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十二章
在農曆一月初旬,強勁而潮濕的山風三晝夜地吹撲著,使天穹低沉,變得鉛塊
一般陰鬱。風止息了的時候,雲的蠢笨的大帳幕覆蓋了天空,峽谷裡又灰茫茫地飄
起冷雨來。在雨裡嗅不到春天的塵埃的氣息;土堰上的柳樹擺著細弱的光枝,沒有
抽芽的意思;鳥雀也飛不高,只是在灰綠色的竹叢裡淒苦地抖擻著稀濕的羽毛。它
們招喚春天,但春天還得隔一些時候才會來!
人們在整個灰暗的,狡猾的山地的冬天裡給弄得異常疲勞,生活變得更重,像
裝載了五噸煤的小車子;臉醜陋下去,青下去,憔悴下去了。即使那些頑健的,怠
慢的機器工人,也沉悶地抖著肩膀,憂鬱地咒詛著。酒和煙消耗得很多,因此,像
郭素娥所擺的那種攤子現在繁衍起來了。礦工們幾乎睡完了一個冬天;在做工的時
候他們打盹睡,在不做工的時候他們就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貪婪地睡眠。但他們的睡
眠是驚悸的,發著譫語,就仿佛他們再得不著睡眠了,一隻大手正立刻要把他們攫
到另一個可怕的世界裡去似的。到處生著火,在卸煤臺上,篩煤機旁,礦洞口,煤
火的小堆積冒著青煙,人們在冷風裡偷偷地聚在一起,擦著鼻涕,拚命地抽煙。而
在夜裡,無枝可棲的臨時工,那些異鄉的或本地的流浪漢們,就把他們的從破褲子
裡露出來的屁股向著猩紅的火苗,在嵐炭爐邊沿上睡覺。當女人的慘厲的哭泣突破
勞動的顫音,突破死板板的天空從山坡上飛揚開來的時候,人們就彼此交換一下麻
木的眼光,表示說:「你知道吧,她的丈夫昨天在爐子裡燒死了;一不小心,連蓑
衣一起滾下去。但他是一個很老成,很能做的人啊!」
很老成,很能做的人的薄木棺材被抬到工人墳區,其實是亂葬坑去。
一到十二月底,人們就忙碌一些了,就仿佛在生活的怠惰的外表下,原來就存
在著某種秘密的力量似的。窮人和單身漢用他們的眼睛忙碌著,從這個廠房賣力地
踱到那個廠房,望望天空,嗅嗅鼻子又望望地面,似乎在等待奇跡發生。除夕的夜
裡,很多單身漢在酒醉之夜擁在一起不害羞地哭泣。哭泣也是用力的。這時候,廠
區上籠罩著安詳的煙雲,鞭炮在每個山坡上轟響;這時候,異鄉的蠟燭閃晃在祖先
的舊畫像面前,老祖母虔誠地跪拜,孫兒則揚起拳頭向天空詛咒。最後,哭泣完畢
的流浪漢們開始在破陋的屋子裡豪興地跳躍起來。他們唱著,變得悲傷——唱著生
活的無窮的痛苦和希望的美麗;農村的荒涼,戰爭的創傷和姑娘的憂愁……
黃昏,天就開始落雪。初一黎明,雪止了,迎接戲班子的特派車,傾斜地、迅
速地、喜悅地從覆雪的軌道上滾過去,噴出鮮麗的濃煙。天空是晴朗的,陽光閃耀
著;人是喧囂的,在融雪的輝煌的寒冷裡,他們呼叫,歌唱,把雪踏成泥漿。彩娘
船、化裝高蹺隊、機電工人的武術班,它們拖著撒野的群眾,紅紅綠綠地在雪地裡
流去,一面招展大衣袖,做媚眼尖聲地叫:
「看哪,么妹來了!」
「么妹在家裡想哪,明年回去!」楊福成吼。
「么妹替日本人養兒子呀!」
最後,特派車載來了漢戲班。好幾年來都是如此。好幾年來都搭起松柏牌坊,
掛起寫著「春節勞軍遊藝大會」的紅布檔,在裝置得頗為華麗的蘆席棚子裡由高級
職員領頭敬太上老君,然後點戲謝神。但是在檯子上唱起《蘇三起解》,人們踮腳
