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十三章 魏海清紅著臉,坦率地幸福地微笑著,用長衫的襟幅揩擦額上的汗珠,從人群 裡,從眾人的閃爍的目光裡擠了出來。 從這他從它淒苦地,帶著孤兒亡命出去的鄉鎮,他意外地得到份內的迎迓了。 他又被淹沒在他的同胞,他的朋友們的熱烈的歡呼裡了。沒有什麼比這更使他幸福 的。他的三十幾歲的胸膛為了歡喜而像少年人一樣慌張地顫抖著。 帶著深深的熱切的注意,他擠過沸騰喧鬧的鄉民們,在街上走著,向四面看望。 似乎他所以要回到五裡場來,只是為了受迎迓,然後再這樣善意地向一切他所熟知 的,所熱愛的看望似的。那些低垂的蒙著煙塵的屋簷,那些閃耀著顏色的貨攤,那 些殘破的石柱、石碑,燒焦的店家的門板,最後,那些叫嚷的,臉上慍怒或帶著並 無目的的昂奮的和他同一類的人們,對他是多麼親切呀!他們讓路給他,像他讓路 給他們一樣,彼此都滿足,毫不妨礙;彼此都有著過多的精力,對極細微的事物都 給予注意,彼此都互相從屬,爭吵仿佛是假裝的,或者惟其爭吵著細微的事物,所 以就像家庭裡一樣。魏海清幾乎想叫喊了,他想叫給山那邊的那些異省工人聽,現 在,在五裡場,所有的一切顏色,一切耀動、光彩,都是屬他貧窮的魏海清的。 這一切不要一毛錢去買;什麼人都買不到。 他在一個髒臭的毛廁巷口站住,讓開擠到他胸膛上來的一個賣燈芯草的老婦人; 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去,因此他不曉得到底怎樣處置自己才合適了。 最後,他帶著異樣和善的安靜(面孔卻是嚴肅的),走向壁角的皮匠攤。 「紅瘤,近來生意好?」他低沉地問,狡猾地但善意地眯起眼睛,望著伺僂在 膝蓋上的老皮匠的眉峰中間的一個深紅色的大肉瘤。 皮匠遲緩地抬頭望他,像望著一個剛才還見面的人一樣,用鎖柄敲敲手裡的鞋 底算做回答,同時快意地,報復地歪了歪乾枯的嘴唇。 魏海清仔細地擄起長衫蹲下去,摸著皮匠手裡的鞋底,嘲弄地問他做好多錢。 「我的小鞋(孩)當壯丁去了。」皮匠對起眼珠,望著自己的肉瘤說,並不直 接回答魏海清。「瘟氣得很。這場上多背黴呀!」他咳嗽,把手背抖索地移到唇邊。 「你怎麼混這多久還穿草鞋?」他用鑽子指著魏海清的腳,嘲笑地詼諧地說,「你 這草鞋倒不錯;不比布鞋貴我不信。」他猛烈地咳嗽,噴出綠鼻涕。 「真的貴,你不姓紅。」魏海清譏笑,用粗手指按著鼻子。 「你做多少錢?」他認真起來。 「一角半,老弟。」皮匠懶惰地回答,隨後便艱難地仰起臉,讓滿臉的黑皺紋 迎著光變得明亮,從肉瘤的兩側莊嚴地望著毛廁巷上面的狹窄的天空。「唉唉,太 陽不在這邊,人不能知道時辰——幾點鐘了呀!」他動著嘴,慢慢地說。 「有十大十點。」 「這巷子真臭。」 魏海清突然也覺得真臭。他轉頭向側面,發現一個穿破制服的小學教師在不遠 的地方醜陋地小便。 「我要罵絕五裡場!」皮匠說,「殺人謀財,包庇壯丁。不給地方老子,說老 子不繳捐,趕到臭巷裡頭來!」 「要繳多少捐?」 「還是你們輕一些啊!」皮匠搖頭,同時迅速地回到他的工作上去,在鞋底上 錘,恨恨地磨著鑽尖,仿佛突然覺得時間已經不早,他還一味偷懶,連一件活都沒 有完成似的。但不久,他又不贊成地目夾著狡猾的眼睛,伸直瘦手臂,放下了工作。 「那個女人,聽說你知道得詳細,有些關係。」他詭秘地說,歎息,浮上一個枯燥 無味的笑。「她死得慘,大十五連燒香上墳的都沒有。」 凝了一下神之後,他又俯下臉上的肉瘤,工作起來,不再理魏海清。 魏海清痛恨地望著老皮匠。嘴裡變得苦澀。當他悄然地離開對方,往臭巷的腹 部走去的時候,他的臉拉長,成為難看的,不幸的,呈顯著黑綠色的斑點。 啊,五裡場的確是可憎惡的,無望的,他不該回來! 似乎為了證實他的悔恨似的,當他走到菜場前端的土坡上的時候,他看見了一 件令他痛苦得顫抖的事。 