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憤怒的鄉村》 一○ 傅家橋又漸漸熱鬧了。尤其是街上,人來人往的顯得格外的忙碌:定貨的,募 捐的,搬東西的,分配工作的,傳達命令的…… 大家一面禁屠吃素,一面已經決定迎神求雨。 但華生卻反而消沉了。 這在往年,華生是非常喜歡的,每年春季的迎神賽會,他從十四五歲起沒有一 次不參加。他最先只會背著燈籠跟著人家走,隨後年紀大了一些,就敲鑼或放爆竹 起來,今年春季他卻背著罌口廟的大旗在前走了。這真是非常快樂的事情,吃得好, 看得飽,人山人海,震天撼地的熱鬧。 然而這次他卻拒絕了邀請,裝起病來,他從那一夜在街上碰到阿珊以後,他的 心就突然冷了下來,對什麼事情都感覺不到趣味,不想去做,只是沉著臉,低著頭, 躲在屋子裡呆坐著,或在樹林裡徘徊著。 誰使他們兄弟兩人,整年辛辛苦苦的,卻還是窮,還是吃不飽穿不暖,種起的 穀子一大半都歸了人家的穀倉,這是很明白的。但因為歷來就是這樣的,他也忍下 來了。 誰在他的井裡丟下一條死狗,這是很明白的,要報復也容易,只要他一舉手, 自有許多人會擁了出來。但他卻對他原諒了。 誰在奪他的情人,誰在送他的情人,這也是明白的。要報復也一樣地容易,他 當不起他一根指頭。但他對他也原諒了。 因為他們原來就是那種吃白食的卑鄙無恥的人物。 唯有最不能原諒的是菊香。 她,她平日在他的眼中是一個有志氣、有知識、有眼光、有感情、有理性的女 人。她,她豈止有著美麗的容貌,也有著溫和的性格、善良的心腸的女人。她,她 和他原是心心相印,誰也聽見了誰的心願的……她,她現在居然轉了念頭了,居然 和阿珊那東西胡調起來了! 和別人倒也罷了,阿珊是什麼東西,她竟會喜歡他起來,除了他老子有錢,除 了那一身妖怪似的打扮,他還有什麼嗎? 然而菊香卻居然喜歡了他,居然和他勾搭了起來!居然,居然…… 華生想著想著,怎樣也不能饒恕菊香。他幾乎想用激烈的手段報復了。 「看著吧!」隨後他苦笑著想,「看你能享到什麼清福……」 華生相信,倘若菊香真的嫁給了阿珊,那未來是可想而知的。他覺得這比自己 的報復痛快多了,現在也不妨冷眼望著的。於是他的心稍稍平靜了。他只是咬定牙 齒,不再到街上去。他絕不願意再見到菊香。 但菊香卻開始尋找他起來了。她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藉口,不敢一直到華生家裡 來,她只是不時的踱到橋頭,踱到岸邊,假裝著觀看河底井邊的汲水,偷偷地望著 華生這邊的屋子和道路,她知道華生對她有了誤會,她只想有一個機會和他說個明 白。她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她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華生了。 這幾天來,她的父親幾乎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見她就拍桌大罵,摔東西, 想打人。隨後酒醒了,就完全變了一個人,比母親還能體貼她,撫愛她,給她買這 樣那樣,簡直把她看成了珍珠一般,她現在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滿肚子的委屈。 而阿珊,卻越來越密了。屢次總是嬉皮笑臉的露著醜態,說著一些難入耳的話 來引誘她。 