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憤怒的鄉村》 一一 過了三天,黑麻子溫覺元,傅家橋鄉公所的事務員,拿著一根打狗棍邁步在前, 鄉公所的書記孟生校長挾著一個烏黑發光的皮包,搖晃著瘦長的身子在後,從這一 家走到那一家,從那一家走到這一家,幾乎走遍了傅家橋所有的人家。 於是剛從熱鬧中平靜下來的村莊又給攪動了。 「上面命令,募捐掏河!」 溫覺元粗暴地叫著,孟生校長翻開了簿子說: 「你這裡五元,鄉長派定。」 輪到葛生嫂,她直跳起來了。 「天呀!我們哪有這許多錢!菩薩剛剛迎過,就要落而了,掏什麼河呀……」 「上面命令,防明後年再有天旱。」孟生校長說著,提起筆蘸著墨。 葛生嫂跳過去扳住了他的筆桿: 「五角也出不起,怎麼五元?你看我家裡有什麼東西?全是破破爛爛的!…… 剛打過齋,募過捐,葛生已經掙斷了腳筋!……」 黑麻子走過來一把拖開了葛生嫂,用勁地撚著她的手腕,惡狠狠地瞪著眼說: 「上面命令,聽見嗎?」 「你……你……」葛生嫂苦痛地扭著身子,流著淚,說不出話來。 正當這時,華生忽然出現在門口了。他憤怒地睜著眼睛,咬著牙齒,嘴唇在不 自主地顫慄著。 「華生!……」孟生校長警告似的叫著說。 溫覺元縮回手,失了色,但又立即假裝出笑臉勸解似的說: 「不要搶……讓他寫,這數目並不多呢……」接著他轉過身來對著華生說, 「你來得好,華生,勸勸你的阿嫂吧……」 華生沒做聲,仍然睜眼望著他和葛生嫂。 「華生,你看吧,」孟生校長說了,「上面命令,募捐掏河,大家都有好處, 大家都得出錢的……」 葛生嫂一聽到錢,忘記了剛才受侮辱,立刻叫了起來:「五元錢!我們這樣的 人家要出五元錢!要我們的命嗎?……迎過神了,就要落雨了,掏什麼河?」 「剛才對你說過,防明年後年再有旱天,」黑麻子說。 「今年還管不著,管明年後年!你不看見晚稻枯了嗎?我們這半年吃什麼呀?…… 五角也不捐!」 「那怕不能吧,」孟生校長冷笑地說。「阿英聾子也出了八角大洋的。」 「什麼?」華生憤怒地問。「阿英聾子也該出錢?」 「那是上面的命令。」黑麻子回答說。 但是孟生校長立刻截斷了他的話: 「也是她自己願意的。」 「命令?……」華生憤怒地自言自語說。「也是她自己願意?……」 「我看我們走吧,」孟生校長見機地對溫覺元說。「彌陀佛既然不在家,下次 再說,橫直現在沒到收款的時候……」他說著收起皮包,往外走了。 「不出錢!」葛生嫂叫著。 「我們自己去掏!」華生說,「告訴鄉長沒有錢捐,窮人用氣力。」 「這怕不行吧,」孟生校長走出了門外,回答說,「那是包工制,早已有人承 辦了。」 「那是些山東侉子,頂沒出息的!」黑麻子在前面回過頭來冷笑地回答著華生。 「畜生……」華生氣忿地罵著。 黑麻子又轉過頭來,猙獰地哼了一聲,便轉了彎,不再看見了。 「什麼東西……什麼東西……」華生撚著拳頭,蹬著腳。 「你去找阿哥來,華生!這次再不要讓他答應了!什麼上面命令!都是上面命 令!我知道有些人家不捐的,他們都比我們有錢,從前什麼捐都這樣!我們頂多捐 上一元,現在只說不捐!只有你那阿哥,一點不中用,快點阻止他……」 「曖,提起阿哥,就沒辦法。他一定會答應的,任你怎樣阻止他吧,我不管。 這種人,倘使不是我親阿哥,我……」華生不再說下去了,他終於覺得他阿哥是個 好人。「不錯,他是個好人,可是太好了,在這世上沒有一點用處……」 「我一生就是吃了他的虧!」葛生嫂訴苦說。 