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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本來準備好一大套臺詞,準備先從阿妹燒飯的事情談起,然後慢慢地切入正題。等到向板凳上一坐,虛詞兒都忘光了,全是實打實的:「胡媽今天告訴許大哥,說是朱品假裝替你畫像,把你騙到東廂房裡,誘姦了你。你提出要十畝田和三間房子,跟著朱品做小妾,有沒有這件事情?」我問得極其粗魯也極其坦率。

  阿妹一聽就哭了:「小阿哥,沒有這樣的事情。是我沒有弄清楚,脫光了身體,也是我……那個的,朱阿哥根本就沒有碰我一個指頭。要什麼房子和田地,是胡媽出的主意,她知道了以後就要我乘機敲朱阿哥的竹杠,我不同意,不能要錢不要面皮。」

  阿妹的話聽起來都是真的,和朱品的說法也是吻合的。我聽了也松了口氣,這樣的話也是我希望聽到的,否則的話,朱品有了麻煩,連我們也會被人家說長道短,說我們是共產共妻共出了事體。

  「阿妹你不要哭,沒有事就沒有事,你也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裡。」

  阿妹哭得更響了:「小阿哥,胡媽會告訴我婆婆,要帶人來鬧事、要錢、拆房子,我對不起大家阿哥。」

  「只要你一口咬定沒有這種事,他們就不敢拆房子,城裡不是鄉下,是不能胡鬧的!」我也不知道城裡是否能胡鬧,只是叫阿妹放心點。

  「要不到錢他們會要人,要把我從這裡捉回去,罵我、打我,要我跟著那個生鼓脹病的小男人過一世。小阿哥,你們都是好人,我情願替你們做一世,我不回去……」阿妹抬起一雙淚眼,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別哭,你不會回去,我們也不願你回去。我們走了以後,你可以服侍許師母,服侍許大哥,對了,你可以幫許大哥和柳梅姐燒飯,帶孩子!」我說著說著倒替阿妹找到了一條出路。

  阿妹抹抹眼淚:「這就再好沒有了,小阿哥,要請你去跟許大哥說。」

  「沒有問題,大家都會幫你說的,大家都歡喜你。可你不能聽胡媽的話呀,不要瞎說和朱品有那麼回事,那就大家的面子上都過不去。」

  「不不,我不會瞎說的,打死了我也不會誣賴朱阿哥,我不要他的田地,我要……」阿妹把後半句噎下了,大概有點兒什麼話不好出口。

  我也不希望阿妹再有什麼話出口了,只希望讓一切風波都能平息。

  第二十七回 刀是有用的

  萬青田不會帶來什麼好消息,總是說李少波認為事情難辦,不肯賣力。現在是非常時期,舉凡有關共黨的事情,誰也不願插手。

  風聲似乎越來越緊了,阿五報告說,有人到他的小攤頭上打聽,問幾個學生住在幾號門裡。這就使人感到一種氣氛,好像空氣裡有什麼危險的氣體,碰著火花就要爆炸似的。我們幾個人都提心吊膽,整天繃著臉,耳朵豎得高高的,哪裡有一點異樣的響聲,心就跳得撲撲的;晚上時時驚醒,總好像有銅臉盆從過梁上摜到地磚上,「哐啷」一聲轟鳴,醒來細聽也只是陣陣呼嘯的風聲。

  胖阿嫂在那裡煽風點火,她當過妓女,對男女之事可以說得纖毫畢露,沒有什麼難以啟口的。她把阿妹和朱品的事加油添醬,說得活龍活現,說他們兩個把交合的姿態畫在油布上,什麼躺的、站的、橫的、豎的當作春宮去賣錢。說阿妹是和學生輪流睡,每人一夜天,這就叫共產共妻,共得連警察局都知道了,要來抓他們的頭頭!這個自稱是因為住房不公而氣胖了的人,為了無償而得到更多的住房,正在大造輿論,弄得連前遠巷的人都知道我們這幫人出事兒了,將有大禍臨頭!

