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一〇


  胖阿嫂不是誰的嫂嫂,對她稱阿嫂實際上是從「白相人嫂嫂」演變過來的。在蘇州話和上海話裡「白相」就是玩,白相人就是玩客或流氓,「白相人嫂嫂」就是一種帶有流氓腔調的女人。

  胖阿嫂其實也不太胖,只是生得比較高大,面孔圓圓的。她說她的胖和別人不同,別人是吃胖了的,是實胖;她是氣胖了的,是虛胖,就像河豚魚脹足了氣。

  胖阿嫂自認受的氣很多,住房不公是主要的。所謂不公就是她認為自己佔有的房於太少,只住了二號門樓下的三間,灶間是和樓上的老佛婆合用的。問題還不僅是房子少,居於的風水也不好。因為許家大院的一號門整年關閉,內裡的房子大多傾圮,不能住人,必須關門,如果不關門的話,那些討飯的叫兒子,吸白粉的癟三會進去過夜,冬天會有人凍死在裡面。可那一號門內的灶房又沒有倒塌,住了一戶賣西瓜的。賣西瓜的阿五窮得要命,卻生了一大堆孩子,就像西瓜似的滾來滾去。樓上的老佛婆,阿五的一家人,進出都走二號門,弄得二號門像城門洞,整天不能關閉,家裡有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都容易被人看見。

  胖阿嫂所以覺得住房不公,是因為她的丈夫對許家有功。想當年,那許老太爺的一條老命就是他的丈夫耿龍彪救出來的。耿龍彪用兩把匣子槍撂倒了三個土匪,才使得許老太爺免遭殺害,免遭打劫。捨命保駕的人只住了三間房,而且是樓下的。兩個女兒大翠小翠都不小了,她們都有男友,也不能老是住在一個房間裡。說起來也真氣人哪,樓上的那個老佛婆是個什麼東西,一人住一層樓面,兩個大房間竟然是供佛像的!

  胖阿嫂憤憤不平,可那賣西瓜的阿五卻在背後揭她的底,說那個耿龍彪是個流氓,當年是領著老太爺嫖堂子,當保鏢的。胖阿嫂名叫白蘭花,年輕時長得亭亭玉立,在閶門外同樂坊的妓女之中是數一數二的。現在已經是胖河豚了,卻把風流的勾當傳給了大翠小翠,兩個女兒做私門子,做點兒高檔皮肉生意,賺大錢。

  樓上的那個老佛婆雖然是以慈悲為懷,可對樓下這家人的憎恨卻是永遠也抹不掉的。

  樓上的老佛婆是許老太爺的小妹妹,人稱許小妹。她嫁出去不到一年便死了男人,婆家說她是克夫命,要送她到西山的寡婦院裡去,她不肯,回到娘家來守節,守著守著便出了點紕漏。許老太爺伯家醜外揚,便叫耿龍彪住在樓下面,死盯著許小妹,不讓任何男人沾她的邊。耿龍彪也不是個好東西,他想監守自盜,妄圖染指許小妹,可他那副歹相在一個大家閨秀的面前實在是不值得一提。同時,那白蘭花也把個耿龍彪看得緊緊的,不讓他討好賣乖,嬉皮笑臉。耿龍彪看著許小妹,白蘭花看著耿龍彪,誰對誰都提防著點。如今當然用不著再看了,許小妹已經六十八歲,滿頭白髮,心如死灰,燒香念佛,修來世之風流。耿龍彪更用不著看了,瘋癱在床上,斜著眼睛,歪著嘴巴流口水。倒是那個賣西瓜的阿五常常看著大翠、小翠,看著她們又把什麼客人帶回來睡覺,賺了多少錢,賣皮肉倒是比賣西瓜有賺頭。

  自從胖阿嫂感到居住的危機之後,她也曾去和阿五拉關係:

  「你聽說了嗎,許家大少爺要把我們從這裡趕出去,把房子讓給他的把兄弟。」

  「趕就趕唄,我反正就住了那麼巴掌大的一塊,到照壁牆下去搭個棚子也可以。」

  話雖這麼個說法,阿五的心裡還是有點七上八下的,他和許家非親非故,只是那一年送西瓜到上房裡去,只只西瓜大又甜,費亭美和三舅一高興,才把耳門內的那三間柴房借給他們作為安身之地,不交房租,也沒有祖契,隨時隨地都可以滾蛋的。

