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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世家(5)


  也是一個黃昏,朱源達叩響了我家的大門,他和我的愛人說著話,一路嚷嚷著上樓。那聲音和腳步都在跳躍,就像他年輕時敲的竹梆子,那麼歡樂而頑皮。青春不能常在,精神卻是可以返老還童的。「哎喲喲,老高同志。回來一個多月了忙著找房子,報戶口,不曾有時間來看你。想不到啊,要不是粉碎了『四人幫』,哪會有今天!」朱源達的聲音響亮,眉飛色舞,和當年的神態完全兩樣。

  我看了歡喜,覺得他真的是直起了腰,抬起了頭,忙說:「啊,快請坐。」

  朱源達向籐椅上一坐,搶先掏出一包好煙,一人一枝,一一點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連串地敘述著他在農村生活的八年。那些生活我都知道,並不是田園牧歌式的,可是朱源達說起來樣樣都是勝利,即使賣光了破家具,也都是賣得了好價錢。說完了打量著我的房間,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還是老樣子嘛,怎麼沒有變?」那口吻是對我房間裡的陳設有點瞧不起。

  我笑著說:「東西沒有變,人變了。」

  「哪,還有說的,再不變就沒有日子了!」朱源達把新上裝拉拉直,「你看,我這不是一個筋斗跌到了青雲裡!兩個兒子回來了,全民。兩個姑娘在縣裡,大集體。還有個晚生的阿五呢,我要讓他讀到大學畢業。四隻鐵飯碗,一隻金飯碗,只只當當響,鐵棍子也砸不碎囉!」朱源達樂哈哈的,十分輕鬆,也十分得意。

  我連忙把竹梆子送到朱源達面前:「你還是去挑餛飩擔子,祝賀你重新開張複業!」

  朱源達翻著白眼,好像不明白我是什麼用意,跟著就是臉色微微地一紅,把我那拿著竹梆子的手推到旁邊:「你你……你這是和我開玩笑什麼的!」他的表情尷尬,好像一個財大氣粗的人突然被揭出了以往的癟三行為。

  我連忙聲明:「不不,不開玩笑,現在允許個體經營了,生活也有這種需要,巷子裡的人都在牽記你!」

  朱源達把頭一仰:「咄,還叫我挑餛飩擔呀?」

  我一想,對了。那像藝術品一樣的餛飩擔子已經砸爛了,一時也造不起來,便說:「那就烘山芋吧,那玩意老少都愛吃,現在就是看不見!」

  朱源達對我笑笑,狡黠地眨眨眼睛:「老實告訴你吧,勞動科本來也要我在里弄裡擺個餛飩攤什麼的,我給他們來了一點滑稽,嘿哈,已經到廠裡報到啦,就是工種有點不滿意。我本

  來想去看大門,他們卻叫我到車間掃鐵屑。掃就掃吧,混混也可以,總比烘山芋省心思,省力氣。」他把這個小小的滑稽告訴我,就像當年把肉缽頭伸到我的面前。

  我沒有什麼幽默的感覺,只是歎了口氣:「哎,何必呢,你不挑餛飩擔子,你的兒子也不會再挑,真可惜!」

  「可惜!有什麼可惜的?」朱源達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挺起腰,「從今以後,我不比任何人矮一頭!」

  「本來也不矮,都是為人民服務的。」

  「還為人民服務哪!你忘啦,那是小資本主義,要消滅的,

  我差點兒把命都送在黑窩裡!」朱源達突然激動起來,嗓音有點發抖,哆嗦著掏出那包好煙,「來來,再抽一枝,別談那種倒黴的事情。我今天是來向你找點兒複習材料,讓我家阿五看看,准備考大學。」

  考大學我並不反對,連忙找了幾份油印材料遞到朱源達的手裡。

  朱源達千謝萬謝,向我告別。臨行時再三邀請我哪天到他家去喝兩杯:「來吧,別怕吃不起,五隻鐵飯碗月月會滿起來的!」

  樓下的大門吱呀一響,我下意識地推開了臨街的長窗,好像要發現一副冒著熱氣的餛飩擔子移過來;好像要聽到那篤篤的響聲掠過去……什麼也沒有,只有夾著油印材料的朱源達,漸漸地消失在夜暗裡。我有點失望,但也不敢對朱源達有意見。

  這些年來我和別人都傷害過他,打擊過各種各樣的個人努力。到頭來大家都想捧只鐵飯碗,省心思,省力氣。那鐵飯碗到月也不會太滿吧,可那鍋子裡的飯卻老是不夠分的!

  一九七九年十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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