  胡媽說的是另一套:「不得了呀,阿妹是被那個姓朱的強姦的,那姓朱的用一把尖刀對著阿妹,不脫衣裳就要戳她的胸口。阿妹的娘家人要來報仇了,要帶著釘耙鋤頭來鬧事,沒有三間房子、十畝田是不會了結的!」胡媽表面上是為阿妹要房子,要田地,誰也不知道她自己是打的什麼主意。

  各人的主意我們都不知道,只感到八面來風,風聲緊急。胖阿嫂家的大翠也來報告,說是昨天傍晚有幾個不三不四的人來打聽,問學生們是不是早出晚歸,中飯是不是在學校裡吃的,看樣子是要下手了,問得這麼仔細。

  我連忙問大翠:「是穿軍裝、穿便衣,還是戴氊帽的?」穿軍裝的是來抓共黨,穿便衣的是來抓逃妾,戴氊帽的是來扒房子的,我們的敵人來自三個方面。

  大翠也說不清楚,她說她是聽她媽說的,她媽又是聽別人說的。

  作為當事人的阿妹當然比我們還緊張,她在緊張之中還有自責和自悔,悔不該對朱品存有幻想,天地之遙,不能攀配;悔不該對胡媽吐露心聲,她沒有想到胡媽對男女之事有一套成功的經驗,只要把田地房產弄到手,女人就成了天,男人就成了地,女人想找那個男人就可以自由自在的。說起來胡媽倒也有一半是好心,她想幫助不懂事的阿妹抓住機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竟然托她的老姘頭阿土根帶信回家,要阿妹的婆婆帶人來扒房,鬧事,耍賴皮。

  阿妹知道她那婆婆的脾氣,她會毒打她,會揪她的頭髮,抓破她的臉,要把她抱回鄉下去,使得那剛剛敞開的天堂之門又重新關閉。如果一個人從來就沒有進入過天堂,她會以為天堂和地獄沒有什麼區別;一旦到天堂裡走過了一回,就會知道活在天堂裡的人才是人,活在地獄裡的人都是鬼,在地獄裡沒有死和活的區別,因為那裡沒有死的悲哀,也沒有生的樂趣。

  阿妹恍恍惚惚,夜不能寐,一個死的念頭在她的頭腦裡轉來轉去。農村裡的姑娘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死就是她唯一的反抗的本錢。不過,阿妹不想就這麼死去,她要用死來和命運搏鬥。

  阿妹比我們有主張,她估計,婆婆來的時候肯定是搖那只破船來,肯定是在照壁牆那邊上碼頭,肯定是要向阿五問訊的。因為阿五的攤頭擺在橋邊碼頭旁,面對前遠巷,來往的人都要從他的面前經過,常去他的攤頭上問個訊,因而也做成點小生意。阿妹去拜託阿五。

  「爺叔。」阿妹的嘴很甜,她叫阿五爺叔,爺叔就是叔叔,和北方人叫大叔是一樣的,「我的事你也知道了,都是胡媽黑說白道,我和朱先生根本就沒有那回事。胡媽已經托她的老姘頭阿土根帶信給我的婆婆,估計我的婆婆要來,要來對我下毒手。她來的時候一定是搖船來,要從這裡上碼頭,一定要問你胡媽在哪裡,你想辦法先告訴我,不要讓我婆婆先和胡媽見面,等我先想辦法封住胡媽的嘴。爺叔,這個忙你一定要幫啊,我在這裡是無依無靠的……」阿妹流下了眼淚。

  阿五把胸脯拍得嘣嘣響:「放心,這個忙我幫定了。胡媽個老賊不是東西,她想從你的身上把棺材本撈回去,什麼地方不好撈啊,要拉人家姑娘墊棺材底,這個缺德的老東西!」阿五把個胡媽狠狠地罵,就差沒有他媽媽的。

  果然,第二天就有一條小船在水碼頭上停了下來,船上有一個大漢,一個老太婆,還有一個半樁子的小男人,面黃肌瘦,腆著肚子,是生血吸蟲病的。不用說,那老太婆便是阿妹的惡婆婆了,不過,看上去倒也沒有什麼凶相,是一個俏刮麻利的小老太婆。至於那個大漢倒是需要介紹的,他叫阿戇,有無窮的力氣,一頓能吃三斤米的飯,外加三斤肉,號稱頓六斤。阿戇是個戇大,和白癡是差不多的。這阿戇有個特點,不管是誰,只要給他吃足飯和肉,你叫他打誰他就打誰;打的時候你可以叫停,你不叫停他就一直打下去,是一個十分理想的打手。

  小船上有個西瓜灶,那個半樁子的小男人歪著身子在吹火,鍋子裡面冒著熱氣,看樣子是在燒飯給阿戇吃的。

  「請問這裡是許家嗎,有個做娘姨的胡媽可在裡面?」阿妹的婆婆登岸問訊了。

  阿五一看就明白:「啊,你們是從唯亭來的,是胡媽的親一戚?」

  「是啊,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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