「菊妹……」有一次他一見到她就嬌滴滴的叫了起來,仿佛戲臺上的小丑似的。 「誰認得你這畜生!」菊香板起面孔,罵道。 但是他並不動氣,卻反而挨近來了,一面笑著,一面柔聲地說:「好妹妹……」 菊香不願意聽下去,早就跑進後間,呼的一聲關上了門。 阿珊毫不羞慚,當著店堂裡外的人哈哈地笑著走了出去,第二天又來了。 整整的三天,菊香沒有走到外面的店堂。 「怎樣呀,菊香?」她父親似乎著急了,「難道關店不成嗎,你不管?」 「趁早關了也好,這種討飯店!……」菊香哭著說,「還不是你找來的,那個 阿珊鬼東西……」 他父親這次沒有生氣,他只皺了一會眉頭,隨後笑著說: 「以後叫他少來就對了,怕什麼。你這麼大了,難道把你搶了去!現在是文明 世界,據我意思,男女界限用不著分得太清楚的,你說對嗎?……哈哈哈!」 他不再提起訂婚的事了,阿珊也不再走進店堂來,只在街上徘徊著,仿佛已經 給她的父親罵了一頓似的。但是菊香依然不放心,遠遠地見到他,就躲進了裡面, 許久許久不敢走出來。 她想念著華生,只是看不見華生的影蹤。一天晚上,她終於傷心地流著眼淚, 寫了一張字條,約華生來談話,第二天早晨秘密地交給了阿英,托她送去給華生。 「我老早看出來了,」阿英低聲地說,高興地指指菊香的面孔。 但她並不把這事情洩漏出去,她小心地走到華生那裡,丟個眼色,把那張字條 往他的袋裡一塞,笑著說: 「怪不得你瘦了!嘻嘻嘻……」她連忙跑著走開,一面回過頭來對華生做著鬼 臉。 華生看了一看字條,立刻把它撕碎了。 「還能抱著兩個男人睡覺嗎?」他忿恨地說。 他不去看她,也不給她回信。 隔了一天,菊香的信又來了,華生依然不理她。 菊香傷心地在暗中哭泣著,不再尋找華生了。她不大走到店堂裡來,老是關著 房門,在床上躺著,她心裡像刀割似的痛苦。 自從她母親死後,她沒有一個親人,沒有一個人瞭解她,沒有一個人安慰她, 可憐她怎樣過的日子,只有天曉得……又寂寞又孤苦,一分一秒,一天一月的挨著 挨著……好長的時光呵!……別的女孩,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叫著「爸爸」,叫著 「媽媽」,她卻只是皺著眉頭苦坐著。十五歲時死了母親,父親就接著變了樣,喝 酒打牌,天天不在家,把一個弟弟交給了她,還把一個店交給她,好重的責任,好 苦的擔子!然而他還要發脾氣,一回來就罵這個打那個,對她瞪眼,對她埋怨。她 受過多少的委曲,過的什麼樣的生活! 「媽呵!」她傷心地叫著,握著拳頭敲著自己的心口。 這幾年來,倘不是遇到華生,她簡直和在地獄裡活著一樣。她尊敬他,看重他, 喜歡他,她這才為他開了一點笑臉,漸漸感覺到了做人的興味。到得最近,她幾乎 完全為了他活著了。她無時無刻不想念著他,一天沒有見到他,就坐臥不安起來。 她沒想到嫁給他,但她也沒有想嫁給別人;倘若華生要她,她會害羞,可也十分心 願的。她本來已經把自己的整個的心交給了他的,他要怎樣,盡可明白地說出來。 然而,華生卻忽然對她誤會了,對她決絕了。 「天呵……」她想起來好不傷心,眼淚又紛紛落了下來。 她幾時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情!她並沒錯。她並沒對阿珊說過什麼話。她甚至是 最厭惡阿珊的。而華生卻冤枉了她,竟冤枉她喜歡阿珊了。 而且正在這個時候,正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阿珊竭力的來引誘她,她父親竭力 的想把她嫁給阿珊。