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憤怒的鄉村》 九 華生一連幾天沒有去看菊香。他把所有的忿恨、厭惡和傷心,全迸發在工作上 了。從早到晚,他都在河底裡掘著洞,幾乎忘記了休息。葛生哥當然是吃不消的, 但華生卻給他想出了方法:他在上面搭了一個架子,用繩索吊著洞內的土箕,自己 在洞內拖著另一根繩子,土箕就到了上面。這樣,葛生哥就只須把那上來的土箕傾 倒出了泥土,再把空箕丟入洞內,就完了。 「哈哈,年青人到底聰明,」葛生哥笑著說,「我不算在工作,像是遊戲…… 但你底下再能想個法子就更好了,你太辛苦……」 「這樣可涼快,」華生回答說,「連心也涼了。」 然而事實上華生的心卻正在沸滾著。他沒有一刻不在想著關於菊香的事情。 「那是什麼東西,那阿珊!」他一想到他,心頭就冒出火來。「像妖怪,像魔 鬼……他害了許多女人還不夠,現在竟想來害菊香了……哼。」 他不覺又對菊香忿恨了起來。他明明聽見阿珊那鬼東西對著菊香說「你真漂亮」, 是想侮辱她的,但菊香竟會高興聽,還說是「平常的話」。她那種掩飾的神氣,虛 偽的語音,忽紅忽白的面色,表示出她心裡的驚懼和張惶。這是為的什麼?華生懷 疑她和阿珊在他未來到之前有了什麼鬼祟的行動。 「一定的,」他想,「如果行為正當,為什麼要那樣恐慌?……」 但是她為什麼會喜歡阿珊呢?那個人的行為是大家都知道的,她決不會不知道, 喜歡他漂亮嗎?喜歡他有錢嗎?華生相信是後面的一個理由。 「女人只要錢買就夠了,」他不覺厭惡了起來,「菊香哪能例外。……水性楊 花,從前的人早就說過,咳,我沒眼睛……」 他懊悔了。他懊悔自己對她白用了一番心思,上了她的當。他以前是多麼喜歡 她,多麼相信她,他無時無刻不想著她。她過去也對他多麼好,對他說著多麼好聽 的話,連眼角連嘴唇都對他表示出多麼甜蜜來。 「誰又曉得都是假的!……」他傷心的說。 她和阿珊什麼時候要好起來的呢?他忽然想起了葛生哥放爆竹那一天的事情。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當阿英聾子走到街上,蹬著腳往橋西望著,驚詫地叫喊出 「啊呀呀,我的天呀」以後,菊香就搶先走到櫃檯邊擋住了他的視線,故意不讓他 看見葛生哥走進豐泰米店的背影,後來仿佛還對阿莫做著眼色,阿英這才變了語氣, 說是葛生哥在家裡等他回去。他記得自己當時就覺得詫異的,但因為匆忙,終於聽 信了她們的話走了。「你來得太久了,」他記得菊香還對他做著眼色的說。「這裡 不方便……」這簡直是強迫他離開了街頭。 為的什麼呢?華生現在明白了。 「正如做了一場惡夢……」他恍然大悟的說。「原來那時候,菊香就偏袒著阿 如老闆了……要不是她,那時的爆竹決不會放得成,豐泰米店就會打成粉碎!……」 他想到這裡,咬住了牙齒,幾乎痙攣起來了。 「好的,好吧!看她有什麼好結果!……」他冷笑著說。 他用力掘著土,仿佛往他的仇人頭上掘了下去一般,泥土大塊大塊的崩下了。 從開始到現在,一共是八天,華生掘成了三個井了。頭兩個都有二丈許深,浸 流出來的水是很少的,只有最後的一個,華生發瘋了似的一直掘到了三丈多深,水 起著細泡湧了出來,而且非常清澈。這時傅家橋一帶的河水已經全幹了,許多掘成 的井,很少有華生那一個井那麼深,水自然是不多的。葛生哥心裡空前喜歡,連連 點著頭,對華生說: 「你看,我早就說過了,老天爺是有眼睛的,現在果然對我們好人發了慈悲了…… 要是沒有這個井,我們簡直會渴死呢!」 產不掘它也會湧出水來嗎?」華生不信任地問著。 「自然。」葛生哥回答說。