吼叫,批評著青衣的時候,太上老君,除了有兩個礦警不耐煩地守衛著以外,就被
所有的人遺忘了。虛偽、恐懼,最後,屬那些老礦工的微微的一點虔誠,落在泥
濘裡,踩得稀爛。
公司當局是莊嚴的。他們的臉每每變得那樣嚴峻,像窯子裡著了火或是發了水
的時候一樣。但工人們曉得,他們是等候大老闆的來臨。……
以後是工人演高腳獅子給大老闆看。以後是每個大職員和本地大地主住宅的歡
迎,讓工人演員們在雪地裡翻滾,流汗。但最後,終於來了狂妄的風和悄然的冷雨。
冷雨繼續了一星期了。過年的情熱掃興地完結了。人們把手抄在褲袋裡,懶懶
地向工作走去,偶然地把今年和去年比一比,想起去年的事,想起放火的張振山和
擺攤子的好看的女人來。
曾經被劉壽春的鄰人疑為放火者的魏海清,在整整的一個冬天,衰老了十年,
落在自願的寂寞和孤伶裡,仿佛負荷著什麼重大的隱秘的痛苦似的。在他的長方形
的臉上,黃色的疲倦的皺紋向呆鈍的眼睛聚攏,鬍鬚從下顎暴躁地突出。他說話很
少,聲調每每陰沉得像一個懷疑一切的人。從特異的溫柔變得神經衰弱地憤怒和從
賣力的勞動突然變得疲懶的次數一天一天地增多了。他也偶然跟夥伴們一起喝酒,
也笑鬧;但他的笑聲是被扼住的,令人難堪的。在笑過之後,他的眼睛裡就流露出
悔恨和盲目的憤怒來。
當人們看到這個刻板而又貧窮的人怎樣寬縱他的橫暴、狡黠的兒子的時候,他
們是多麼地驚奇!他時常望著他溫和地笑,不再責駡一句。在過年的時候,他花去
一個月工資的伙食以外的剩餘,八塊四角,替他買了糖糕和雞蛋;當他在煤場上打
傷了鼻子回來的時候,他用顫抖的手替他揩擦,不說一句話,僅僅自己在事後捶胸,
悄然地歎息。
「日子是他自己的。」他說明他的理由。
有一個晚上,孩子探索地望著他,晃動自己的包在破棉襖裡的髒手臂向他大聲
說:
「爹,你變種了!」
「你說什麼話?」父親尖細地回答,瞪大眼睛。
「你不是不想做工?」孩子在腰上叉起手。
「小沖!」
小沖目夾了一下突出的眼睛,嚴肅地,像大人一樣地跨到桌子旁邊,把手舉到
肩膀高,擱在桌沿上。
「你錢不夠用,我來下井!」
做父親的沉默著,眯起眼睛。他的胸膛痛苦地收縮起來了。
「少說胡話,下年我……」但他沒有說下去。他歪過頸子,從漬濕的冒煙的眼
睛裡望著黑暗的窗洞外。
「我不在乎!」小沖敏捷地翻身,用頸項抵住桌角,一面掄著拳頭,「他們罵
你哩。我要逞強!」
魏海清看著他的頭頂,嚴肅地命令:
「過來!」
小沖走近兩步,叉開腿停住。
「你想做什麼?」
「做工。」
「答得好。」魏海清站直,在手裡敲著煙杆。「答得好,兒子。」父親的嘴唇
顫慄,眼睛變細,裡面藏著病態的狂喜。
「我們也是無家無地的人,你懂不?你懂的!你要爭氣,你要替人家敲石頭,
替人家挖地,替人家……折斷筋骨!」在他的瞪大的眼睛裡浮上了熱烈的、忿怒的
淚,「你答得好。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橋!」他的聲音突然猛力地揚高,轉成激
越,「老子吃虧一生,有你這個兒子算……好,你說你記著我的話!」
兒子被他的暴烈的狀態所驚嚇,長久地抱手站著,帶著單純的敬畏望向他。最
後,他使勁地揮了一下手臂,躍起來,向他興奮地叫:
「爹,有便宜油你買不買?」(誰也不知道他怎麼會叫出這句話來的),但隨
後他就用同樣的聲音加上叫:「你說得對!