她受盡了阿珊的侮辱,受盡了她父親的威脅,她正像落在油鍋 裡,想對華生訴苦叫喊、請求他的援助的時候,華生卻再也不理她了,怎樣也找他 不來。 「好硬的心腸!」菊香也生氣了。「決絕就決絕,各人問自己的心,看誰對不 起誰……」 但她雖然這樣想,卻愈加傷心起來,她覺得世界全黑了,沒有一點光。她的前 途什麼希望也沒有。她仿佛覺得自己冷清清的活在陰間一樣。 於是,她立刻憔悴了。這一個瘦削的身子平日就像一根獨立在田野裡的蘆葦, 禁不起風吹雨打的,現在怎能當得起這重大的磨折呢。她更加消瘦起來,臉愈長, 顴骨愈高,眼皮哭得腫腫的,顏色愈加蒼白了,好不容易看見的憂鬱的微笑現在完 全絕了跡,給替代上了悲苦的神情。 「你怎麼呀,你……」阿英聾子一見到菊香,就驚愕地問著,皺著深刻的眉頭。 「沒有什麼……」菊香回答著,轉了臉。 「他來過嗎?」阿英聾子低聲的問,貼著菊香的耳朵。 菊香哽咽地搖了一搖頭。 阿英聾子立刻明白了,她皺著眉頭,歪著嘴,眼眶裡噙著眼淚,呆了一會,靜 靜地轉過身走了。 「可憐這孩子……」她低聲地歎息著,眼淚幾乎滴了下來。 菊香卻伏著桌子哭泣了。她瘦了肥了,快樂悲傷,沒有人去過問她,只有阿英 這個被人家當做神經病的人,卻關心著她。倘若她是她的母親,她早就伏到她的膝 上去,痛快地號哭了,她也就不會這樣的痛苦。但是她不是,她不是她的母親,不 是她的親房,也不是她的最貼近的鄰居,她不能對她哭泣,她不能對她申訴自己的 心中的創痛,她更不能在她面前埋怨自己的父親。她四周沒有人,她是孤獨的,好 像大洋中的一隻小船,眼前一片無邊際的波濤,時時聽著可怕的風浪聲。 但在外面,在整個的傅家橋,卻充滿了歡樂。雖然眼前擺著可怕的旱災,大家 確信迎神賽會以後,一切就有希望了。況且這熱鬧是一年只有一次的,冷靜的艱苦 的生活,也正需要著暫時的歡樂。 日子一到,傅家橋和其他的村莊一樣鼎沸了。大家等不及天亮,半夜裡就到處 鬧洋洋的。擔任職務的男人,天才微微發白,就出去集合。婦女們煮飯備菜,點香 燭供淨茶,也格外的忙碌。 這一天主要的廟宇是:白玉廟,長石廟,高林廟,熨斗廟,魯班廟,罌口廟, 風沙廟,上行宮,下行宮,老光廟,新光廟……一共十八廟。長石廟的菩薩是薛仁 貴,白袍白臉,他打頭;殿后的是傅家橋的罌口廟,紅袍紅臉的關帝爺,此外還參 加著各村莊的幡桃會,送年會,蘭盆會,長壽會,百子會……這些都是只有田產沒 有神廟的。路程是:從正南的山腳下起,彎彎曲曲繞著北邊的各村莊,過了傅家橋 然後向東南又彎彎曲曲的回到原處,一共經過二十五個村莊,全長九十幾裡,照著 過往的經驗,早晨七點出發,須到夜間十時才能完畢,因為他們要一路停頓,輪流 打齋。 這次傅家橋攤到了六十多桌午齋,是給上行宮和老光廟的吃的,傅家橋的人家 全攤到了,有的兩桌,有的一桌,有的兩家或四家合辦一桌。因此傅家橋的婦女們 格外的忙碌。 「這次不必想看會了,」葛生嫂叫起苦來,「三個孩子,這個哭,那個鬧,備 茶備煙,煮飯炒菜,全要我一個人來!兩兄弟都出去了。一個去敲鑼的,那一個呢? 咳,這幾天又不曉得見了什麼鬼,飯也吃不下的樣子,什麼事情都懶得做,蕩來蕩 去……」 幸虧她的大兒子阿城已能幫她一點小忙,給她遞這樣遞那樣,否則真把葛生嫂 急死了。倘不看菩薩的面,她這次又會罵起葛生哥來:自己窮得不得了,竟會答應 人家獨辦一桌齋給上行宮的人吃。 「早點給華生娶了親也好,也可以幫幫忙,」她喃喃地自語著。 但她的忙碌不允許她多多注意華生的事。已經十點鐘了,外面一片叫喊聲、奔 跑聲。隊伍顯然快要來到。 