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魯彥《憤怒的鄉村》 八 快樂的日子是短促的。它像飛鳥的影子掠過地面以後,接著又來了無窮盡的苦 惱的時光。白露過去了,中秋就在眼前,再下去是寒露,是霜降,一眨眼就該是冬 天了。現在卻還沒有一點涼意,和在夏天裡一模一樣,在往年,這時正是雨水最多 的季節,不是淅瀝淅瀝地日夜繼續著細雨,就是一陣大雨,一陣太陽。但今年卻連 露水也是吝嗇的,太陽幾乎還沒出來,沾在草葉上的一點點潤濕就已經幹了。 河流一天比一天狹窄起來,兩邊的河灘愈加露出得多了。有些地方幾乎有了斷 流的模樣,這裡那裡露出一點河底來。農人們的工作加倍地艱苦起來,岸上的水車 已經汲不到水,不得不再在河灘上安置下另一個水車,堆起一條高溝,然後再從這 裡汲水到岸上去。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到處都充滿了恐怖的空氣。這恐怖,不但威脅著眼前,也威脅著未來,年老的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誰造反呢?沒有人能預先回答,但總之到了荒年,要太平是不 可能的…… 現在已經到處鬧嚷嚷了。這裡那裡開始把河道攔了起來。最先是一區一區的各 自封鎖,隨後是一鄉一鄉的劃開,最後連在同一個鄉村之間也照著居民分佈的疏密 攔成了好幾段,四通八達的蛛網似的河道現在完全被切成粉碎了,河面的船隻成了 廢物,都在灘上或岸上覆著,表示出這河道已經切斷了生命。 傅家橋的河道被分成了三段:第一段由東北角上分流的地方起,經過葛生哥那 一帶往西北,到平對著河東的一簇樹林為止;第二段經過橋下,平對著河東的鄉公 所樓屋;第三段一直到丁字村的南首。第三段最長,後面是曠野;第二段最深,因 為這裡靠岸的船隻多,住戶密,常在水淺時挖掘河道;第一段最闊,但也最淺最短, 這裡的住戶比較的少。 水車的響聲漸漸減少了。現在橫在大家眼前的是人的飲料了。稻田還是未來的 問題,大家只讓它不太乾燥就算完了事。但這樣仍然無濟於事。太陽是那樣的強烈, 即使靜靜地躺著的河水,沒有人去汲它,也看得見它一寸一寸的幹了下去。 每天清晨,葛生哥和華生走到河邊,沉默地望望河中的水,望望稻田,車了一 點水到田裡,就憂鬱地走了回來。 「不用再來了,這是白費氣力的」華生懊惱地說。「荒年的樣子已經擺在眼前, 再過幾天河水全幹了。這晚稻還會有辦法嗎9」 葛生哥低著頭,沒回答。但是第二天,他又邀著華生到河邊去了。 「你說這幾天會落雨嗎,阿哥?」華生不耐煩地問著。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 「那末,收成呢?」華生問。 「靠不住……」 「明天,你自己來吧,白費氣力的事情,我不幹了!」一華生叫著說。「明知 道沒有用處,還天天車水做什麼呀……你老是這樣不痛快……」 「說不定老天爺會可憐我們好人的……」葛生哥說著,憂鬱地抬起頭來,望著 天空,喃喃地像在祈禱似的。 「哼!……」華生從鼻子裡哼出聲音來後,忽然停了口,輕蔑地望瞭望葛生哥。 「老天爺有眼,我們早就不會弄得這樣了!」他暗暗的想。「這是惡人的世界!」 他立刻記起了許多壞人來,尤其是阿如老闆和鄉長傅青山,他們都是壞人,而 他們都有錢有勢。老天爺果真有眼嗎?為什麼好人全窮困著,全受惡人欺侮壓迫呢?…… 荒年到了,餓肚子的是誰呢?阿如老闆和傅青山那一類人顯然是受不到影響的,他 們有租子好吃,就是荒年,佃戶們也不能拖欠他們的租子的;過不來日子的是窮人, 是阿英聾子,阿波哥,和他們兄弟…… 「老天爺果真有眼嗎?」他咬著牙齒,暗暗的說。 