保長陸福生和另外一個穿著短得只到胸口的黃制服的,像壯丁一樣的人,兇橫 地、猥瑣地從菜攤的排列中間走過,向每一個菜籮伸手,像取自己的東西似的,攫 取裡面的蔬菜。他們每一個人手裡提著一個大篾籃,在籃子裡,綠色的菜葉和從去 年冬天貯藏下來的紅蘿蔔閃耀著潮濕的光澤,像在淌汗。 「你不能拿,你不要拿,保長,我捐你別的,捐你六把萵苣,」一個矮小,醜 陋的農婦叫,招喚著陸福生手裡的五個雞蛋,「雞蛋,它們一冬天才四十。你打捐 打多了,保長,保長,它們八塊錢十,它們……」她急劇地揮手,跨過蛋籮,絕望 地跺腳,「保長,菩薩看見好保長,今天大十五,我捐萵苣添一把。……五個…… 我男人要打死我呀,保長……捐……嗚嗚嗚……」她哭,用手蓋住已經哭枯了的臉。 整個菜場寂靜。保長和他的夥計走近一個在陰沉地等待著的強壯的老頭子。 「你這裡好多豆?」保長用自己也料不到的焦急的聲音問,仿佛他正處在極危 險的境地中。 老人在石塊上盤起腿,陰鷙地,安閒地望了他一眼。 「七斤一兩三錢差一點點吧。」他嘶啞地說,望著籃裡的黃豆;他應該報幾升 幾合的,但他裝做蠢笨,故意報一個下江人(他以為)的量法。 「打半合。」保長慍怒地命令,揮手。他的夥計彎下腰來。 「保長,十斤才打半斤,你算多了!」老人向左右目夾眼,仍然說斤。 「胡說,你有十斤。量一量。」保長吩咐夥計。 「沒帶合子。」 「那就稱一稱。」 「也沒秤呀!」夥計說,四面張望。 「不帶秤,保長,」老人說,半闔起眼皮,在健康的摺皺的臉上露出強有力的, 明亮的譏刺,「你可用手抓不准。你們手大,一抓就八兩。……」 「借一個合子,借一個秤來!」陸福生咆吼,單薄的臉脹紅了。 所有的農婦的合子和秤都藏到菜籮底下去了。 陸福生奔向捐雞蛋的女人,因為他曾經見到她的放在萵苣堆上的秤。但她低著 頭,淒苦地,仔細地,醜陋地數雞蛋,沒有看見他。 「嗤……太婆,收起秤!」鄰攤的姑娘搗她的背脊,壓抑地叫。 但保長的手已經伸向萵苣堆了。女人恐怖地從雞蛋上抬起頭來,對陸福生的白 手發出了尖利的叫喊。於是,開始爭奪秤。 「我的秤,我的……」 保長說不清楚話,臉戰慄。這時候,魏海清乖戾地,憤恨地,違反本意地走進 菜場,掏出鈔票,向鄰攤的姑娘大聲喊: 「買兩個雞蛋!」 活潑的姑娘代接了錢。魏海清撿了蛋,攔到保長和已經奪回了秤的女人中間去。 「陸保長,我請你吃蛋。」他陰慘地笑,說。但保長憤怒地喘氣,不回答。 「回鎮公所找一桿秤來!」最後,他躍了一步,向他的夥計叫。 但在這爭秤,叫駡,回去拿秤的一段時間裡,那賣黃豆的老人,卻不知道以哪 一種奇異的方法,把黃豆藏起了一半而在籃子裡的另一半裡面攙進了足夠的砂土。 眼睛閃得更狡猾,更明亮,他伸直腿抽煙,愉快地等待著愚蠢可憐的保長。 …… 魏海清,像有什麼緊要的事似的,伸直腰,大步跨出菜場。他在場外草坡頂上 的一塊石碑上坐下,把兩個雞蛋放在被踏平的黃綠色的草上,開始抽煙,收縮面頰, 向鮮明地閃耀著顏色,浮漂著煙霧的菜場痛恨地凝視。在他不遠的後面,破爛的龍 擁簇在人流上,響著疲乏的鑼鼓,隱到一個富裕的莊院的竹籬裡去。 「我跑來做什麼?嚇,看看老人的墳!死了早就算了,死去……」他在心裡大 叫,使他的起皺的扁額冒汗,想起了郭素娥。「呀呀,造孽呀!這叫做什麼,這些 混蛋!」 他站起,望著在緊緊編織起來的草上互相可愛地挨著的兩個圓潤的,乾淨的雞 蛋。 「她擦它多潔淨呀!她哭,那樣醜!一冬天,有兩隻咯咯母雞。」他歪著嘴, 眼睛皺起,變得深沉而濕潤。「狗萌的,老子走!」他突然叫,咬牙切齒。 但狗的惡叫使他止住。一個瘦小、衰老、狼狽的形體從菜場中間被狗逐了出來。 他跌躓地在石板路上旋舞,搖閃著他身上的布片,在地上急促地敲著一根下端破裂 的竹杆,等到這也無效的時候,他就用膝蓋爬跑著逃上草坡,在地上抓了一大把草 根和泥砂向狗們摔去。