「所以人家對我也欺侮……」 「這麼窮,生下許多孩子,要穿要吃,苦得我什麼樣……你看,你看,」她忽 然指著床上的小女孩,「沒睡得一刻鐘就已醒來了,我一天到晚不要休息!」 華生往床上望去,他的小侄女正伏在那裡豎著頭,睜著一對小眼睛,靜靜地望 著他們,傾聽著。 「叔叔抱吧,好寶寶,」他伸著兩手走了過去。 但是她忽然叫了一聲「媽」,傷心地哭了。 「沒有睡得夠,沒醒得清,」葛生嫂說。 「好寶寶,不要哭,叔叔抱你買糖去,」華生一面拍著她的背,一面吻著她的 額角,「你閉了嘴,我抱你買糖去,紅紅的,甜甜的,好嗎?這許多,這許多……」 孩子的臉上掛著晶瑩的淚珠,笑了起來。華生高興地一把抱起她,伸手從衣袋 內取出一條手帕給她拭著淚。 葛生嫂呆住了。華生拿的是一條紅邊的絲巾,繡著五色的花的。 「華生!……」她驚訝地叫著,眼光盯住了那手帕。 華生望了她一眼,立刻注意出自己的疏忽,把那手帕塞進了自己的袋內。 「給我看,那是誰的手帕……」 「自己的……」華生得意地抱著孩子走了。 「自己的!」葛生嫂喃喃地自言自語的說。「現在可給我找到證據了……」 她高興地在門口望了一會,又忽然憂鬱地坐到桌邊,想起葛生哥的負擔和未來 的弟媳婦對她的好壞。 「孩子呢?」忽然有人問。 葛生嫂仰起頭來,見是葛生哥,便回答說: 「小的,華生抱去了,大的怕在外面吧。」 「真是野馬一樣,一天到晚不在家。」葛生哥皺著眉頭說,「過了年,送他們 進學堂。」 「你做夢!」葛生嫂叫著說,「連飯也快沒有吃了,還想送他們進學堂!」 「生出來了總要教的。」 「錢呢?……」 「慢慢想辦法。」 「好呀,你去想辦法!你去想辦法!這裡扯,那裡借,將來連飯也沒有吃,東 家的租子也交不起,又背著一身的債,叫兒子去還,叫孫子去還!哪,哪,那是爹, 那是爺!」 「又來了,你總是這樣的性急,空急什麼,船到橋門自會直……」 「你擺得平直……」 「好呀好!你去擺!我看你擺!剛剛打過齋,寫過捐,掏河捐又來了,你去付, 租子不要交了,飯也不要吃了!……」 「掏河大家都有好處,自然要付的……」 「要付的,要你十元五十元也付?……」 「他們只要我們五元。」 「只要五元?……啊,你已經知道了,你已經答應了?」 「上面命令。」 「啊,啊,你這沒用的男子!」葛生嫂直跳起來了。「我看你怎樣過日子!華 生這麼年紀了,你不管,我看你現在怎麼辦,他已經……」 「自然也得我給他想辦法。」葛生哥不待她說完,就播了進來,「至於現在這 個女人,不會成功。」 葛生嫂呆住了。 「什麼?你已經知道了?……」她問。 「老早就知道。」 「那是誰呀?」 「朱金章的女兒。」 「啊!」葛生嫂驚喜地叫著說,「菊香嗎?那倒是個好女孩!你怎麼知道的呀?」 「誰都知道了。」 「偏我不知道,曖,真是枉為嫂子。就給他早點娶了來吧。」 「你才是做夢,」葛生哥憂鬱地說,「我們有什麼家當,想給華生娶朱金章的 女兒……」 「朱金章有什麼家當!一爿豆腐店,極小的豆腐店呀!誰又曉得華生將來不發 財!」 「空的不用說了。」 「又是你不中用!你這樣看得起人家,看不起自己!難道華生不該娶一個女人 嗎?二十一歲就滿了,你知道嗎?豆腐店老闆的女兒娶不起,該娶一個叫化婆嗎?」 「又來了,同你總是說不清,」葛生哥說著往門外走去。 「你得做主!你是阿哥!」 「你哪裡曉得……」葛生哥說著轉了彎,一直到田邊去了。 他心裡異常的痛苦。華生的親事並非他不留心,實在是這筆費用沒有準備好, 所以一直延遲到了現在。阿弟的親事原是分內的責任。但現在,他卻不能不憂愁焦 急了。華生已經有了情人,外面的論調對他很不好,這以後再要給他走親就很困難。 