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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世家(4)


  朱源達沒有看見我,我也不敢多看朱源達,因為我不知道他應該向誰低頭認罪。向我嗎?我補天無術,問心有愧!

  我匆匆地掠過朱源達家。再一看,那些在巷子裡賣大餅的,開老虎灶的,擺剃頭攤的,緔鞋子的,家家門前都有一張白紙,署名都是「搗黑窩戰鬥隊」。我感到事情不妙,朱源達要沉沒在這一場災難裡了!「文化大革命」要剷除一切資本主義賴以產生的土壤哩,不鏟他朱源達鏟誰?

  果然不錯。二十四小時之後來了一幫搗黑窩的。有的拖著鐵棍,有的仿照江湖奇俠的樣子,一把系著紅綢的明晃晃的大刀斜插在腰眼裡。巷子裡的孩子們鬧嚷嚷地跟在後面:「抄家啦,看抄家去!」

  我在樓上猶豫了半晌,去看看呢,還是不去?按照當時的防身之道,最好是不要單獨涉足這種是非之地。可是我忍不住要去見識一下,他們到一個貧困的小販家抄什麼東西?等我到達的時候,戰鬥隊已經開始了戰鬥。這不像抄老幹部的家,也不像抄知識分子的家。抄這些人的家時,著重點是四舊、信件、日記、原稿之類。而被抄的人往往是默默地站在一邊,用一種悲憤的目光看著自己畢生的事業、珍貴的紀念、人類的智慧產品消失在煙塵裡。那邪惡的化身在行動時,畢竟還披著一件莊嚴的外衣。

  抄朱源達的家可不同啊,那場面是十分驚心動魄的。老遠便聽見哭喊、喧嚷、呼喚、嚎叫、雜物的破碎和折裂,還有壯膽助威的口號聲……朱源達家成了格鬥場,裡面打得乒乓山響,一團團的灰塵噴到大門的外面。柳條筐被拋出去了,用大刀斬得粉碎。因為這是犯罪的工具,用它賣過菱藕。菜籃也逃不了,拎過魚蝦的。缸盆一隻只地飛出來,在石街沿上摔成十八瓣,這些東西都是做過黃豆芽的。鉛桶不知何罪,也被鐵棍敲癟。每搶出一件東西,便是一陣孩子的哭聲,女子的嚎叫。孩子們死命地拖住柳條筐,這是他們活命的東西;朱源達的妻子緊抱著瓦盆,這裡面還有捨不得吃的綠豆。爭奪啊,廝打,翻滾,流血;哭聲和吼叫聲混成一片!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堂皇的理論怎麼會製造出海盜的行為!

  餛飩擔子終於被拖出來了,朱源達像瘋子似的在後面追:

  「救命呀,饒了它吧!」

  我多麼熟悉這副餛飩擔啊,我知道它一生除掉給人以溫飽外,沒有犯過什麼罪。何況它本身是那麼精緻、小巧,有碗櫥、有水缸、有柴房、有利用餘熱的湯罐、有放置油鹽佐料的地方,簡直是一座微型的活動廚房,如果在飛機上設計一個餐廳,它都有參考的價值。我真想挺身而出,來保護這並不值錢的文物,可是我沒有膽量,只能看著這精緻的餛飩擔——駱駝擔,被大刀和鐵棍砍砸得木片亂飛,灰塵四溢。

  黑窩搗完了也就完了,沒人無休止地叫朱源達交代和檢討。這點倒也爽快,可是朱源達的生計卻成了問題。第三天的黃昏以後,我看見朱源達的妻子領著四個孩子走過我的樓下,每人的手裡都有一根繩子……天明時五個人先後回來了,每人都背著一大捆廢紙。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恩賜,大街小巷裡那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最後總要變成廢紙,撿廢紙也能賣錢,撿得多的每日能賣四五塊,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誰也沒有想到那些叫人發瘋和自殺的大字報,竟能拯救朱源達的一家於水火之中!事物的功過實在難以評說。

