免得他們生是非。她特別擔心那個阿戇,戇大站在那裡不講話,可那樣子卻是怪怕人的。

  我們浩浩蕩蕩地離開大廳向備弄裡走去,史兆豐吹起了口哨,班師回朝般的得意。

  萬青田在後面拉住了胡媽:「你個老東西,怎麼突然之間改了口?」

  胡媽把膀子一甩:「你個老東西,你不想活我還想好好地活幾年。」

  我回過頭來看看胡媽和萬青田,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麼事情,便輕輕地問阿妹:「怎麼搞的,胡媽怎麼會突然改了口?」

  阿妹掩著嘴:「別問,等他們走了再告訴你。」

  阿妹的那個小男人大概是病入膏育了,走路不快,而且喘氣,努力依傍在阿妹的身邊:「阿妹,你住在這麼大的房子裡不害怕嗎,不怕鬼?」

  「不怕,城裡沒有墳,也就沒有鬼。」阿妹走進備弄裡的時候,很自然地又攙著她的小男人,像姐姐攙著小弟弟,攙著小弟弟去買糖果,攙著小弟弟去趕集。她八歲就當童養媳,整天攙著這個小男人到處走,村莊上人幾乎忘了他們是夫妻。

  「媽還打你嗎?」阿妹輕輕地問大弟。

  「有時候打,不痛。」

  「有肉吃嗎?」

  「要等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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