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清高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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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向汪百齡看了一眼,這最後的一句話才算切入正題。 汪百齡邊聽邊想,渾身冷颼颼的。這可能是因為那姑娘的冷漠與清高,更主要的是覺得此種清高不凡的價錢太貴,屬「超現實主義」。說起來什麼都不要,樣樣都看不起,可是一架鋼琴要上萬,高檔組合音響也得三,四千,原裝進口的貝多芬兩百多元一套,他在新華書店見過的。有了鋼琴還得有套大房子,還得搬出小巷子,要不然叮叮咚咚吵得左鄰右舍不能睡,誰知道她怎麼個激動法,很可能瘋瘋傻傻地彈到天亮,還得叫自己站在旁邊陪她一夜。誰燒飯?誰掃地?第二天還得上課哩!高貴的姑娘啊,拜拜……再見。 汪百齡後悔了,覺得還是第一次介紹的那位姑娘好,和那位姑娘在一起可以渾身發熱,後來所以冷下來,主要是怕她會花錢。該死,這種現象他在學校裡的女教師身上也見過,結婚之前大手大腳,結婚之後,生了孩子,就變得十分節儉。結婚之前也歡喜拍各種姿態的照片,大概是想看看自己的美,結婚之後也就不那麼起勁了,美不美反正是有主兒的。旅遊也不那麼方便了,還得抱著孩子呢。冷餐館裡也可能去幾次,那是帶孩子去喝汽水,老夫老妻用不著裝闊氣,花不了幾個錢,何況等到孩子能坐上桌子喝汽水的時候,他的工資也會加一點。汪百齡連忙再找大弟,如此這般,要他向小芳傳話,他希望和第一次介紹的那位姑娘再見見面。 小芳很快回話:「不行啦,那姑娘不幹了,她說大哥太清高。」 汪百齡哭笑不得,自己剛被一個清高的嚇破了膽,怎麼會又使別人感到自己清高呢?這清高到底是什麼含義?息息吧,還是看看『聊齋志異』。 大弟,小弟和小芳暗中商量了,覺得這事兒也不能怪大哥太清高,主要是大哥有點自卑,覺得後方空虛,實力不夠。買鋼琴當然是特殊要求,一般地講,彩電,冰箱,洗衣機還是必要的,組合音響太貴了,可以買一隻分箱式的收錄機。房子也很要緊,靠大哥分房子不知要等哪一年,不如把現有的房子翻修,裝天花板,鋪水泥地,那小天井也得修整修整,擺幾盆花草之類。這不僅可以增加大哥談判的實力,也可讓苦了一輩子的老母適意適意。 小弟發號施令了,他財大氣粗,想到哪裡幹到哪裡:「二哥,修房的事請你負責,花費算我的,各種裝備我來買,我有幾個朋友是經營家用電器的。」 「沒問題,裝修房子我有經驗,木工,瓦工,電工,管子工都是我的小兄弟。」 「小芳,你也得動動腦筋,找一個家庭經濟不那麼富裕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她家裡什麼也沒有,見到這些也就很滿意,要不然的話,她會要三角鋼琴呐,吃飽了撐的,她到底會不會彈鋼琴還是個問題,把個老實人嚇得昏昏的。」 小芳想了想說:「行,我那裡也有困難戶,家裡至今還沒有黑白電視機。等你們佈置好,我領她到家裡來見面,開現場會。」 汪百齡覺得無聊,這是什麼戀愛呀,簡直是物質引誘,騙人上鉤! 小弟把手一甩:「不關你的事,我們是為媽修房子,買東西,因為你和媽住在一起,所以也有一半是為你。」 