然而葛生哥卻相信著老天爺有眼的。果報不在眼前,就在未來,不在這一世, 就在來世,活著不清楚,死後自然分明,誰入地獄,誰上天堂,至少閉上眼會知道 的。荒年到了,就是老天爺要罰人。這是一個齷齪的世界,犯罪作惡的人自然太多 了,所以要來一場大災難,一網打盡。但是,好人是會得到庇護的。他從出世到現 在,幾十年來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事,甚至任何壞的念頭也不曾轉過。他相信他會得 到老天爺的憐憫…… 因此河水雖然無法可車了,葛生哥還是每天清晨照例的踱到河邊去,望望天, 望望稻田,望望河底。他的心在戰慄著,當他看見河水一天比一天乾涸起來,稻田 裡的泥土漸漸起了裂痕,筆直的稻稈漸漸低下頭來的時候。然而同時他的腦子裡卻 充滿了奇怪的思想。他覺得這是可能的,」倘若老天爺憐憫他,在白天,不妨在他 的田上落下一陣牛背雨來,救活了他的晚稻;在夜晚,他不妨用露水灌足了他的稻 根;或者他竟使稻田中央湧出泉水來;或者,他用手一指,使晚稻早早開花結穗起 來……無論怎樣也可以,他覺得,老天爺的神力是無邊的。 葛生哥這樣想著,每次失神地在田膛上來去的繞著圈子,許久許久忘記了回家。 「你發了瘋了嗎?」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田幹了就幹了,多去看望做什麼 呀?再過幾天,連吃水也沒有了,看你怎麼辦?」 「河水幹了,我有什麼辦法……」 「你昏了頭了!」葛生嫂叫著說。「你白活了這許多年!到現在還不去掘井, 吃的水只剩了一缸半了,有幾天好用呀?……」 葛生哥忽然給提醒了。 「你說得是,說得是!……」他高興的說。「我真的糊塗了……我們老早就該 動手了……你為什麼不早幾天說呢?……」 正當陽光最強烈的時候,葛生哥背著鋤頭、鏟子、釘耙,提著水桶、畚箕,到 河邊去了。華生相信這是最實際的辦法,也立刻跟著去工作。他們在河底裡看定了 幾個地方,希望能夠找出一個泉源來。 葛生哥的身體近來似乎更壞了,老是流著汗,氣喘呼呼的,接著就是一陣咳嗆, 不能不休息一會。但華生卻怎樣用力工作著,沒有一滴汗。 「你休息吧,讓我來。」他看見葛生哥非常吃力的樣子,就時時這樣說著。 但葛生哥卻不願意多休息,他待咳聲完了,略略定一定神,又拿起了鏟子或鋤 頭。這工作最先是輕鬆的,起溝,汲水,扒碎石,掘鬆土,到後來漸漸艱難了,水 分少了。華生蹲在洞裡掘著土,葛生哥站在洞外一畚箕一畚箕的用繩子吊了出來。 「呼吸怎麼樣?太潮濕了吧?這比不得水田,你出來休息吧,」葛生哥時時在 洞口問著。「慢慢的來,不要心急,明天就可以見到水了,家裡的也還多著……」 「又是慢慢的來,什麼事情都是慢慢的來……」華生喃喃地自語著。但看見葛 生哥扯繩索的手在戰慄,他也就歇了下來,而且決計回家了。 第二天,傅家橋又熱鬧起來,大家都開始在河底掘井了。女人和小孩也很多來 參加這工作。有些地方甚至還有魚可捕。他們把傅家橋的河道分成了更多的段落, 一潭水,一段幹的河底,遠遠望去,仿佛花蛇的鱗節,一段明亮一段陰暗。 華生看見葛生哥疲乏了,又提議停止了工作,循著河灘向橋頭那邊走去。 他們這一段裡的人比較的少,前後約有六七處,一半還是住在河的西北方的人, 河東北,和華生貼近住著的有黃臉立輝和瘦子阿方。第二段,靠近橋頭的人就多了, 每隔一二丈遠掘著洞。那裡有阿波哥和他的妻子。 華生緩慢地走著,一路和大家打著招呼。 「你們掘到了水源嗎,華生?*有人這樣問。 「還沒有呢。」華生回答說。 「有架機器就好了,一點不費力,我看見過掘井的機器……真快……」 「哪怕你怎樣聰明,機器造到怎樣多,」另一個人揚人說,「天不落而,總是 沒辦法的……」 「那自然,這就只有靠老天爺了……」 華生沒做聲,微笑地走了過去。