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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哦,謝謝你把我當作知音。」許達偉的心裡美滋滋的,柳梅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他就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所要尋找的人,「說吧,推心置腹地說吧,我決不辜負你的信任。」

  真正要說的時候柳梅倒又難以啟口,她看了看手錶:「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慢慢地告訴你。」

  「那就今天晚上,我到你的樓上去。」許達偉有點猴急。

  「我那裡也不大好,服侍我的那個陳阿姨,一雙眼睛尖溜溜的……最好是找個什麼地方,只有我和你。」

  許達偉當然是求之不得了:「好,晚上我帶你到一個十分幽靜的地方去,你怕不怕?」

  「跟著你走遍天涯我都不怕。」柳梅仰望著許達偉,水汪汪的眼睛大膽而熱切,愛的表白已經暴露無遺。

  許達偉飄飄欲仙,魂不附體,送柳梅下樓時腳步不穩,小腿肚顫抖。

  我聽見樓梯響時便看看表,許達偉和柳梅在樓上已經談了兩個鐘頭,談戀愛倒也是挺費時間的。我和史兆豐都覺得時間特別長,因為他們兩個在樓上談的時候,我們都屏聲靜氣,不到天井裡去向樓上探頭,也不許阿妹在外廊上走來走去,使他們兩人覺得這個院子是空的。據說,一對戀人在一起的時候,最好是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們兩個人,等他們談得又饑又渴的時候,才從遠處來了一個挑著擔子賣餛飩的。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除掉馬海西和羅非之外,人人都知道了許達偉的秘密,可是誰也不敢和他開玩笑,因為他已經癡癡呆呆,魂不附體,這時候和他開玩笑,不僅是笑不起來,而且是十分殘酷的。

  我們這小社會也和過去不同了,初始時大家都團在一起。晚飯以後不是閒聊就是練習樂器,絲竹盈盈,琴歌陣陣,把個許家大院鬧得熱氣騰騰。現在不行了,我們這個小社會和大院子有了聯繫,小小的八個人,被黑壓壓的大房子分掉了,像小石子兒掉在大河裡,有人還是掉在愛河裡。這也不稀奇,房子本是人類生殖繁衍的地方,就像鳥兒的窩巢似的。

  徐永吃過晚飯便到隔壁的王先生家去練二胡。他經王先生的介紹,參加了一個頗有名氣的國樂隊,正在加緊練習,準備在青年會登臺表演。別看徐永平時不大和人交往,也不參加什麼活動,一旦參加了,交往了,那就持之以恆,刻苦認真。

  朱品替費亭美畫肖像,越畫越來勁,一個禮拜要去三回,比我講電影故事的時間多了兩倍。阿妹也跟在後面瞎起勁,每次都幫著朱品背畫夾,拿畫筆。

  馬海西吃過晚飯後便穿著整齊,到大街小巷去逛蕩,說是去找羅莉。臨行時還要向我和史兆豐交待:「我今天去閶門石路,你們兩個還是到北局小公園去。不必注意開明大戲院,羅莉從來不看京戲……」

  「要不要再到城頭上去一回?」

  「別傻了,羅莉個子矮,一定要穿高跟鞋,穿了高跟鞋怎麼走田埂,爬城頭。」馬海西說得很有道理,愛情竟能把一個大大咧咧的人磨得精細。

  我和史兆豐出門的時候,見羅非房間裡的燈還亮著,便高喊一聲:「羅非,我們出去啦,你在家裡看門吧。」

  「不,等會兒我要去和朱老頭下象棋。」

  對了,羅非和那個收舊貨的朱益很合得來,兩人沒事便下象棋,他們下棋只有動作,沒有語言。朱老頭就歡喜這樣的人,他最怕下棋的人嘴裡羅裡巴嗦,罵罵咧咧。

  留下來看門的就只有張南奎了,他哪裡也不去,不是因為天性,而是因為貧困。每天晚上為一個寫武俠小說的作家抄寫文稿,賺點兒伙食費。沒有文稿抄寫時便補衣服,做襪底。貧困會使人失去自由,也不敢有什麼浪漫氣息。