「有氣力不去掘,是自暴自棄,老天爺自然也不管 了。」隨後他又加上一句話:「可是也全靠了你,你真辛苦……」 這最後的一個井也真的奇怪;別的井每天約莫只能分泌出幾擔水來。這個井卻 隨汲隨滿了,它的水老是不會漲上來,也不會退下去,汲了一桶是那樣,汲了五桶 六桶也是那樣。 「這是神水!」葛生哥歡喜地說。「說不定吃了會長生不老的。」 於是這話立刻傳遍了傅家橋。許多人都來向葛生哥討水,這個提了一桶,那個 提了一桶,都說是討去做藥用的,但實際上卻是儲藏起來怕斷了水源。葛生哥是個 有名的「彌陀佛」,向來是有求必應的,無論多少都答應了。傅家橋還有不少的寡 婦孤老,葛生哥還親自挑了水去,送到他們門上。 「要你送去做什麼呀?」葛生嫂埋怨他了。「他們自己不會來拿嗎?」 「女人家,老頭子,怎能拿得動……」 「拿不動,他們不會托別人來嗎?你真是不中用……」 「他們還不是托我……」 「總有幾家不托你的。」 「順路帶了去,有什麼要緊,橫豎閑著。」 「自討苦吃!」 「算了,算了,都是自己人……」 他說著又挑著水桶到河邊去了。 「這一擔給誰呀?」 「阿元嫂……」 葛生嫂真有點忍耐不住了。阿元嫂就住在她廚房後面,雖然是寡婦,年紀可不 老,很會做事情的,河頭又近,為什麼要葛生哥挑水給她呢?她們平日就不大來往, 面和心不和的,為了她脾氣古怪,為了葛生哥脾氣太好,葛生嫂受了一生的苦了。 那就是廚房的後門老是不准開,害得她燒起飯來,柴煙熏壞了她的眼睛。其實後門 外是一個院子,有什麼關係?而且那院子正是公用的,葛生嫂一家也有份。 「我不答應!」她說著往外面迎了出去。 但她剛走到破彳共亍堂,華生已經挑著水來了。 「這是給阿元嫂的,」華生大聲的說,「我看阿哥有點吃不消的樣子,代他挑 了來。」 「好吧,我看你也吃力了,歇一歇吧。」她望著華生往東邊繞了過去,自己也 就進了屋子。「她的水缸就在後門外,我讓華生走那邊回來,總可以吧!……」 她這樣喃喃地說著,就走到廚房裡,搬開一條凳子,把門打開了,仿佛出了一 口氣似的,心裡痛快了起來。 華生已經在院子裡倒水了。阿元嫂正站在旁邊手裡拿著一串念珠,望著。她聽 見開門的聲音,詫異地抬起頭,看見葛生嫂,立刻沉下臉,厭惡地望了她一眼就偏 過頭往裡走了。 葛生嫂看見她那副神情,也就不和她打招呼,驕傲地笑了一笑,說: 「華生,走這裡來吧,大熱天……」 華生回過頭去一望,已經看不見阿元嫂,不快活地挑著空水桶走到自己的後門 邊,牢騷地說: 「這樣不客氣,不說一句話就走了,人家送水給她……」 他砰的關上了後門,頗有點生氣。但他因為河裡正忙碌著,又立刻走了,走到 河岸上,他忽然看見他的井邊好些人中間,有兩個人挑了兩擔水上岸來。華生覺得 很面熟,但一時記不起來是誰。他望望水桶,水桶特別的新,紅油油的外面寫著幾 個黑漆大字「豐泰米號」。 華生突然發火了,他記起了那兩個人就是豐泰的米司務。 「挑到哪裡去?」他站在岸上,擋住了他們的路。 「豐泰……」他們回答說,驚異地望著華生,站住了腳。 「放下!」華生憤怒地命令著。 「阿如老闆叫我們來挑的……」 「放下!」華生重又大聲的叫著,睜著眼睛。 他們似乎立刻明白了,恐懼地放下了擔子。 「告訴他去吃混水吧!休想吃老子掘出來的神水!」 華生說著,舉起腳,把四隻水桶連水踢下了岸,有兩隻滾到底下裂開了。 「哈哈哈哈……」井邊的人都笑了起來,「華生報了仇了!……」 「不幹我們的事,華生……」那兩人恐懼地說著重又走到河底,撿起水桶,趕 忙回去了。 「那真是自討沒趣!」井邊的人笑著說。「華生辛辛苦苦地掘到了神水,阿如 老闆居然也想來揩油了。我們早就猜想到華生是不會答應的。」 