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人之窩 | 上頁 下頁


  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看樣子我們這裡也不是平等的,大學生甩袖子,中學生去跑腿。也罷,人生以服務為目的,何況我們是結拜的兄弟。

  我拉住史兆豐幫忙,他讀高小的時候就跟著大哥流亡,到過廣西的桂林,雲南的昆明,直到重慶大後方,三教九流都見過的,很有社會經驗。他知道找女傭要去薦頭行,而且知道蘇州的薦頭行大都在閶門外面,那裡經濟繁榮,萬商雲集,又是水陸交通的樞紐。那時候沒有什麼公路,四鄉八鎮的人到蘇州來都是乘船,農村的婦女乘船到蘇州來幫人家,碰運氣,閶門外就是落腳點。

  我們到閶門外去都是乘馬車,從察院場乘到石路口。那時的馬車就像現在的小公共汽車,人滿了就拉,人不足就等;如果你等不及,一兩個人也可單放,只要你肯付錢。多少人為滿呢,沒有定規。照理說,一輛馬車只應坐四個人,兩個人坐在皮坐墊上,這是一等;兩個人坐在擱腳板上,這是二等;一個人和馬車夫並肩坐在高處,算是三等。三等之外還可以站四個人,兩個人站在左右的踏腳板上,兩個人站在車後的橫檔上。一二三等都是一個價,因為都有坐位。站的人只須付一半錢,倒也公平合理,但也有點危險,特別是站在後面橫檔上的那兩位。

  我和史兆豐當然是站橫檔,又省錢又有趣。十個人高高低低地簇擁在一輛車上,像一座人山被一匹大馬拉著飛奔,鐵蹄敲打在彈石路面上,噠噠噠一片響聲,有時還迸出火星。這不是乘車,簡直是在大街上作雜技表演,反正那時也沒有什麼交通法規。

  閶門外的薦頭行都是藏在小街上,沒有招牌也沒有顯眼的門面,好像有啥見不得人似的。「薦頭行」三字翻成現代名詞就是職業介紹所,薦就是推薦、保薦,頭是蘇州話中的語助詞,行是一種行當。這種行當不一般,容易惹麻煩,因為那時的人沒有戶口也沒有身份證,來找職業的農村婦女也沒有介紹信。是夫妻吵架憋氣跑出來的,還是童養媳不堪婆婆的虐待逃出來的,還是被人騙出來的,誰都弄不清。薦頭行的老闆也不去多問,他只是向被介紹的雙方收一筆頗為可觀的介紹費,將來萬一發生了死亡或捲逃,鬧出了事情,薦頭行的老闆就要擔當得起。所謂擔當得起也不是負責賠償,而是依靠某種幫會勢力,使得想鬧的人都識相點。

  薦頭行裡的景象是慘淡的,門內毫無擺設,甚至沒有一張桌椅,陰暗潮濕的方磚地上靠牆放著幾張長凳,三五個婦女默默地坐在那裡。我和史兆豐進去之後,年老的婦女便抬頭望著我們,希望我們能給她機會。年輕的婦女都悶著頭,有的人頭上還戴著白花,大概是剛剛死掉男人的。有的人膝上擱著個花布包袱,還在那裡抹眼淚。還有一個長得漂亮的大姑娘,見到我們進去之後便轉身朝裡,可能是靦腆,也可能是怕人調戲,這種場合流氓也會來光顧的。

  薦頭行的老闆從屏門的後面跑出來,笑嘻嘻地問明我們的來意。聽說是幾個窮學生想雇用一個燒飯的,就有點不感興趣,詳細詢問我們是長年雇用還是雇用一學期,能付得起多少工錢和介紹費。

  還是史兆豐有經驗:「讓我們先看看人再說,看中了再講價錢。」

  老闆為我們一一介紹,照他的說法個個都是好的。老的有經驗,小的有力氣,掉眼淚是暫時的,戴白花的人是個無兒無女的小寡婦,家中沒有牽連。

  老闆介紹的我都看不中。老的太老了,叫我的祖母來燒飯,那是於心不忍的。小寡婦的情緒不穩定,恢復過來要三年。那掉眼淚的不知為何事,弄得不好是會上吊的,人人都說許家大院裡有吊死鬼。

  史兆豐倒看中了那個漂亮的大姑娘,我看看也滿意,可那大姑娘一聽就搖頭:

  「勿來匆來,伲姆媽關照過,到城裡廂只服侍小姐太太,勿服侍老爺少爺。」一口吳儂軟語,將人拒之千里。

  我和史兆豐怏怏地轉身,老闆送我們出門:「過幾天再來看看,也許會有中意的。」

  我們剛走了五十米,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喚:「先生,你們等等,等等……」

  那位年老的婦女奔過來了,奔得上氣不接下氣:「先生,請告訴我你們住在哪裡,等會我去找你們,我什麼事情都會做,有口飯吃就行……」話還沒有說完,薦頭行的老闆就帶著一個彪形大漢到了我們的身邊。

  薦頭行的老闆說:「你個老東西,想溜,三四天的飯給白吃的?」

  那彪形大漢左手插在對襟短褂的口袋裡,伸出右手的食指來這麼勾了勾:「給我回來!識相點。」同時向我們揮揮手:「走吧走吧,乾乾淨淨的學生子,別惹得一身腥氣。」

  史兆豐拉著我就跑:「不好,我們撞上袍哥了!」

  我不懂四川話,卻知道我們兩個人都不是那彪形大漢的對手。我又缺少格鬥的勇氣,看見打架心就抖,只好逃之夭夭。像闖了什麼大禍似的,直到站在馬車的橫檔上時,那小腿肚還有點不帶勁兒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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