汪師母也承認:「是呀,媽也要享幾天福哩。」 汪百齡無法干預了,只好讓大弟夥了一幫人撬方磚,鑿牆壁,拉來大量的黃沙石子白石灰,把個小天井堆得滿滿的。他們都是利用假日拼命地幹,而且幹時一絲不苟,完工,弄得滿屋象個巨大的垃圾堆。 等到工程結束,東西買齊,走進去一看,真是滿屋生輝。抬頭看,黑呼呼的屋樑和椽子不見了,白色凹凸的鈣塑天花板,枝形的吊燈亮晶晶的;低頭看,破碎方磚不見了,淡黃色的白水泥上劃了格子,象拼木地板似的。雙門冰箱放在廚房裡,雙缸洗衣機放在天井裡,彩電和音響放在房間裡;房間裡有兩張彈簧床,一套組合櫃,連被子都是新的,眼下流行的結婚裝備應有盡有,而且是中間偏上的。 汪百齡看看很舒暢,住住很適意,用用倒也很方便。他雖然安貧樂道,但也不是禁欲主義,吃不到葡萄他認了,但決不認為那葡萄是酸的,環境優美確能使人心情舒暢,何必硬要使他的心上人受壓抑,受熬煎。 小芳跑來巡視了一番,也覺得是夠水平的,只是那天井裡還推著用剩的黃沙石灰和建築垃圾,不優美。「快把那些垃圾搬掉,明天就開現場會。」 大弟已經筋疲力盡,眼睛就熬得紅紅的,小弟出的錢,他出的是力,搬家具和運冰箱就不算了,那水泥地上一道道的格子線,都是他跪在地上劃出來的。「好吧,我今天晚上再努力。」 在城市裡出運建築垃圾可不太容易,如果不是偷倒的話,得跑出去五,六裡。大弟一車一車地拉,拉到後來上眼皮兒沒命向下墜,板車的欄板沒關好,把黃沙和石灰灑在巷子裡,虧得巷子裡的人尊重汪百齡,才沒有作違反公約的罰款處理。各家拿出掃帚把巷子掃得乾乾淨淨,小學生們還搬出洗臉水,洗掉那石灰的斑漬,使得那紫紅色的六角水泥磚紅豔豔的。 小芳又領著一位姑娘來了,仿佛是踩著紅色的地毯走過來的,很神氣。 姑娘在門口停了一下,沒有看門牌號碼,卻看看那輛架在門外的雅馬哈。這姑娘百事通曉,書本以外的知識面是很廣的。她知道,門前停著轎車的人有地位,家裡可能有不少香煙,老酒,土特產,手頭卻是很拮据的;雅馬哈就有點野了,那是另有財源的。 小芳喊了一聲:「來啦!」汪百齡一家四口都迎到大門口,象接新娘子似的?這姑娘倒也有點象新娘子,穿一件三年前流行的麥爾登短外套,裡面的綢棉襖,亮閃閃的,如果頭上再插一朵紅絨花,門口的炮竹響連天,那就是兩三年前巷子裡小打小鬧的結婚場面。不過,這姑娘決無老式新娘子的羞澀或莊嚴,倒像是被邀請參觀新居的,她似乎用不著小芳的介紹,就能對汪家的一目了然。那位是老太太,當然是不用說的,這樣的老太太在她住的大院兒裡也有,一輩子為別人而生活,過日子很精明,辦大事卻沒有主意。那位肯定就是小芳的丈夫了,同在一爿廠裡,平時雖然不認識,那套西裝卻是廠裡發的。沒有錯,大弟為了替大哥爭光,把那件廠裡發的西裝套在棉馬甲的外面。那年紀較大的就是小學教師了,小芳事先介紹過,說是有風度,有學問,人也是挺老實的,沒有錯,象個老師,現在又不上課,為什麼站在那裡不肯坐?那穿皮甲克的老三倒很靈活,跑來跑去,又倒茶,又拿糖果,雅馬哈就是他的吧,但也很難說,小學教師雖然買不起雅馬哈,卻保不定有個姑媽在香港做生意,一輛雅馬哈給了老大,一件皮甲克給了老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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