……你說得不差池,你說得……」
過年以後,楊福成曾來訪問過他的木屋子一次,說及張振山,主要的是探問郭
素娥的結果。
「他托我告訴你, 」 楊福成莊重地說,面孔拉長,坐到床沿上去,把鴨舌帽
(他也學張振山,戴起愈油污便愈好的鴨舌帽來了)在手裡微微揮了一下,「他講,
『告訴魏海清,我問候他;那個女人,他幫點忙吧,我不管了。』他在失火以後就
走了,背一包東西,我一直送他到江邊,他不叫我送,我說不送不行,就是這樣。」
他停住,把鴨舌帽摔在桌子上,凝想著。「他說他並不曾對不住人,打了你老哥一
拳,也是一時氣急。打職員倒頂樂意。」他放低聲音說,直視魏海清,眼睛變亮,
「不過他認為他有時候也不挺對,像流氓……這可不容易呀!」楊福成氣喘,在鼻
子前面擺著手,「他,承認一個人向一個人裡面鑽,做不出事來,反而礙大家。…
…以後大家窮朋友要互相幫忙。」他結束他的話,像卸脫一個過重的負荷似的,站
起來,抖著肩胛。
「他怎麼樣了呢?」魏海清搓著手,困惑地問。
「他?無消息。走了。」楊福成失望地說,又坐下。「他這個傢伙是有些火。」
隔了一下他說,用粗澀的、興奮的喉音,在「傢伙」兩個字那裡拉長,並且點綴著
一個貼切的微笑。這兩個字把他和張振山拉得很近,因此使他的年青的,因為過年
剛剛修飾過的臉上閃耀著神經質的鮮明的快樂。「但是他是一個很能行的人,」他
挺直腰,嚴峻起來了,「有知識,敢做敢為,不責朋友!」
「請煙。」魏清海遞過煙杆來。不知為什麼,他的臉上牽動著一個虛偽的微笑。
「女人怎樣了?」
魏海清在半途縮回煙杆,皺起臉,變得難看。
「她遭慘死,死了!」他大聲說,豎起耳朵聽自己的聲音。
「瘟天氣,看你下到哪一天!」在臨走的時候,楊福成望著門外的浸在雨裡的
峽谷說;並不是真的詛咒天,只是為了說一說。「這個年過得好呀!肉是人家吃的,
戲是人家看的。
老哥,我跌傷了腿。」他急遽地笑,牽起褲管來讓魏海清看他的腿。以後,他
就蹣跚在泥濘裡,用拳頭威脅著天空,向坡下走去了。在坡底下,不知遇到了什麼
事,使他發出了假裝的驚呼和一串衝動的大笑。
魏海清知道郭素娥是怎麼死的。在張飛廟那個可怕的晚上的第三天,她蘇醒,
向殿門外摸索走去。她走,因為她覺得張振山在等她;因為她覺得自己還可以活,
最後,因為她饑餓。但她剛摸到院子裡,便慘叫了一聲,腹部以下淌著膿水倒下去
了。魏海清也知道劉壽春是怎麼活著的。他失去了一筆橫財,招惹了禍患,被所有
的人摒棄,弄得連棲身的洞穴也沒有。當他被黃毛從小房子裡驅走,到別的什麼地
方遊蕩了幾天又在五裡場上出現的時候,他就提著篾籃,哭哭啼啼,開始沿街討飯。
魏海清所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是張振山。他對他的態度是曖昧的。他嫉妒
他,痛恨他,懼怕他,也樂意他,欽佩他。前者,因為他截斷他的路,無情地奪去
他的希望;後者,因為他明白自己只會一味地守著自己的褊狹和軟弱,永不能在郭
素娥周圍扮一個嚴重的角色。但不管是嫉妒,痛恨,或是欽佩,都帶著無比強烈的
