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十一章 這是一個位置在房屋舊朽而麇集,人煙相當稠密的五裡鎮鎮尾的張飛廟的積滿 灰塵的後殿。插在神座背後的牆壁縫裡的一隻紅蠟燭,從仿佛潰爛的肌肉似的燭頭 裡,流下膠沾的淚,在佈滿蜘蛛網和垂掛著烏黑的煙塵絮的頂板下,搖閃著昏暈的 黃圈。正對著神座背的厚笨而腐朽的後門被大木柱牢牢地頂住了,但通到那黃毛的 巢穴,一間陰森的房間的門卻洞開著,裡面浮動著詭秘的人語,不時從爐灶的被拉 開的膛口裡閃出熊熊的,腥紅色的火光。郭素娥躺倒在神座側面臨時搭的板床上, 一隻手蒙著眼睛,一隻手則恐懼似的在胸前扭曲著。她的頭髮在木板的邊沿披散, 像是一大綹陳舊的乾燥的黑紗。她的軟軟下垂的腿不時在輕微的抽搐裡顫動;只有 這顫動,表示生命尚未離開她。 從側房裡,送出來劉壽春的堂姐,一個陰鷙,猥小的老寡婦的像砂粒似的乾燥 的聲音。 「不能再捶打她……我說些……好哪,」聲音在這裡變得決斷,「你去再問一 道,不要打!」 劉壽春的乾瘦的身影在門框中出現了。他拖著爛布鞋,發出粗澀的聲音,興奮 地用猛力佝僂著腰,慢慢向前移動,一面神秘似的向燭光窺察著。他的陰毒的,蘊 蓄著陳舊的力量和新異的決心的面容使人家感覺到他現在已不再是一個無能的,好 哭的鴉片鬼,而是一個替郭素娥的命運安排下的,一直都被掩蔽著,到現在才顯露 出本相來的最刮毒,最貪婪的幽靈。當這幽靈無思想地考慮著,走近女人,在她的 臉上使勁地搖著他的手的時候,小眼睛裡就爆射著一種在暑熱裡快要倒斃的人的昏 狂而猩熱的光芒。 「怎樣,裝不裝?」他從齒縫裡說。 在被小老人移開的手底下,郭素娥的憔悴可怕的臉在燭光下顯露。浮腫的眼瞼 無知覺地半闔著。 「瞧打二更以後,最後……說!」 「進來,老劉!」房裡黃毛大聲喊。 劉壽春獰笑了一聲,走進房去了。這獰笑仿佛得意他現在竟然也發現了自己的 權威和用途,發現了自己除了是一個渺小的鴉片鬼以外,還是一個有價值的,被自 己的一群所重視的人,仿佛向這以前踐踏他的人報復似的。 「你怪叫些啥!」堂姐嚴厲地責備,閃著殘忍的呆鈍的小眼睛,把乾癟的胸膛 壓在桌沿上,「郎個,她不肯?……」 「哎喲喲,以我的見解,明天清早送她去,乾乾淨淨!」保長陸福生煩悶地說, 搖著收拾得很乾淨的頭,一面把左手掌抬到鼻孔上,狠狠地嗅了一下:「問呀,打 呀不中用的;這個女人吃軟不吃硬。」他又嗅了一下仿佛有女人的肉體的暖氣的手 掌,縮起短上唇,把金牙齒露出來,並且習慣地用舌尖舐一舐。顯然的,現在即使 他自己也明瞭他不是在辦公事了。在辦公事的時候,他是決不用這聲音說話,這樣 的姿式表情的。 他現在的確很坦率,敢於承認他所以參加在這裡,是因為這裡需要公家的力量, 從而他可以得到夠給他的美貌的女人扯一件綢衣料的酬勞。 雖然房間異常小,但四個人擠在裡面,各人打著各人自己算盤的時候,還是顯 得空虛。默默地相對了一下之後,黃毛用發怒的大步一步跨到灶邊,打起一盆熱水, 燙得噓著氣地洗起自己的手來。在這瞬間,老太婆的薄嘴皮被兇惡的決心所扭曲, 鷹一樣地聳起肩頭,望定劉壽春說: 「我去!」 於是,她迅速地,像飛撲一般地閃晃著她的重重疊疊,長短不一的衣服,走出 門去,坐到郭素娥旁邊。有兩分鐘工夫,她眯起眼睛,在聳起的肩上側著頭,仔細 地端詳著毫無防禦的郭素娥;最後,她用尖銳的小聲開始說話了。 「你醒一醒,女人,聽一聽,是我這個老人對你說話。」