他在草坡上昂奮地,仇恨地旋舞,最後仰首向天,唱著破敗 的歌,號哭了起來。 「啊嗚……狗萌陸福生,我的籃子,我的肺呀……」他狂叫。顯然的,丟失在 菜場裡的他的破籃,尤其是剛偷到的豬肺使他痛苦。 魏海清拾起雞蛋,嚴峻得可怕地從他的側面走過。但乞丐忽然在眼睛裡露出遲 鈍的喜悅,攔住了他。 「走開!」他氣急地叫,望著對方的垂掛在肮髒的胸前的一塊鮮豔的,奇特的 三角形紅布。 乞丐則貪婪地望著他手裡的雞蛋。 「雞蛋……雞蛋……老哥!」他仰頭向他。 「滾開!」魏海清大叫,忘記了自己也能夠走動。 「哎呀呀,我今日是落在冤府裡了……」乞丐微弱地,模糊地說,抽搐著肩頭, 裝得更可憐,「我劉壽春活不得,做了壞事,做了壞事。……」 魏海清不看他,退了一步,預備繞開。 「不看僧面看佛面,小哥,」劉壽春一隻手按著胸前的紅布,一隻手按著赤裸 的肚皮,彎下腰,吃力地轉動著狡猾的,淒苦的眼球,「看我可憐的女人面上,給 ……雞蛋!」 魏海清站住,帶著安靜的憤怒望向他,隨後跨向前,臉色發白,向他的胸上陰 鷙地擊了一拳。但同時,劉壽春向前沖跌,揮落他的雞蛋。 當他痛惡地,失望地走到草坡下去的時候,他聽見劉壽春歡樂地罵: 「雞蛋,雞蛋……你們這些狗萌的雞蛋呀!」 他告訴自己今天不吉利,應該迅速走開,不要掉頭,但還是掉了頭。劉壽春在 太陽下撅起屁股,用手在地上抓爬,舐吃雞蛋。 他又進到場裡,而且又走到毛廁巷口來了。老皮匠還坐在那裡,在膝蓋上異常 嚴肅,異常勤奮地忙碌。發覺他走近,他微微抬頭,發出一種無意義的鼻音招呼他。 「我就收攤了。」以後,他莊重地說,用老年人的聲音。 「老弟,我們好些年不在一起了,」他說,一面在手裡熟稔地工作。「今天大 年,我們等下喝一杯,稍午後我得去還債,看女兒。」他說,緩緩地揩擦發紅的鼻 子,停止了工作。 「大妹過得還好?有包穀……」魏海清向巷口張望,聲音晦澀,臉脹紅。 「她男人脾氣倒好!」老人簡要地說,咂嘴,帶著看透一切的人的表情嘲弄地 搖頭。「喂,你看什麼呀!」他望著不安的魏海清,從胸膛裡喊出強壯的,譏諷的 聲音,似乎突然間把對五裡場,對整個世界的譏諷和對魏海清的譏諷混淆在一起了。 魏海清在追瞧一個閃過布攤的漂亮的女人。臉色狼狽。 「我看到一個朋友。」他向老人懶懶地說。 「一個朋友,那是萬成宏,對嗎?」紅瘤快活地說,用響朗的聲音笑,仿佛所 提到的名字要求他這樣。「旁邊還有一個,那是誰?」他突然把手指間挾著鑽子的 手舉到小耳朵上,歪嘴,做了一個醜陋的歪臉,「你的鼻子掉在場口,你快撿回來!」 「紅瘤,我今天請你!」魏海清走近攤子,艱難地說。 老皮匠俯下頭,又錘了兩下。「我早知道你要請我。」他用古怪的聲調說,擰 一擰自己的耳朵,仿佛這聲音是從耳朵裡出來的。「你現在好了,不一錢如命了。」 紅瘤歎息,聲音又轉成老年人的,「做工究竟哪些好,我說……」但他沒有說下去。 把鞋面摔在簍子裡,他開始用一種假聲唱起歌來。 「天圓地方,五裡場的皮匠啊……兒子呀……」他佝僂著老年的腰,一件一件 地仔細收拾東西,但為了不妨礙唱歌,他又不時把脖子鵝一般地伸直,「兒子呀, 淚汪汪……」他嘶啞地快樂地叫了出來,「他娘走進尼姑庵……」 望著他的滑稽的,多精力的姿態,魏海清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鬧事,酗酒,嫖 女人,被外省的軍隊抓到一千裡外又勇敢地逃回家鄉,一個人能做十個人的事,但 常常不去做事的紅瘤來。 「紅瘤紅瘤,」他大步跨上去,牽動臉頰和眼角,甜蜜地笑,像十歲的魏海清 奔近二十六歲的紅瘤向他報告好消息一樣,「鄭毛說會來看你。他記掛老朋友。」 「哈哈哈,我們穿聯襠褲的老朋友!老朋友,他偷媳婦不帶我,讓我老子光屁 股。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