其次是現在不能成功,還不曉得華生的痛苦得變到什麼情形。華生是年青人,他是 當不起一點折磨的。倘有差池,不能不歸罪於他不早點給他定親。早點定了親,是 不會鬧出岔子來的,然而現在,已經遲了。 「遲了遲了,……」葛生哥懊惱地自言自語著,他感覺到了未來的恐慌。 河底已經起了很大很深的裂痕,田裡的裂痕多得像蛛網一般。稻根已吸收不到 水分,單靠著夜間的露水苟延著。稻稈的頭愈加往下垂了,許多綠葉起了黃色的斑 點,甚至全黃了。不久以前,它們幾乎全浸沒在水裡,碧綠綠地,蓬蓬勃勃地活潑 而且欣悅,現在卻憔悴得沒有一點生氣了。 「唉,正要開花結穗,正要開花結穗……」葛生哥傷心地歎息著,一面撫弄著 身邊的稻葉。 在它們上面,他費了多少的心思,多少的時間,多少的氣力,多少的汗血呵。 從早到晚,從春到秋,沒有一刻不把自己的生命消耗在它們上面。狂風怒吼的時候, 他在它們中間;暴雨襲擊的時候,他在它們中間;烈日當空的時候,他在它們中間; 甚至疲乏地睡熟了,也還做著夢在它們中間。他耕呀犁呀,給它們預備好一片細軟 的土;他耘呀耙呀,給它們三番四次剷除莠草;他不息地供給它們滋養的肥料,足 夠的水量。他看著它們萌芽,抽葉和長莖。他天天焦急地等待著它們開花結穗,如 同等待親生的孩子長成起來一般。 而現在,似乎什麼都空了。他徒然耗費了自己的生命,把它們培植到了正要成 熟的時期,忽然要眼看著它們夭折了。 唉,希望在哪裡阿,希望?迎過神求過雨,三天了,眼巴巴地等待著老天爺降 下甘露來,甘露在哪裡呢?…… 突然間,葛生哥覺得眼花頭暈了——像是一條蚯蚓,一條蜈蚣,一條蛇,在他 的心上撥動著尾巴似的,隨後慢慢地動著動著鑽到了他的肚子裡,猛烈地旋轉著, 想從那裡鑽了出來。 「啊……啊……」 葛生哥用力壓著疼痛的地方,像失了重心似的踉蹌地走回了家裡。 「你怎麼呀?……」葛生嫂驚駭地叫了起來,「你,你的臉色……天呵,什麼 樣的運氣……你看看這小的呀!」 葛生哥睜著模糊失神的眼,往她指著的床上望去,看見他的第二個兒子一臉慘 白,吐著沫,痙攣地蜷曲著身子,咳著喉嚨,咕咕地哼著。 「老……天爺……」葛生哥仰起頭來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朝上伸著,絕望地叫 了一聲,同時痙攣地蹲下地去。 葛生嫂面如白紙,發著抖,跟著跪倒在地上,叫著說: 「老天爺……老天爺保佑呵……」 她滴著大顆的淚珠,磕著頭。 但是老天爺並沒有聽見她的呼號,她不肯憐憫世上最好的人,葛生哥終於和他 的第二個兒子一起病倒了。 那是怎樣可怕的病:嘔吐,下痢,煩渴,昏睡,不一刻就四肢厥冷,眼窩下陷, 顴骨和鼻樑都凸了出來,皮膚發白而且乾燥,好像起了裂痕。 虎疫!可怕的虎疫! 同時,恐怖古據了每個人的心,整個的村莊發抖了。患著同樣的症候的並不只 是葛生哥父子兩人,傅家橋已經病倒許多人了。平時最見神效的神曲,午時茶,濟 眾水,十滴水,現在失了效力,第二天早晨,和葛生哥的兒子同時抬出門的還有好 幾個棺材,淒涼的喪鑼斷斷續續地從屋彳共亍裡響到了田野上的墳地,仿佛哀鳴著 大難的來到。 三天內,傅家橋已經死去了五個小孩、六個老人、五個女人和四個中年人,這 裡面除了葛生哥的孩兒,還有菊香的弟弟阿廣、阿波嫂、中密保長、長石嬸、吉祥 哥、靈生公、華生的鄰居立輝和阿方…… 一些健康的人開始逃走了,街上的店鋪全關了門。路上除了抬棺材的人來往以 外,幾乎絕了跡,誰也不敢在什麼地方久停,或觀望這裡那裡,除了淒慘的呼號和 悲鳴的聲音以外,整個村莊像死了一般的沉寂。