熱力。不像他過去所經歷的那麼遲緩;相反的,卻像在夜風裡被點燃的不幸的小屋
子的鮮明的火焰那樣蓬勃。
楊福成為了探知郭素娥所帶來的話,他是竭力使自己不相信的。機器工人,外
省人的話,他認為是沒有可信的理由的。但這些話卻給他以極深刻極難忘的印象,
竟至於到最後他自己都不能辨別他究竟相信了沒有。但無論如何——雖然女人已經
死去,再不能幫什麼忙,他覺得他應該回五裡場去轉一趟了。
正月十五的早晨,天氣放晴。新剃了頭,穿著乾淨藍布衫和新草帽的魏海清,
黯然地越過山巔上的陳舊的瓦礫場,回到五裡場去。他奔走得很急劇,很匆忙;越
過田壩中間的水溝的時候,他扭動腰,忿怒似的高揚起手臂。
鎮上正當場。在鎮口的土坡上,一條破舊的龍在鑼鼓的疲乏的喧鬧裡懶惰地胡
亂地翻舞著,人們密密地圍住它成為一個大圈。
魏海清心情緊張地站住,向人群,和人群兩側的他所熟悉的水田凝視,把手掌
展開在短眉毛上。隨後,他懷著秘密的不安,躍過被陽光暖暖地照著的石橋,擠到
人群裡去。
兩分鐘後,他的長長的軀體暴露在人群中間的空場上。曲著長腿,在額上喜悅
地閃耀著滋潤的陽光,他向龍頭走去,抓住了偶然被他發現的他的朋友的肩頭。
「你不行。」他的眼睛微笑著說。
「那麼看你行。」這朋友興奮地嘲弄地回答,把木杆高高地在手裡舉了起來,
一面目夾著單薄的,汗濕的眼皮。但是當他從濡濕的眼皮底下看見了對方是魏海清
的時候,他就跳著腳,痛切地歡呼:「啊哈,你鬼兒子呀,你過另外一種日子了!
你怎麼,……喂,你們看,」這興奮的朋友用兒童的尖音向街坊叫:「這就是
魏海清。他是嶄新的呀!看他的,他頂會耍花門的!」
「嗚嗚——呀!」人叢裡有人尖聲無意義地叫。
魏海清佝僂著腰,長臉上充血,浮著一個歉疚的,自覺有罪的微笑,但卻毫無
猶豫地把長衫解了開來,向舞龍的夥伴和人群確信地鞠了一個躬之後,他把龍頭的
把柄接過來,高擎在手裡。
「來,敲起來!」朋友拍手,帶著無邪的歡樂嘶聲叫。
魏海清向太陽目夾了一下眼睛,仿佛決意犧牲似的繃緊臉,咬著嘴唇,轉動了
強有力的,習於做苦工的手臂。於是,在鑼鼓的喧囂裡,破舊得成為黑色,而且失
去了一隻蛋殼做成的眼睛的窮苦的龍昂起來,忍耐地,興奮地翻舞起來了。它逐漸
迅速地纏繞著舞著它的汗流浹背的漢子們, 沖上炫耀著陽光的天空又滾在地下,"
盃春天的醉人的塵埃,從遠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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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力呀,魏海清!」
「晚上等你鬥空柳。呀花呀!」
「呵呵,這就是我們的魏海清!」
使平靜的明亮的陽光顫抖,喝采的春雷轟滾過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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