橋上街上站著很多的人,在焦急地等待著。店鋪的門口擺滿了椅凳,一層一層 搭著高的架子。這裡那裡叫賣著零食玩具。孩子們最活躍,跑著跳著,叫著笑著, 這裡一群那裡一群的圍在地上丟石子,打銅板。大人們也這裡一群那裡一群的擲骰 子,打牌九。婦女們也漸漸出來了,穿著新衣,搽著粉。老年的人在安閒地談笑著。 他們談到眼前的旱災,也談到各種的瑣事。古往今來,仿佛都給他們看破了。 有一天夜裡和華生他們鬥過嘴的阿浩叔,這時坐在豐泰米店的門口,正和一個 六十多歲的白頭發老人,叫做阿金叔的,等待著。他們以前都做過罌口店的柱首, 現在兒孫大了,都享起清福來,所以今天來得特別早。 「世上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阿金叔歎息著說。 「唔,那自然。」阿浩叔摸著鬍鬚回答。「所以這叫做花花世界呀。」 「譬如旱災,早稻的年成那末好,忽然來了……」 「要來就沒有辦法的。所以要做好人。現在壞人大多了。不能怪老天爺降這災 難。」 「真是罪惡,什麼樣的壞人都有,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所以我說,現在迎神求雨已經遲了。」阿浩叔說。 「真對。立刻下雨怕晚稻也不到一半收成了。」 「單是吃的水,用的水,也已經夠苦了。」阿浩叔皺著眉頭。 「不過,我說,現在曉得趕快回頭,也是好的。」 「那自然,只怕不見得真能回頭哩。」 「我看這次人心倒還齊,一心一意的想求雨了,不會再鬧什麼岔子打架吧?」 阿金叔問。 「哦,那也難說,世上的事真難說,只要一兩個人不和,就會鬧的。為了一根 草,鬧得天翻地覆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說,這就是花花世界呀……」 「花花世界,一點不錯。」 「其實大家能夠平心想想,什麼爭鬧都沒有了。譬如迎神賽會,求福免災,古 人給我們定下來的辦法再好沒有了,你說是不是?菩薩也熱鬧,我們也熱鬧。但是,」 阿浩叔搖著頭說,「一些年青的小夥子,偏要鬧什麼岔子……」 「真不懂事……」 「可不是?我們到底多吃了幾年飯的,什麼事情都看得多了,他們偏不服,罵 我們老朽,還說什麼亡國都亡在我們的身上的。哈哈,真好笑極了……」阿浩叔的 牢騷上來了。 「這倒也罷了,我們原是老朽了的,不曉得還有幾年好活,可是對菩薩也不相 信起來,這就太荒唐……」 「是迷信呀——哼!」阿浩叔霍然站了起來,憤怒地說。「我們已經拜菩薩拜 了幾千百年,現在的小夥子卻比我們的祖宗還聰明哪,阿金叔。」 「這時勢,」阿金叔搖著頭說,「真變得古怪,前幾年連政府也說這是迷信, 禁止我們賽會……」 「還不是一些小夥子幹的!」 「現在可又允許了,也祭孔夫子了……」 「所以我說亡國就亡在這些地方。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阿浩叔歎息 地說。「那一年,我們廟裡還出了許多冤枉錢的。」 「聽說現在把蟠桃會送年會當做迷信,要把田產充公呢。」 「把我們的屋子搬去了也好!」阿浩叔憤怒地說。「阿金叔,我們這樣年紀了, 早應該在地下的,看什麼熱鬧!」 「哈哈……」 談話忽然停止了,大家都朝西轉過頭去,靜靜地聽著。 遠遠已有鑼聲傳來了,接著是炮聲,模糊的喧嘩聲。 看會的人愈加多了。橋上,街上,河的兩岸,都站滿了人。到處有人在奔跑, 在叫喊。 「到了!到了!」 「遠著呢,忙什麼!」 「半裡路了!」 