誰要想起或聽到什麼聲音,就失了 色,覺得自己仿佛也要作起怪來,下起痢來,立刻要倒了下去似的。 掏河的工人已經到了傅家橋,督工的是阿如老闆,阿生哥、阿品哥、孟生校長、 黑麻子溫覺元。但現在只剩了阿品哥和溫覺元偶然跑到岸上去望望,其餘的人都已 先後逃出了傅家橋。那些高大的勇敢的經歷過無數次的天災人禍和兵役的北方工人, 也禁止不住起了恐懼。他們只是躲在河床上工作著,不敢跑到岸上去和村中的人接 觸。他們工作得非常迅速,一段又一段,恨不得立刻離開了這個可怕的地方。 華生的心裡一樣地充滿了恐懼和悲傷,他親眼看著他的侄兒死去,他又親手把 他埋葬,他親自侍候他的阿哥,小心地照顧著他的嫂子和侄兒女,又不時去安慰阿 波哥,去探望菊香。他晚上幾乎合不上眼睛,一會兒葛生哥要起床了,一會兒葛生 嫂低低地哭泣了起來,一會侄兒女醒來了。等到大家稍稍安靜了一點,他才合上眼 睛,就忽然清醒過來,記起了菊香。 「我……我這次逃不脫了……」菊香曾經嗚咽地對他說過,她也已經患了這可 怕的病。「我好命苦呵,華生……」 她幾乎只剩著幾根骨頭了,華生的心像刀割似的痛,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只是忙碌地給她找醫生,送藥方,她的父親到現在仍然很不關心她。他死了兒子, 簡直瘋狂了,天天喝得醉醺醺的。 「完了,完了,……」葛生哥清醒的時候,歎息著說,隨後又很快的昏昏睡去 了。他瘦得那樣的可怕,仿佛餓了一個兩個月似的。 葛生嫂幾乎認不出來了,蓬亂地披著頭髮,穿著一身滿是尿跡的衣服,拖著鞋 帶,用眼淚代替了她平時卿卿噥噥的話。 傅家橋的消息很快的傳到了城裡,第四天便來了一個醫生和兩個看護,要給村 裡的人治病,但大家都不大相信西醫,尤其是打針開刀。 「那靠不住,靠不住,」他們這樣說,「動不動打針剖肚皮。從前有人死過……」 但華生卻有點相信西醫,他眼見著中醫和單方全失了效力,也就勸人家聽西醫 醫治。年青的人多和華生一致,首先給醫生打了防疫針。阿波哥因為恨了中醫醫不 活自己的妻子,也就給西醫宣傳起來,其中宣傳得最用力的,卻是阿波哥隔壁的秋 琴,她幾乎是第一個人請醫生打防疫針,她又說服了她的七十五歲的祖母。隨後她 穿著一件消毒的衣服,戴著口罩,陪著醫生和看護,家家戶戶的去勸說。她是很能 說話的。 「聽我的話,阿嬸,阿嫂,」她勸這個勸那個,「讓這位醫生打針,吃這位醫 生的藥。我敢擔保你們沒有病的不會生病,生了病的很快好起來。我看過許多書報, 只有西醫才能醫好這種病的,我沒有病,但是我首先請他打了針了,你們不信,把 手臂給你們看,」她說著很快的卷起了袖子,「你們看,這貼著橡皮膏的地方就是 打過針的,一點點也不痛,很像是蚊子咬了一口那樣,但是沒有蚊子那樣咬過後又 痛又癢,他給我用火酒抹了一會就好了。現在這裡有點腫,那是一兩天就會退的。 這比神藥還靈,所以我敢跑到你們這裡來,我的祖母也給打過針了,你們不信,可 以去問她……」 她說的那樣清楚仔細,比醫生還婉轉,於是村裡人陸續地依從了。 同時,華生也已說服了他的阿哥和嫂嫂連他的侄兒女也打了針。菊香是不用說 的,最相信華生的話,隨後他又帶著幾個年青人和秋琴一起去到各處宣傳勸解。 過了兩天,疫勢果然漸漸減輕了,患病的人漸漸好起來,新的病人也少了,傅 家橋又漸漸趨向安靜。 「華生救了我的命了,」葛生哥覺得自己得了救,便不時感激地說。「我總以 為沒有辦法的,唉,唉……這真是天災,真是天災……可見老天爺是有眼的,他饒 恕了好人……」 「孩子呢?