  胖阿嫂也把這個消息去告訴樓上的老佛婆,許小妹聽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我在這個鳥籠子裡也住夠了,真想住到尼姑庵裡去。」

  胖阿嫂知道這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魔力,只是透透風聲而已,用現在的話說是造造輿論的。她把希望寄託於三號門裡的一個人,此人名叫吳子寬,連三舅也怕他三分。

  吳子寬聽了胖阿嫂的話之後一陣沉吟。此人幹錘百煉,世故極深,他聽人講話時癡癡呆呆,好像沒有聽進去,也好像沒有聽懂似的,其實他什麼都聽進去了,什麼都聽懂了,只是不想把他的想法告訴你。

  吳子寬年輕時也是好生了得!他和許春葳是詩文之交,一起組織過「天雨詩社」,作過街頭講演,歡迎北伐軍進城時當過大會的司儀,年少氣盛,倜儻風流,引得一位閨中的千金隨他私奔。許春葳助人為樂,把三號門內樓上的房子給他作為藏嬌之處。合巹之日詩友聚會高樓,通宵歡飲,不三不四的豔情詩寫了一大堆。據說還曾經石印出版過,收舊書的朱益老頭曾經在廢紙堆中見過的。當年的文人雅士出路常有三條:一是當官僚,二是當教授,三是賣詩文。吳子寬走的是第一條路,當過幕僚,當過參議,還當過政務次長什麼的。官雖不大,卻也實惠,待到官場失意後便回到蘇州來當離公,準備安安靜靜地頤養天年。

  當寓公首先要有一座寬敞雅致的寓所,三號門內的房子雅則雅矣,可惜是兩戶合住,顯得有些擁擠。獨住叫寓所,合住的是公寓,寓公而住公寓有點兒不大體面。他也曾想花錢買一座別業,可惜費用太高,而且看來看去也不如許家的這座小庭院幽靜美麗。等到抗戰爆發,日本飛機轟炸蘇州,他便打消了買房子的念頭,困思夢想要把樓下的許逸民趕走,讓他把個小庭院獨佔。許逸民住在他的樓下,總像是一群蝨子在身上爬來爬去。抗戰八年他深居簡出,表面上不和日偽勾結,暗中卻和汪偽的縣長,和那住在四號門裡的蔣仞山過從甚密,他倒也不是想投靠蔣仞山去當漢奸,而是想在三方面都有朋友,求個近有所靠,遠也無慮。蔣仞山被當作漢奸捉進去之後,便請吳子寬幫忙營救,吳子寬一口答應,但要蔣仞山準備大出血,從大後方來的軍政要員都是餓虎。蔣仞山也是一口答應,他準備盡其所有。經過一番考慮,吳子寬找到了他朋友的兒子李少波,李少波是駐軍某師的中校參謀。吳子寬向李少波允諾了黃金十兩,外加花園洋房一座。

  李少波年少風流,身邊的女人很多,正需要金屋藏嬌,便為蔣仞山奔走,證明蔣仞山不是漢奸,而是中統特務,做地下工作,有特殊任務。那時候這一類的玩藝很多,誰也弄不明白,但也人人心裡明白。

  吳子寬的忙當然也不是白幫的,蔣仞山答應事成之後把四號門裡的房子讓給吳子寬,因為他在蘇州也不能再混了,準備開碼頭。

  吳子寬又答應,把他現在的房子讓給樓下的許逸名。許逸名是許達偉的堂叔,雖然是個百無一用的鴉片鬼,可他卻是許氏家族的活賬本,知道許家的各種內情。多年來,許逸名為了住房不公的事受老婆的淩辱,被兒女們輕蔑,所以他也願助吳子寬一臂之力,讓吳子竟拿下四號門,他自己獨佔三號門,一家住一個院落,各遂心願,都當寓公。想不到事情辦成,房子落空,許大少爺拉來了一幫小兄弟,把房子搶佔,蔣仞山雖然已經出獄,卻也不能出面干涉。

  吳子寬眼看到手的房子沒有到手,許逸名想吃的落地桃子也沒有到嘴,兩個人都恨許達偉,都想在我們的身上出氣。吳子寬和許逸名對我們特別討厭,因為三號門與四號門僅一牆之隔,我們那裡的歡聲笑語,把他們吵得煩得要命。其實他們也是自己心煩,五號門裡的王先生和朱老頭聽到我們的聲音就高興,認為年輕人過日子是得熱熱鬧鬧,不能像快死的人那樣有氣無力,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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