到得阿波哥面前,他看見阿波嫂很吃力,便搶 了她手中的鋤頭,幫著阿波哥工作起來: 「你休息一會吧,阿嫂。」 阿波嫂感激地在旁邊坐著了。 「我們就是缺少了這樣的一個兄弟,」她說,「要不然,多種十畝二十畝田也 不會吃力的……」 「多種了一百畝也沒用!」阿波哥截斷了她的話。「我們種田的人全給人家出 力。把一粒穀子種成一棵稻好不辛苦,結果望著東家裝在袋裡挑了走。收晚稻的時 候,這一筆賬還不曉得怎樣算呢,這樣的年成……」 「我們的早稻差不多全給東家稱足了,」華生歎著氣說,「我的阿哥真沒用。」 「所以人家叫他做彌陀佛哩!」阿波嫂接著說。 「好人沒飯吃的,這世界……」阿波哥也歎著氣說。 「但是他說老天爺有眼的哩。」 「等著看吧!」阿波哥說著,狠狠地用鋤頭掘著洞。 華生沒做聲,也狠狠地用力掘著泥土,兩個人的鋤頭一上一下,呼呼地,托托 地應和著,很快的掘了一個深洞。阿波嫂看得出了神,低聲地自言自語著: 「真像兩個親兄弟……」 但過了一會,她固執地要華生休息了。華生想起了菊香,也就停了下來,循著 河灘往橋邊走了去。隨後他挑釁似的走上橋西的埠頭,輕蔑地望了一望阿如老闆的 豐泰米店,才緩慢地過了橋,向街的東頭走去。 「哈哈哈哈……」 將近菊香的店門口,忽然出來了一陣笑聲。華生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年青的人 從豆腐店走了出來。那是阿珊,阿如老闆的第二個兒子。他梳著一頭亮晶晶的光滑 的頭髮,穿著整齊的綢褂褲,絲襪,繡花拖鞋,搖搖擺擺地顯得風流而又得意。 「哈哈哈哈……是嗎?……你真漂亮……」 他走出店門口,又回轉身,朝裡面做了一個手勢,說完這話,輕狂地朝著華生 這邊走了過來。 華生的眼裡冒出火來了。這比他見到阿如老闆還難受,他一時昏呆起來,不知 怎樣對付才好,兩腳像被釘住在地上一般。 阿珊用著輕快的腳步就在華生的身邊擦了過去,他含著譏笑的眼光從華生的頭 上一直望到腳上。 「哈!……」他輕蔑地笑了一聲。 華生突然轉過身,清醒過來,握緊了拳頭。但阿珊已經走遠了,輕飄飄地被風 吹著的飛絮一般。 「媽的!……」華生許久許久才喃喃地罵出了這一句。 那是一個多麼壞的人,連傅家橋以外的人都知道。他憑著他父親有錢,什麼事 情都不做,十八歲起,就專門在外面遊蕩,不曉得和多少女人發生了關係,又拋棄 了多少女人,他是有名的「花蝴蝶」,打扮得妖怪似的,專門誘惑女人。 而現在,他竟會調戲菊香了!…… 華生氣得失了色,走進寶隆豆腐店,說不出話來,對著菊香望著。 「啊……你……來了……」菊香吃驚地叫著,滿臉紅了起來。 華生沒回答。在賬桌邊坐下,只是望著菊香的臉,他看見她的臉色漸漸白了, 留著非常驚惶恐懼的模樣。 「是的,我來了,」華生透了一口氣緩慢地說,「剛巧在這個時候……」 菊香的臉色又突然通紅了。她看出華生生了氣、仿佛是對著她而發的。 「你怎麼呀,華生?……」 「那畜生做什麼來的?」 「你說的是誰,我不明白……」菊香回答說。 「不明白?……那畜生阿珊!……」 菊香的臉色又變了,她知道華生為什麼生了氣。 這正是她最恐懼的。她知道華生對阿如老闆的氣恨未消,現在再加進阿如老闆 的兒子來,正和火上加油一般,會間下大禍來。她覺得不能不掩飾一下了。 「哦?一他嗎?……」菊香假裝著笑臉說,「沒有什麼……來找我父親的……」 「他對你,說什麼呢?」 「沒有……!,菊香恐懼地說,她怕激起了華生更大的憤怒。「他沒有說什麼…… 幾句平常的話……」 華生突然站起來,用眼光盯住了她,心中起了懷疑。 「我明明聽見他說……呵,平常的話嗎?……」 「你多問做什麼呀,華生?……那不是平常的話嗎?