「起碼三裡!」 「你聽那聲音呀……」 聲音越響越近,越大,越清晰了。有喇叭聲,有鼓角聲,有鞭炮聲……一切都 混和著仿佛遠處的雷聲似的。 一些孩子已經往西跑了,他們按捺不住好奇心;不耐煩在這裡久等。婦女們也 大部分出來了,在打午齋以前,她們至少可以看一會熱鬧的。 突然間,在傅家橋的西邊,大炮,鞭炮,鑼聲一齊響了。滿村都騷動起來。那 聲音是傅家祠堂裡發出來迎接大會的。這時祠堂門口已能遠遠地望見隊伍的旗幟和 紛飛的爆竹的火花,彎彎曲曲地從西北角過來,看不見尾,仿佛無窮長的神龍模樣。 「來了!來了!……」一些孩子已經跑了回來。 接著就三三兩兩的來了一些趕熱鬧的人們,隨後長石廟的柱首和幾個重要的辦 事人也到了傅家橋。 現在先頭部隊真的進了傅家橋的界內了。炮聲,鑼聲,鼓角聲,喇叭聲,叫喊 聲……隨時增強起來,傅家橋的整個村莊仿佛給震撼得動盪了似的。 人群像潮一般從各方面湧來,擠滿了橋兩邊的街道,有些人坐在鋪板搭成的高 架上,有些人站在兩邊店鋪的櫃檯上,密密層層地前後擠著靠著。萬道眼光全往西 邊射著。 過了不久,隊伍終於到了街上。首先是轟天的銅炮一路放了來,接著是一首白 底藍花邊的緞旗,比樓房還高,從西邊的屋彳共亍裡慢慢地移到了橋西的街上。 這真是一首驚人的大旗:丈把長,長方形,亮晶晶地反射著白光,幾個尺半大 的黑絨剪出的字,掛在一根半尺直徑的竹杆上,杆頂上套著一個閃爍的重量的圓銅 帽,插著一把兩尺的鋒利鋼刀;一個又高又大的漢子,兩肩掛著粗厚的皮帶,在胸 前用尺餘長的鐵箍的木桶兜住了旗杆的下端,前後四人同樣地用四根較短小的竹杆 支撐著這旗杆,淌著汗,氣喘呼呼的,滿臉綻著筋絡,後面兩個人用繩子牽著旗子。 「哦哦!……真吃力!刮起風來不得了!……」觀眾驚詫地叫著說。 「那有什麼稀奇,你忘記了二十年前,有人就背著這旗子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 嗎?……」 「背著旗子怎打人?退著走不成?怕是握著旗杆吧?」 「那自然,是握著的。——你嚕嗦什麼,不看會?」 接著大旗的是四面極大的銅鑼,掛在四根雕刻出龍形的木杠上,四個人挑著敲 著。鑼聲息時,八個皂隸接著吆喊著一陣,後面跟著四對「肅靜回避」的木牌。隨 後是四個十五六歲的清秀的書童挑著琴棋書畫的擔子,軟翻翻輕鬆松的走著。接著 是香亭,噴著馥鬱的香煙。接著是轎子似的鼓閣,十三個人前後左右圍繞著,奏著 幽揚的音樂:中間一人同時管理著小鼓小鑼小笙小銅鈸,四個人拉著各色各樣的胡 琴,四個人用嘴或鼻子吹著笛,四個人吹著蕭。接著是插科打揮的高蹺隊。接著是 分成四五層的高抬閣,坐著十幾歲美麗的女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揮著扇,拉著 胡琴,對底下的觀眾搖著手,丟著眼色。接著是十二個人背著的紅布做成的龍,一 路滾動著。接著是一排刀槍劍戟,一對大鑼,一對大鼓。於是薛仁貴的神像出來了。 他坐在一頂靠背椅的八人轎上,頭戴王冠,腳著高跟靴子,身穿白袍,兩臂平放在 橫木上,顯得端莊而且公正。他的發光的圓大的突出的眼珠不息地跳動著,顯得威 嚴而且可怕。隨後又是一排刀槍劍戟。前面的鑼鼓聲停息時,後面的喇叭隊便沉鬱 地響了起來。 隊伍到得街上,走得特別慢,大家像在原地上舒緩地移動著腳步似的。許久許 久,長石廟的過盡了,才來了白玉廟,風沙廟、高林廟的隊伍。