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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世家(2)


  那時候我也不覺得朱源達有什麼奸詐欺騙,唯利是圖。我覺得他想多賣幾碗小餛飩,就等於我想多改幾本作文簿,都是為了那艱難的生活。他夜夜為我送來溫暖,我能夠多買他一碗,簡直是涸澤之魚相濡以沫。

  解放以後我有了職業,在教育部門當了幹部。雖說工作也忙,卻用不著夜夜去熬燈火;雖說工資也不高,卻對那五分錢一碗的小餛飩看不上眼了。如果看京戲回來晚了,街上有麵館,一毛五分錢一碗的肉絲湯麵比小餛飩好,何況大模大樣地坐館子,要比站在攤子旁邊,縮起肩膀捧著個碗體面得多!

  那竹梆子的聲音還是夜夜從我的窗下經過,那聲音卻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失去了頑皮與歡樂,又像在呼喚著、敘說著什麼。

  我也很少碰到朱源達了,當他深夜敲著竹梆子回來時,我已經入了夢鄉,偶爾聽到幾聲篤篤,朦朧中還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但也非常模糊,非常遙遠。大概是五八年以後,到店裡去吃面要排隊了,於是我突然想起已經好久沒有聽到深夜的竹梆子,覺得可惜,也覺得少了點什麼。但是自從經過反右鬥爭之後,我怎麼也不敢戀舊,不僅要說服自己,而且要說服別人,社會主義應該整齊劃一,不應該有個資本主義的小販深夜遊轉在街頭。我為朱源達慶倖,他已經掙脫了沉重的枷鎖,投入了大躍進的洪流!

  事情出乎意料。朱源達不敲竹梆子了,卻在大白天挑著柳條筐串街走巷,悠悠蕩蕩,形色倉皇,躲躲閃閃的,春天賣楊梅,秋天賣菱藕,夏天賣西瓜,冬天放只爐子在屋簷下,賣烘山芋。有時候還賣青菜、黃豆芽、活雞和魚蝦,簡直鬧不清他究竟在販賣些什麼。院子裡有人家來了不速之客,常聽見主婦悄悄地命令當家的:「到朱源達家去一趟,看看可有什麼東西?」我從來不向朱源達買東西,也不許愛人和孩子們去,認為買他的東西便是用行動支持了自發的資本主義。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節,機關裡的反右傾正進行得火熱。我和所謂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進行了一場舌戰之後,回家時月亮已經升到了中天。

  滿城桂子飄香,月色如水。鬥爭是如此的猛烈,景色卻如此的幽美,我的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的格調很不統一。走過一座小石橋的時候,忽然發現朱源達在橋頭上擺的地攤,一筐是水紅菱,一筐是白生生的嫩藕。我立刻停了下來,真想買一點回去,這是傳統的中秋果品,不見已有多年。可是我遲疑著,因為眼前不是國營水果店,而是黑市攤頭。

  朱源達湊上來了:「高同志,買點兒回去吧。你看,多新鮮,這東西現在國營商店裡買不到,說是有一點,跟我的貨色也不能比。他那是什麼水紅菱呀,老的咬不動,嫩的乾癟得有臭味!」朱源達把菱筐顛簸了一下,表示他的貨色是表裡如一。他的話還是那麼多,還是變著法兒叫人買他的東西。

  我一聽,唔!氣味不對。他的論調和機關裡的那個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簡直如出一轍,污蔑社會主義!我不想鬥爭朱源達,但是得開導他幾句,也是與人為善:「你呀,以後講話要注意。這種小買賣嘛,還是趁早歇手,這是資本主義的細胞,很快要被消滅!」

  朱源達一驚:「怎麼,要抓小販啦?」

  「不是抓,資本主義性質的東西,遲早要被消滅。」

  朱源達笑起來了:「你放心,消滅不了的。有人願買,有人願賣,國營商店裡又不賣,你看怎麼消滅?」

  「怎……怎麼消滅呀,蔣介石八百萬軍隊都消滅掉了,還在乎什麼小商小販的!」這種話是我在鬥爭會上常用的殺手鐧,說起來帶有很濃的火藥味,是任何人都招架不了的。

  朱源達連忙點頭哈腰:「是是,高同志,我是無知無識的人,不懂世面,今後還請你多照顧。」說著,慌忙挑起擔子往回走,生怕我會抓他似的。

  看著朱源達踉蹌而去的背影,我有點後悔,心裡也不是滋味。當年站在他的擔子旁邊吃小餛飩,怎麼也沒有想到要把他消滅,而且還結下了一定的友誼。朱源達漸漸地走遠了,我弄不明白,我和他之間的距離是怎樣產生的。

  我很想再碰到朱源達,向他笑笑,點點頭,說幾句平和的話,表明友誼還是存在的。想不到朱源達卻跑到我的樓上來了,很拘謹地坐在籐椅子上,打量著我的房間裡的陳設:「高同志,你現在好了,記得那年你生病,叫我送一碗餛飩上樓,那時候你只有一張板床,一張破檯子,真可憐。」

  我記起這件事來了,不無感激地笑笑,但是心裡卻在盤算:「他來找我有什麼事情?」說老實話,自從反右以後,我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怕作私下往來,以免惹出點什麼事,有口難辯。朱源達很會鑒貌辨色,連忙說明來意:「高同志,實在沒有辦法,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你是懂文墨的,所以來請你寫個東西。」

  「寫什麼?!」我對落筆更害怕。

  「檢討。」

  還好,寫檢討可以。「檢討什麼呢?」

  「投機倒把唄,其他能有什麼東西。」朱源達說得很輕飄,無所謂。

  我歎了口氣:「又賣高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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