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文夫 > 美食家 | 上頁 下頁


  那時候,蘇州有一家出名的面店叫作朱鴻興,如今還開設在怡園的對面。至於朱鴻興都有哪許多花式麵點,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待了,食譜裡都有,算不了稀奇,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待幾筆。吃還有什麼吃法嗎?有的。同樣的一碗面,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對此是頗有研究的。比如說你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喂!(那時不叫同志)來一碗××面。」跑堂的稍許一頓,跟著便大聲叫喊:「來哉,XX面一碗。」那跑堂的為什麼要稍許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做法的——硬面,爛面,寬湯,緊湯,拌面,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面輕交(面多些,交頭少點),重交輕面(交頭多,面少點),過橋——交頭不能蓋在面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隻盤子裡,吃的時候用筷子挾過來,好象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裡—一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大片:「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交要過橋,硬點!」

  一碗面的吃法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冶卻認為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頭湯麵」。千碗面,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麵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面就不那麼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麵湯氣。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麵湯氣的面,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什麼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象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來,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麵。吃的藝術和其它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係。

  朱自冶揉著眼睛出大門的時候,那個拉包月的阿二已經把黃包車拖到了門口。朱自冶大模大樣地向車上一坐,頭這麼一歪,腳這麼一踩,叮噹一陣鈴響,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麵。吃罷以後再坐上阿二的黃包車,到閶門石路去蹲茶樓。

  蘇州的茶館到處有,那朱自冶為什麼獨獨要到閶門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樓上有幾個和一般茶客隔開的房間,擺著紅木桌、大籐椅,自成一個小天地。那裡的水是天落水,茶葉是直接從洞庭東山買來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裡。吃喝吃喝,吃與喝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稱得上美食家的人,無—不是陸羽和杜康的徒弟的,

  朱自冶登上茶樓之後,他的吃友們使陸續到齊。美自家們除掉早點之外,決不能單獨行動,最少不能少於四個,最多不得超過八人,因為蘇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結構。比如說開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熱炒,熱炒之後是甜食,甜食的後面是大菜,大菜的後面是點心,最後以一盆大湯作總結。這台完整的戲劇一個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領略其中的含意。所以美食家們必須集體行動。先坐在茶樓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評論得失。第一階段是個漫談會。會議一結束便要轉人正題,為了慎重起見,還不得不抽出一段時間來討論今日向何方7是到新聚豐、義昌福,還是到松鶴樓。如果這些地方都吃膩了,他們也結伴遠行,每人雇上一輛黃包車,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輛馬車,浩浩蕩蕩,馬蹄聲碎,到木瀆的石家飯店去吃鲃肺湯,楓橋鎮上吃大面,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雞……可惜我不能把蘇州和它近郊的美食寫得太詳細,深怕會因此而為蘇州招來更多的會議,小說的副作用往往難以料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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