  朱源達在家裡養傷,我去看過他一次。他的話還是很多,講起了許多往事:「高同志,我真後悔呀,當初應該聽你的話,趁大躍進的時候,夫妻倆都混到廠裡去。養不活家小又怕啥呀,把孩子拖到工會裡去討救濟,共產黨不會餓死人的!該死,我何必愛那麼一點面子,臉上的肉是不值錢的!咳,我太相信自己,總以為憑自己的努力能把孩子拉扯大的。現在好了,老婆孩子都拉到街上去撿垃圾!……」朱源達一連串地說下去,好像替自己的前半生作出了小結。

  我只好勸他:「別急,先把身體養好,將來……哎,那餛飩擔子砸了真可惜。」

  這時候,報紙上出現了一個響亮的口號:「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據說是哪個城市的居民提出來的。我對居民提出的口號並不介意,只注意幹部要大批全家下放,可

  不能把我也列在名單裡,忙著去找軍代表、工宣隊,這一場無聲的戰鬥也是十分驚心動魄的!

  很幸運,我沒有被下放。朱源達卻含著眼淚來向我告別,他的一家被下放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了。我這才明白「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的意義。誰在城市吃閒飯哪,當然是

  沒有職業的,朱源達算不上有職業,應屬吃閒飯之列,找誰講都是沒有用的。

  我和朱源達對坐著,默默無言。他用一種羡慕的眼光看著我,我用一種羞愧的眼光看著他,我不知道哪一點比他強,每逢風浪來時我能躲讓,他卻無法逃避!即使我逃不了而被下放,

  那工資還是少不了的。朱源達臨走之前,從包裡拿出一樣東西,說:「昨天收拾破爛的時候,在牆角裡發現了它,當劈柴燒了可惜,送給你做個紀念。」說著把那個竹梆子遞到我的面前。

  我雙手接過竹梆子,仔細打量:這是一塊六寸長的半圓形的毛竹板,沒有任何秘密,可是在朱源達的手掌裡卻能發出那麼美妙的音響:由於幾代人的摩挲,手汗、油漬的浸染,那竹

  板烏澤發光,像塊銅鏡似的。朱源達把它送給我,也可能是要我記住他曾經在這兒住過,並且也曾經為別人做過一點事體。

  朱源達一家從巷子裡消失了,消失的時候很是熱鬧,敲鑼打鼓地貼上了喜報,還有「光榮戶」三個字寫在旁邊。黑窩怎麼又變成光榮戶了,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

  和朱源達同時消失的,巷子裡還有四家,一家是幹部;其餘的是開老虎灶的,擺剃頭攤的,緔鞋子的,這都屬￿吃閒飯之列。從此以後,泡開水來回要走一裡多路,緔鞋子起碼要等二十天,老年人要理個發,也得到大街上去排隊。老太太開始罵啦:「是哪個沒竅的想出來的,說人家是在城裡吃閒飯,他們到鄉下吃閒飯去囉,你也就別想喝開水,老頭子哎,乾脆留辮子吧,別剃頭!」

  朱源達一去八年,沒有音訊。直到今年春天,聽人說朱源達的兩個兒子招工回來了,都分配在工廠裡。後來聽說朱源達回來了,而且托人帶來口信,說是要向我討一樣東西。我一聽便知道,准定是來討那竹梆子的。因為這時候人們都在談論著社會服務、商業網點、老虎灶和餛飩擔什麼的。朱源達回來,當然要重操舊業。我把那個竹梆子找了出來,揩拂乾淨,放在手邊。在那烏澤發光的銅鏡裡面,我仿佛又見到紅泥鍋腔裡的柴火在燃燒,又聽到那嘀嘀篤篤的聲音響徹在深夜的街頭巷尾,停歇在一個個亮著燈光的窗前。那窗內也許是一個大學生,也許是一個喜愛鑽研的青年工人,也許是一個兩鬢風霜的長者吧。他們深感失去的時間太多,而且又沒有太多的庫存。他們個人所作的努力不僅是為了自己的生活,可是他們的生活也需要有人送來溫暖和方便。二十多年的時間,才使我明白了這個極其簡單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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