他們主要部分的行 列是相同的,此外便各自別出心裁,有滾獅子的,有用孩子滾風車的,有手銬腳鐐 的罪人,有用鐵鉤在手腕下的皮膚裡吊著錫燈的,有在額上插著香燭的神的信徒…… 整個的傅家橋,已經給各種的喧鬧震動得像波濤中的小舟似的,但隊伍中的每 一個人,卻靜靜地、嚴肅地、緩慢地、很有秩序地往東走了過去,好像神附著了身 一般。放炮的,敲鑼的,奏樂的,抬的,扛的,背的,沒有一樣不是艱苦的工作, 但他們不叫苦,也不歎息,好像負重的駱駝,認定了這是它們的神聖的職務,從來 不想摔脫自己身上的重擔。 他們中間比較活潑也比較忙碌的,是那些夾雜在隊伍兩旁的指揮和糾察,他們 時時吹著哨子調整著隊伍的秩序,揮著小旗叫觀眾讓開道路來。 這賽會,除了多了一些彩色的小旗子,寫著「早降甘露」,「風調雨順」, 「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等外,幾乎一切都和春季的例會一樣。 所有的觀眾每當一尊神抬過面前,便靜默起來,微微地點點頭代表了敬禮,喃 喃地念了三聲「阿彌陀佛」,祈求著說: 「菩薩保佑……。 但當神像一過,他們的歡呼聲又爆裂了。他們完全忘卻了這次賽會的目的。他 們的眼前只是飛揚著極其美麗的景物,耳內只聽奇特的聲音;爆竹的氣息,充塞了 他們的鼻子;熱騰騰的蒸氣粘著了他們的身體;他們的腦子在旋轉著,他們的心在 擊撞著。他們幾乎歡樂得發狂了。 這真是不常有的熱鬧。 阿英聾子現在可真的成了瘋婆了。她這裡站站,那裡站站,不息地在人群中擠 著,在隊伍中穿梭似的來往著;拍拍這個的肩膀,扯扯那個的衣服。 「你真漂亮,嘻嘻嘻……看呀,看呀!好大的氣力!……哈哈哈哈……我耳朵 亮了,全聽見,全聽見的……天呀!這麼大的銅炮,嚇死人,嚇死人!……」 她的所有的感官沒有一分鐘休息,尤其是那張嘴,只是不息地叫著,而且愈加 響了,只怕別人聽不見她的話。 但人家並不理她,輕蔑地膜了她一眼,罵一聲:「瘋婆」,又注意著眼前的行 列了。 阿英聾子雖然沒聽見人家說的什麼,她可猜想得到那是在罵她,微微地起了一 點不快的感覺,接著也就忘記了,因為那是常事。 太陽快到頭頂,七八個廟會過去了,她漸漸感到了疲乏,靜了下來的時候,忽 然想起了今天菊香沒有在看會。 她立刻從人叢中擠進了寶隆豆腐店,輕輕地在菊香的門縫外望著。 菊香伏著桌子坐著,脊背一起一伏的像在抽噎。 阿英今天所有的快樂全消失了。她扯起衣襟揩了揩眼睛,又偷偷地擠出了店堂, 一直往華生的家裡跑了去。她知道葛生嫂這時正在忙著齋飯。 「華生背旗子?抬神像?」她一進門看見葛生嫂在擺碗筷,便急促地這樣的問。 「快來,快來,」葛生嫂意外高興地叫著說,「給我把桌子抬到門外去!—— 天曉得,沒一個人幫我……」 「我問你:華生今天抬神像?背旗子?」 「怎麼呀……」 「你說來!聽見嗎?背旗子?抬神像?」 「你真瘋了嗎?什麼事情這麼要緊……見了鬼了,阿哥叫他去,他躲在床上假 裝病,阿哥一出門,也就不曉得往哪裡跑了。……」 「你說什麼呀!我沒聽見!」她把耳朵湊近了葛生嫂嘴邊。 「生病了,沒有去!——聾子!」葛生嫂提高著喉嚨。 「在哪裡呀?」 「誰曉得,一早就出門的!」 阿英立刻轉身走了。 「你這瘋婆!你不幫我抬桌子嗎?……」葛生嫂大叫著,做著手勢叫她回來。 阿英轉過頭來望了一望,沒理她。她換了一條路線,抄近路,急急忙忙地往樹 林裡穿了過去…… 忽然,她在一株古柏樹下站住了。她無意中發現了華生。 他正躺在左邊樹木最密的一株槐樹下,睜著眼睛望著天,離開她只有十幾步遠, 隔著一些樹木,但沒有注意到她。 