……」菊香假裝著微微生 氣的模樣,想止住華生的口,但她的心裡是那樣的不安,她的聲音顫慄了。 華生看出她驚惶的神情,掩飾的語氣。懷疑漸漸滋長了。 「這是平常的話嗎?」他想,「一個這樣的人對她說這樣的話,你真漂亮……」 他為什麼憤怒呢?他原來是感覺到她受了侮辱的。然而,她卻掩掩飾飾的不肯 說,最後忽然說這是平常的話了!而且還對他生著氣,怪他不該多問! 華生的心突然下沉了。他沉默了一會,苦笑地說: 「你說得對,菊香,他說的是平常的話……他也真的漂亮呢!」他尖刻地加上 這一句,頭也不回,一直往街上走了。 菊香立刻明白華生誤會了她的意思,想把華生追回來、但心頭一酸,眼淚湧滿 了眼眶,趕忙走進裡面的房子,獨自抽噎起來。為了華生,她按捺下了自己心頭的 苦痛,卻不料華生反而對她生了疑心,而且他的態度又是那樣的決絕,連給她申辯 的機會也沒有。她的心裡已經飽受了阿珊的侮辱,現在又受了華生的委屈,這苦楚, 除了自已,是只有天知道的…… 阿珊那東西,早就對她存了壞心的,她知道。他近來來她這裡的次數更多了, 每次總是假託找她父親,實際上卻是來調戲她。她對他多麼厭惡,屢次想避開他, 但父親常常出去和別人打麻將,喝酒,店堂裡沒人照顧,逼得她躲避不開。 「但是,」她流著眼淚,暗地裡自言自語的說,「我並沒對他露過笑臉,多說 過一句話,甚至連頭也常常低著的……」 將近中午,寶隆豆腐店的老闆朱金章,菊香的父親,回來了。他睡眼朦朧的踉 踉蹌蹌進了店。他的臉色很蒼白,顯然是疲乏過甚了。他的長的頭髮和鬍鬚,表現 出了他的失意的神態。 「拿茶來!」他一面喊著,一面躺倒在床上,接著就開始罵人了:「媽的!店 堂裡冷清清的,那些小鬼呢!唉,唉,真不是東西,我不在家,就天翻地覆了!…… 怪不得生意不好,怪不得……」 菊香剛才停了眼淚,現在又湧著大顆的淚珠,開始哭泣了。她想到了死去的母 親和自己的將來,更覺傷心起來。 「媽的!你老是哭哭啼啼!」她父親憤怒地說,望著她。「你這樣子,什麼意 思呀!……」 菊香沒回答,一面倒著茶給他,一面哭得更加厲害了。 「啊,啊,我真怕了你……」她父親不耐煩地說,「為的什麼,你說來!……」 「我不管了……這爿店!」菊香哭著說,「你自己老是不在店裡,我是個女孩 兒,我不會做買賣……」 「你不管,誰管呢?」她父親冷然的說。「我沒有工夫……」 「你沒有工夫就關門!」 「胡說!我白把你養大嗎?非叫你管店不可!」 「不管!我不管!媽呀!……」菊香大哭了。「我好苦呀!……我媽要在這裡, 我會受這苦嗎?……你自己什麼都不管,通夜到外面去打牌,倒把這擔子推在我的 身上……我是個女孩兒,我不是給你管店的……」 「啊啊,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你不管店,你想做什麼呢?……」 「我不想做什麼……我跟著你受不了苦,我找媽媽去……」 「啊啊,你這女孩兒……哈!我懂得了,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他說著笑 了,覺得自己猜到了她的心思。 「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命苦……我媽這麼早就丟棄了我。你現在越老越糊塗了……」 「哈哈哈,一點沒有糊塗,你放心吧。」他諷示著說。 「還說不糊塗,你只管自己打牌喝酒,幾時給我想過!……媽呀,我好命苦呵……」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打牌喝酒,也無非是一番應酬,也多半是為 你設想的……你看吧,菊香,我並沒糊塗呢……你年紀大了。我早就給你留心著的, 只是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但現在,鄉長傅青山,他要來做媒了。