孩子犯了什麼罪呀?……」葛生嫂聽著不服了,她一面流著淚,一 面看著葛生哥好了起來,也就心安了一點,又恢復了她平日的脾氣。「這麼一點點 大的孩子,懂得什麼好事壞事,也把他收拾了去……」 「那是氣數呵,」葛生哥歎息著說,「命裡註定了的,自然逃不脫……你也不 要太難過了……」 但他雖然這樣勸慰著葛生嫂,也就禁不住傷了心,眼淚汪汪起來。 華生心裡有話想說,但見到葛生哥這種情形,也就默然走了開去。隨後他到街 上看了一次菊香,心中寬舒下來,就站在橋頭上站了一會。 橋的北邊,河東住屋盡頭的高坡上,那塊坡地,現在擺滿了棺材了,草夾的, 磚蓋的,也有裸露的,橫一個,直一個,大一個,小一個,每一個棺材旁插著一支 綠色的連枝葉的竹子,上面掛著零亂的白紙的旗幡,表示出都是新近死去的。 華生不覺起了一陣恐怖,又起了一陣淒涼。 在那邊,在那些棺材裡,躺著的盡是他的熟人,無論是男的、女的、老的、小 的,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們的名字、相貌、行動、聲音和歷史,幾天前,他們都 是好好的,各人辛辛苦苦的做著活,各人都為自己的未來、子孫的未來打算著,爭 著氣,忍著苦,但現在卻都默默無聲的躺下了,過去的歡樂、悲苦、志氣、目的, 也完全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到現在只留下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大的災難一來,他 們好像秋天的樹葉,紛紛落下了。而過了不久,他們的名字、相貌、行動、聲音、 甚至那一堆的棺材也都將被人忘卻,被歲月所消滅,正如落到地下後的樹葉不久就 埋沒了一樣…… 華生不覺淒涼地縮回了眼光,望著近邊的河道和兩岸。過去幾天裡,他不相信 他的眼光沒有注意過河道河岸,但他卻一點也記不起來它們的情狀,現在,他可第 一次看清楚了它變得什麼樣子: 河已掏過了,工人們好像離開傅家橋已有兩三天,看不出河道掏深了好多,只 看見河底的土換了一種新的,頗為光滑,仿佛有誰用刨刨過一樣。兩岸上堆著一些 鬆散的泥土。而且靠近著岸邊,甚至有些已經崩塌到了河灘上。 華生轉過身來望著橋南的河道和兩岸,一切都和橋北的一樣,他走下河底,朝 南走回家去。 現在他又開始注意到了河底井邊的吸水的人,雖然沒有以前那樣忙碌,擁擠, 但也還前前後後一擔一擔的連絡著。許多人許多人穿著白鞋,手腕上套著麻繩或棉 紗的圈子,那顯然是死了長輩的親人,有些人憔悴而且蒼白,不是生過輕度的病, 就是有過過度的悲傷或恐怖的。 他們沒有一點笑臉,看見華生只是靜默地點點頭,華生慢慢的走著,也不和他 們說什麼。他感覺到了無限的淒涼,幾天不到這河道來,仿佛隔了十年五年似的, 全變了樣子。幾天以前,這裡主宰著笑聲話聲,現在靜寂著。幾天以前,在這裡走 著許多人,現在躺在棺材裡了。而河道,它也變了樣,它在他的不知不覺中已經經 人家掏起了一點土,一條條的裂縫給填塞了,變得很光滑。 但越往東南走,河道的底卻越多舊的痕跡來,岸上的土也少了起來。 「這一定是連那些工人也吃了驚,馬馬虎虎完了工的,」他想,倒也並不十分 在意。 但同時他忽然聽見了汲水的人的切切的語聲: 「噓!閉嘴……他來了……」 「唉,唉……」 華生呀地呆住了。他看見他們的臉上露著驚懼的神情,仿佛有著什麼不幸的事 情對他保守著秘密似的。他禁不住突突地心跳起來。 「什麼事情呀?