阿英驚詫地望了一會,皺著眉頭,輕輕地從別一條小路走出了樹林,隨後又急 急忙忙地擠進寶隆豆腐店,一直沖到菊香的房裡。 「走!跟我走!」她命令似的說,扯起了菊香的手臂。 菊香含著眼淚,驚惶地仰起頭來,立刻感到了羞慚,側過臉去,用手帕拭眼睛。 「走呀……」 「不……」菊香搖著頭。 「有事情呀!走……」 「什麼事情都不去!……」 「不由你不去!聽見嗎?」她把她拉了起來。 「做什麼呢?……」 「你去了就會曉得的。……」 「我不看會……」 「誰叫你看會!」 菊香又想坐下去,但阿英用了那麼大的氣力,菊香仿佛給提起來了似的,反而 踉蹌地跟著走了兩步。 「你看,你病得什麼樣了,」她搖著頭,隨後附著菊香的耳朵低聲地說:「聽 我的話,菊香,跟我去,我不會害你的……」 菊香驚異地望了她一會,讓步了,點點頭就想跟了走。但阿英卻又立刻止住了 她。 「你看你的頭髮,面孔……」她用手指著埋怨似的神情。 菊香這才像從夢中清醒過來了一般,蒼白的臉上浮起了兩朵淡淡的紅雲。她洗 過臉,搽上一點粉,修飾了一下頭髮,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懊惱地又起了躊躇。但 阿英又立刻把她拖起來了。 「這就夠漂亮了,」她笑著說,「才像個青年姑娘……」 菊香幾天沒有看見陽光了,昏昏沉沉的一手遮著眼睛,一手緊握著阿英的手, 從人群中擠著走,沒注意什麼人,也沒什麼人注意她,踉踉蹌蹌地像在海船上走著 一般,不曉得往哪裡去,也不曉得去做什麼,只由阿英拖著。 不久,走到樹林近旁,她停住了,大聲叫著說: 「喂!睜開眼睛來,看是誰吧!」她放了菊香的手,輕輕把她一推,立刻逃走 了。 華生驚訝地霍的坐起身來。同時菊香也清醒過來,睜大了眼睛。他們只離開三 四步遠。菊香呆望了華生一會,就踉蹌地倒在他身邊。 他們沒有說話。菊香只是低低地哭泣著,華生苦悶地低著頭。許久許久,華生 忽然發現菊香比往日憔悴了,心中漸漸生了憐惜的感情,禁不住首先說起話來: 「你怎麼呀,菊香?……」 菊香沒有回答,嗚咽地靠近了華生。華生握住她的手,他看見她的手愈加瘦小 了,露著許多青筋。 「什麼事情呀,菊香……」 菊香把頭伏到他的胸口,愈加傷心地哭泣著,仿佛一個嬌弱的小孩到了母親的 懷裡一般。 這時華生所有的憎恨全消失了。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頭髮,讓她的眼淚流在自 己的衣上,柔聲地說: 「不要這樣,菊香,愛惜自己的身體呵……」 「我……」菊香突然仰起頭來,堅決地說,「我對你發誓,華生……倘若我有 一點點意思對那個下賤的「花蝴蝶』……我……」 華生捫住了她的嘴。 「我不好……錯怪了你……」他對她俯下頭去,緊緊地抱住了她。 菊香又嗚咽的哭了。但她的心中現在已充滿了安慰和喜悅。過去的苦惱全忘卻 了。一會兒止了哭泣,又像清醒過來了似的突然抬起頭來四面望了一望,坐到離開 華生兩三步遠的地方去。 「爸爸有這意思,我反對,他現在不提了……」 「我知道。」華生冷然的回答說,「無非貪他有錢。」 「他這人就是這樣……」 「但是我沒有錢,你知道的。」 「我不管這些。」菊香堅決地搖著頭說。 華生的眼睛發光了。他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 說: 「那麼你嫁給我……」 菊香滿臉通紅的低下頭去,但又立刻伸手抱住了他的頭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