你說男家是誰? 我想你也猜得到的,和傅青山來往的人都是有錢的人家……男孩子只比你大兩歲, 很漂亮,怕你早就喜歡了的……」 「你說什麼呀!……」菊香伏在桌上又哭了。她想不到父親又誤會了她的意思, 而且婚姻的問題正是她最不願意聽的。 「我覺得這頭親事倒是很難得的,」她父親繼續說著。「男家每年收得幾百擔 租穀,又是做生意開店鋪的……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你阿弟還小,我又年老了, 我不能不慎重選擇的……現在做人,錢最要緊……」 「我看不起有錢的人!」菊香揩著眼淚說。 「你現在年紀輕,哪知道。我是過來人,我不能害你一生。你將來會曉得的, 菊香。哈哈,有了錢,做人真舒服……吃得好,穿得好,養得好,名譽也有了,勢 力也有了,哈哈,真所謂人上人呢……」 「有錢人十個有九個是壞人!……」 「你且先評評看吧,不要這樣說。傅家橋有幾個有錢的人?」 「我不嫁有錢的人……」 「那是個好人。你不信,我明白的告訴你。鄉長最稱讚的好人。……那是……」 他把菊香扯到身邊,低聲的說:「阿如老闆的第二個少爺呢……哈哈,你現在可喜 歡了吧? 菊香突然變了臉色,用力把她的父親一推,自己昏暈地倒在椅子上。 「那是狗東西!……」她蹬著腳,扯著自己的頭髮,叫著說。「你昏了,你老 人家!……我的媽呀!……我跟你一道去!……」 菊香的父親霍的從床上坐起來了。 「你說什麼!」他憤怒地睜著疲乏的通紅的眼睛。「我真的白養了你嗎?你竟 敢罵起我來!好好的人家,你不願意,難道你願意嫁給叫化子?你看見嗎,天災來 了,老天爺要餓死的是窮人還是富人?哼!你說窮人好富人壞,為什麼老天爺偏偏 要和窮人作對,不和富人作對呢……你不聽我的話,你就不孝,你嫁給窮人就會餓 死,這年頭,災過了,還曉得有什麼大難來臨!哼!富人不嫁,嫁窮人,餓死了連 棺材也沒有著落的! 「喂狗喂狼,我甘心!」 「除非你不是我生的!……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現在竟敢不聽我的話!啊, 啊!」他氣得透不過氣來了。「你,你……塞屙的孩子……你,你媽的……我費了 多少心血,給你揀好了上等人家,夠你一生受用了,你卻……你卻……啊,啊……」 他說著重又倒在床上。 「你只看見銀錢,」菊香哭著回答說。「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但是我,不, 不!你把我看錯了!……」 「住口!」她父親轉過身來,睜著惡狠狠的眼睛說,「不許你做主意,一切由 我,你是我生的。」 「別的都由你,這事情不由你!」菊香堅決地說。 她父親又突然坐起來了。他的兇狠的眼光忽然掃到了門口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身 上,那是阿廣,菊香的弟弟。他剛從外面玩了回來,一進門看見父親生了氣,就恐 懼地貼在門邊,縮做了一團,不敢做聲。 「過來!」他父親對他惡狠狠地叫著說。 阿廣緊緊地扳著門,顫慄了起來。 「是我生的,死活都由我!」菊香的父親叫著說,「你看吧!……」 他伸手拿過一隻茶杯來,突然對準著阿廣的頭上摔了去…… 阿廣立刻倒下了。他的額角上裂了一條縫,鮮紅的血跟著茶水和茶葉從頭上湧 了下來。 「啊呀,媽呀!」姐弟兩人同時叫了起來。菊香奔過去抱住了她的弟弟,一齊 號哭著。 但是他們的父親卻勝利地微笑了一下,重又倒在床上,合上眼,漸漸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