……」過一會,他問。 大家搖一搖頭說: 「你好,華生……」 他看出他們像在抑制著一種情感,愈加疑惑起來,用眼光盯住了他們說: 「我明明聽見你們在講什麼,看見我來了,停了下來的。」 「我們在講掏河的事情呢,華生。」一個中年的人說。 「掏得怎麼樣?大家滿意嗎?」 「唉,還說它做什麼,我們沒死掉才算好運氣了……」 「那自然,」華生說。「我想掏河的人一定也怕起來,所以馬馬虎虎的混過去 了。」 「一點也不錯,他們簡直沒有上過岸,就從這河底走過去的。這種年頭,我們 還是原諒人家一些吧。壞人總會天罰的,華生,我們且把肚量放大些……」 「你的話也不錯。」華生說著走了。 但是走不到幾步,他忽然覺察出了一種異樣:後面的人又圍在一起談話了,聲 音很輕,聽不見什麼,前面汲水的人也在咕嚕著什麼;他們都在別幾個井邊,沒在 他的井邊汲水。 他好奇地往他井邊走了去。 「不得了……不得了……」他聽見有人在這樣說。 「呵呀……」他突然驚詫地叫著站住了。 他那個最深的井已經給誰填滿了土,高高的,和河道一樣平。 華生的眉毛漸漸倒豎了起來,憤怒壓住了他的心口,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回 轉頭來,他的身邊站滿了驚慌的汲水的人。 「華生!」有人叫著。 「什麼?」他窒息地問。 「等上二天……」 「什麼?……」 「我們這些井裡還有水可汲……」別一個插入說。 「唔……」 「我們相信就要下雨了……」另一個人說。 「哦……」 「你看,你看,太陽的光已經淡了,那裡有了暈,明後天就要下雨了……大家 忍耐一些時候吧……」 「誰把那井填塞的?……」 「三天不下雨,我們把那個壞蛋吊起來。」 「誰填的,你們說來!」 「你不要生氣,不要問了,暫時放過他,那壞蛋,天誅地滅,他也不會好死的…… 你現在放大肚量……」 「不錯,華生,他不會好死的,」別一個勸著說。「現在這裡元氣未複,多一 事不如少一事,好在別的井裡還有水……」 「三天不下雨,我們把他吊起來!」 「我們現在咬著牙齒等待著將來報復……」 「將來報復……」 「記在心裡……」 「等待著……」 「等待著……」 華生看大家都是這種主張,也就依從了。 「好,就耐心等待著!」他說著苦笑了一下,回家了。 但他的心裡依然是那樣的憤怒,恨不得立刻把那個填的人捉來,一斧頭砍死了 他。 「我費了多少工夫!我費了多少工夫!……」他蹬著腳叫著說。「再不下雨, 井水一個一個都要幹了……」 他吃不下飯,也睡不熟。他推想著那個填井的人一定就是上次丟死狗的人,也 一定和他有仇恨的人。 「但這井水是大家都可以汲的,害大家做什麼呀?……」 「他管什麼大家不大家!』噶生嫂叫著說。「他管自己就夠了!現在誰不是這 樣!只有你們兩兄弟這樣傻,自己管不了,還去管人家!……」 「好人自有好報,惡人自有惡報的……」葛生哥勸慰著他們說。 當天夜裡,華生正在床上氣憤地躺著的時候,他聽見外面起了風了。 呼……呼……呼…… 它吹得那樣猛烈,連窗紙也噓噓地叫了起來。 隨後像飛沙走石似的大滴的雨點淅瀝淅瀝地響了。 「雨。……雨,……」他叫著。 「雨!……雨!……」葛生嫂在隔壁應著。 「老天爺開了眼了……」葛生哥歡喜得提高了聲音。 隨後風聲漸漸小了,雨聲仍繼續不斷的響著。 整個的村莊都從睡夢中蘇醒了過來,到處都聽見開門聲,歡呼聲: 「雨,……雨,……」 到處有人和著: 「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