  唉,人不能沒有房子住,卻又不能老是住在房子裡,住在房子裡不能出去的人和那沒有房子住而在外面流浪的人一樣可憐;

  第十七回 造人的勾當

  許達偉已經在備弄裡走了幾個來回,等待著六號門的開啟。好在備弄裡晚上是伸手不見五指,沒人看見。如果有人走來的話,老遠就聽見嗵嗵的響聲,可以找一個門角回避。

  也許是備弄裡太寂靜了,許達偉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動,他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生平第一回。他知道這不是什麼和柳梅的談話,簡直是一種幽會,是月上樹梢頭,人約黃昏後。許達偉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看漏窗,看看庭院內的樹梢上有沒有月光。

  漏窗內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門響了,那聲音十分輕微,像老鼠一聲吱溜。許達偉像聽到了驚雷,連忙踅到門邊。

  柳梅穿著一套白色的短衣裙,在夜暗中飄動著一團白色的光暈。她出門以後什麼也看不見,憑感覺就知道許達偉已經到了身邊,她伸出手來碰到了許達偉的手,兩隻手立即緊緊地握在一起,此種在夜暗中的緊握,就是愛的允諾。

  柳梅表現得特別主動而熱切,她在出門之前就下定了決心,這一次要盡情地、熱烈地、甚至是瘋狂地愛一個人,不是被動地被人愛,而是主動地去愛一個她所愛的人,沒有功利,只有愛情。即使這種愛情像曇花一現,她也總算是愛過的。她索性依在許達偉的身上:

  「達偉,你帶我去哪啊……」那聲音沙啞、戰慄,嗲得可以使人心碎。

  「別怕,跟我走。」許達偉也就放開了膽量,情不自禁地摟住了柳梅的雙肩。

  柳梅沒有推拒,卻像小鳥似的向許達偉的懷裡靠得更緊點:「我不怕,我跟你走,你別放開我。」

  「不會,永遠不會。」許達偉把柳梅摟得更緊點。

  兩個人的身體傾斜著,相互支撐著,從那黑暗的備弄裡慢慢地走出去,慢得可以踩死地上的螞蟻。人人都希望走上光明大道,他們此時此刻卻希望這黑暗的道路永遠沒有個盡頭。

  備弄的盡頭出現了微弱的亮光,亮光越來越近,到了許家大院的後門。

  許家的後門也是只有條石的門框而沒有門,門前有高高的兩層石級下到藏書裡。

  許達偉放開了柳梅,扶著她,在條石的門檻上站了一歇,兩個人仰望夜空,深深地透了口氣。

  空氣十分清新,雨後的夜空也很明潔,雖然看不見月亮在哪裡,卻看得見月亮的光輝。月光從兩棵高大的香樟樹中篩落下來,斑斑的亮點灑滿了藏書裡。

  藏書裡是一條小得兩輛黃包車也難以交會的弄堂,兩棵高大的香樟樹把里弄遮得不見天日,石子路上長滿了苔蘚。隔著弄堂就是許家的祠堂,祠堂就在大院的後門口。」。

  柳梅在石子路上滑了一下,乘勢撲到了許達偉的懷裡,許達偉索性把她抱了起來,走到祠堂的大門口。

  這祠堂的大門原本也很威嚴,外面有門堂,可以下馬停轎,三尺高的門檻可以像閘門似的拔起,兩扇黑漆大門已經看不見黑漆了,只剩下一些布片和油灰,大概也有百年以上沒有開啟。大門的旁邊有一個耳門,裡面住了個看門的許老頭,這老頭實際上也無門可看,是住在裡面養老的。

  許達偉也不去敲門,不去驚動那到晚便睡的許老頭,他對這裡的地形十分熟悉,抱著柳梅找到一處圍牆倒塌的豁口,踏著磚頭瓦礫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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