「華生到底比彌陀佛強,有男子漢的氣概,」另一個人大聲的說,「彌陀佛要 在這裡,恐怕又是沒事的。」 「說不定還會親自送上門去哩……」 「請大家給我留心一點吧,」華生叫嚷說。「我決不能讓那狗東西挑這井裡的 水的!……」 「那自然,那自然,」大家回答說。 井邊洋溢著笑語聲。大家都覺得自己出了一口氣那般痛快。 但是第三天清晨,這地方忽然發出喧嚷了。 有人汲水的時候,發現了井中浮著一條死狗。這是一個可怕的惡毒的陰謀。它 不但污穢了井水,害得大家吃不得,而且死狗的血正是井神最忌的。 「這還得了!這還得了!我們傅家橋的人都要給害死了!……」 「誰下的這毒手呀!……」 「那還待說嗎?……你不想也會明白的……」 「呵,那個鬼東百嗎?……我們不能放過他!」 「去呀!……我們一齊去!」 「誰又曉得呢,」另一個慎重的人說。「這不是好玩的、這許多人去。他就什 麼也完了,我們先得調查確實,沒有憑據,慢些動手吧。」 「這話也說得是,但我們且問華生怎麼辦吧。他要怎樣就怎樣……」 華生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只是咬著嘴唇,繞著井邊走著。 「不能胡來,華生,」葛生哥著急地跟著他繞著圈子,說。「先找憑據是不錯 的。不要冤枉了人家……這一次,你無論如何要依我,我總算是你的親兄弟……」 葛生哥用著請求的口氣對華生說著,他知道這時如果華生的脾氣一爆發,禍事 就空前的大了。他見著那洶洶的人群,嚇得戰慄了起來。 過了許久許久,華生說了: 「好吧,就讓他多活幾天狗命,我們先找證據。」 葛生哥立刻高興了,仿佛得到了命令似的,大聲地對大家說: 「聽見嗎?華生說:先找證據,先我證據,不要胡來呀!……」 「又是彌陀佛!」有人叫著說。「什麼事情都叫人家忍耐!……」 「算了,算了,做我們自己的事情吧,」葛生哥笑著說。「你們年青人都愛闖 禍的……」 大家只得按下氣,開始商議了:第一是祭井神,取出狗屍,換井水,放解毒的 藥;第二是每夫夜派人輪流著守,防再有什麼惡毒的陰謀。 這些事情立刻照著辦到了。現在大家把華生當做了一個領袖看待,不要他動手, 只聽他指揮。 華生指定了每夜四個人帶著鐵棍在附近看守,他自己也不時在四周巡邏。一遇 到什麼意外,他們就吹起警笛喚起別的人,一齊攔住了要道。 那是誰下的惡毒的陰謀呢?不用說,華生也相信是阿如老闆幹的。因此他特別 注意他,第三夜就一直巡邏到了橋頭。 究竟是秋天了,夜裡很涼爽。一傅家橋人已經恢復了過去的習慣,八九點鐘就 睡了覺。到處都冷清清的,很少過路的人,中秋後的月光還是分外地明亮,遠處的 景物都一一清楚地映入了華生的眼簾。 華生細心地四面望著。腳步輕緩;時時站到屋子的陰影下去。約莫十時光景, 他看見兩個人走過了傅家橋的街道,他辨別出那是丁字村人,急急忙忙地像是報喪 的人。過了一會一陣臭氣,三個衣衫襤褸的人挑著擔子往西走過去。那是掏缸沙的, 華生知道,他們都袒露著一條手臂,專門靠掏取糞缸下的沉澱物過活的。 隨後沉寂了許久,街的東頭忽然起了開門的聲音,低語的聲音。華生蹲在一家 店鋪門口的石凳後傾聽著。 「這辦法好極了……」一個熟識的人的聲音。「我照辦,一定照辦……」 「費心,費心……」另一個人低聲說著,「事情成功了,我們都有好處的。」 隨後門關上了,一個往東邊走了去。華生遠遠地望著他的背影,知道是黑麻子 溫覺元,鄉公所的事務員。這邊送到門口是餅店老闆阿品哥。 「這兩個東西,鬼鬼祟祟的,不曉得又在商議些什麼?」華生想。「一定沒有 好勾當……」 這時街的東頭的一家店門又低聲地開了。 「不要客氣,自己一家人,」一個老人的聲音,「明天一早來吧……多來坐坐 不妨的……」 「打擾得太多了……」年青人的聲音。 華生霍然站起來了。他立刻辨別了是誰的聲音:一個是菊香的父親,那一個是 阿珊。 「鬼東西!」華生咬著牙齒,想。 「我常常不在家,」朱金章又說了,「菊香會陪你的……她很喜歡你哩……」 「哈哈哈……」阿珊笑著往西走了來,搖搖擺擺地仿佛喝醉了酒。 「走好呀!」朱金章說著關上了門。 「哈哈哈哈……」阿珊一路笑著。 華生氣得發抖了。 「哈哈哈哈……」這聲音仿佛是鋒利的螺釘從他的腦殼上旋轉著旋轉著,鑽了 進來。 阿珊漸漸向他走近來了,踉蹌地。 華生突然握緊了拳頭,高高地舉了起來,霍的跳到了街道的中心,攔住了去路。 阿珊驚駭地發著抖,痙攣地蹲下了。 「不,不……」他吃吃地說,「不是我,華生……饒恕我呀……」 華生沒做聲,也沒動,只是睜著憤怒的眼睛望著他。 「我……我敢發誓,我沒有做過……我到這裡來是看人的,他們把我灌醉了……」 阿珊說著跪在地上哭起來。 華生笑了。 「滾你的!」他厭惡地望了他一眼,走了開去。 阿珊立刻抱著頭跑走了。 「這樣東西,居然會有許多女人上他的當!」華生喃喃自語著。「多麼卑劣, 無恥!……」 「哈哈哈哈……」笑聲又響了,仿佛是從橋西發出來的。 華生憤怒地轉過身去,看不見什麼,笑聲也沉寂了。 「可惡的東西!」他說著往東走去,特別留心菊香的店鋪。 但裡邊沒有一線燈光透露出來。也沒有一點聲音,顯然都已安靜地睡了。華生 忽然記起了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到這裡來,不覺歎了一口氣,很有點捨不得立刻離開 這裡。這店門外的石板、門限、窗口,他是太熟識了,他以前幾乎每天在這裡的。 菊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女孩子,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含情脈脈的,帶著 憂鬱的神情,使人生情也使人生憐,那小小嘴,白嫩的兩頰,纖細的手,他多少次 數對著它們按捺不下自己的火一般熱情…… 這時倘若是白天,門開著,菊香坐在拒台邊,見到他站在門外,菊香將怎樣呢? 無疑的,她又會立刻微笑起來,柔和而甜蜜的說: 「華生,進來呀……」 他於是便不由自主的,如醉如癡的走進了店堂,面對面坐下了。他不說別的話, 他只是望著她……黑的柔軟的頭髮,白嫩的面頰,紅的嘴唇,細長的眼睛……他的 心突突地跳著…… 但現在,他的心一樣地突突地跳著,門卻是關著,菊香安靜地睡熟了,不曉得 他到了這裡,甚至在夢裡還和另一個情人談笑著……。 華生苦痛地走了。他不忍再想下去,走完街,他無意地轉向北邊的小路。 前面矗立著一簇樹林,顯得比上次更茂密,更清楚了。只是蟲聲已經比較低微, 沒有上次那樣的熱鬧,還帶著淒涼的情調。走進去就感覺到了一股寒氣。華生搖了 搖頭,又想到了上次在這裡的事情…… 樹葉沙沙地響了……窸窸窣窣的輕聲的腳步……嘻嘻,女孩子的微笑聲……脂 粉的馥鬱的氣息……一根樹枝打到了他的肩上…… 「哈哈!毛丫頭!……」華生叫著。 一陣吃吃的笑聲,隨後低低地說: 「蟋蟀呀蟋蟀!……」歌唱似的。 華生突然覺得自己仿佛就是一隻蟋蟀,被菊香捉到了,而現在又給她丟棄了。 為的什麼呢? 因為別一個人有錢,是大地主的兒子。 「哈哈哈哈……」那笑聲又像螺釘似的旋轉著旋轉著,從華生的腦殼上鑽了進 去…… 華生幾乎透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