她搖著郭素娥的肩膀, 「往常老人的話是不能不聽的,現在可好,把老人都丟開了,我說一說,看你聽不 聽。我是再明白不過的人了,在我們劉家裡頭。你自己作歹,又有啥方法呢?」她 微微仰起頭,咳嗽著,「你自己觸犯了菩薩,人不能做主。」 郭素娥的胸脯震顫著,像有一個疼痛的歎息在裡面回旋;當她突然睜開眼睛來 的時候,她就以一種絕望的憤怒的目光射向像玩偶一般在指劃著空氣的老女人。 「說,朗個主意?」收回乾枯的手,老女人說。 郭素娥又閉上眼睛。她的嘴唇微弱地顫動,發出無聲地詛咒。 「你算狠,你敗壞門風的女人!」老婦人挺起胸膛,殘酷地揚高了聲音,「劉 家自然不要你,哼,有吃有活你不去! ……」 突然,一個惡魔出現了。這惡魔甩著頭髮,噴著口沫,張牙舞爪地撲在老婦人 的頸子上,扼住她的脆弱的喉管。 「哎喲!……你們!」她窒息地喊,「這賤○造反了。整她整……她!」當三 個男人奔出來把她解救回來之後,她哭泣似的蒙住眼睛,跳著小腳怪叫:「不讓她 活;整死整死她!」 躍起來去奪蠟燭的郭素娥,被劉壽春一拳頭擊倒在門板上。 「現在?……」劉壽春急迫地問。 「不行的,她一定要闖大禍,先整她,隔幾天再看風! ……」老婦人呻吟,奔到房裡去,一分鐘不到,擎著預備好了的燒紅的火鏟奔 了出來。火鏟碰在門框上,迸出鮮紅的火星。 這是他們的家族用來懲罰犯罪的女人的刑法中間的一種。它是在郭素娥一被推 倒在床板上的時候就預備好了的;不過,在這一瞬間以前,他們除了把它當做恐嚇 的方法以外,並沒有想到它有,而且也不希望它有實際的用途。但現在,那裡是被 捆起手腳的犯罪的女人,這裡是不知多少年以來就擎在嚴酷的家長手裡的火鏟,在 火鏟的暗紅的灼熱的光焰裡,族人們和不是族人的外人們都迷失了理性,甚至迷失 了利欲打算的自身,變得瘋狂了! 黃毛剝去郭素娥的衣服,用它包裹著她的頭,塞住她的嘴。在她的赤裸的胸膛 上,她的巨大的,豐滿的乳房恐怖地顫抖著。 劉壽春平舉著火鏟,伏到木板上去,磨著牙齒;他的長長的從亂須間垂下來的 唾液,落在女人身上。在火鏟的灼燒的熱力裡,女人的陷凹的黝黑的腹部收縮,一 直到胸口浸著汗液,顯出黑色的紋路和棱角。 正當火鏟晃動,將要落到郭素娥的胸膛上去的時候,老婦人磕響牙齒,殘酷地 叫了出來: 「不行,這裡不行;大腿!」 黃毛帶著難看的莊重與喜悅混合的神情,望瞭望矮得只到他胸部的老婦人,然 後把呆鈍的貪婪的眼光落到女人的乳房上去。劉壽春轉側了一下身軀,手臂在過度 的緊張裡神經衰弱地顫抖著,猛烈地從腹部下面拉下女人的褲子來。火鏟在他手裡 起初慢慢降落,有些閃動,最後就迅速地貼到女人的大腿肌肉上去,使豐滿的肌肉 嘶嘶發響,變黑,冒出一股混著血的焦氣。女人無聲地痙攣著,每一塊肌肉浸著汗, 像石子一般可怕地突起。 保長陸福生嫌惡地吐著唾液,極端嚴厲地皺起短眉毛。 「呀,不要燒焦那地方!」歪著嘴的黃毛,在身側勾曲起手指,以一種苦悶的 聲音說。 ……劉壽春從短髭裡噴著氣,摔下火鏟,奔進房去了,當陸福生摸著制服的鈕 扣冷冷地走進房來的時候,他正昏迷地扶著桌子聳起肩膀,向積著煙塵的屋頂張開 小黑洞一般的口,接連吞下三顆煙泡。 「這事情……」沉默了好久之後保長說,聲音緩慢而陰冷,含著不可思議的權 威,「我看你們弄糟了,你們能養她一輩子嗎?」 劉壽春崛出肮髒的尖須,忘記把吞煙的手收下來,用呆鈍的眼睛望著他。但不 一會,他的眼睛忽然直直地轉動,他把手臂伸直,帶著可憐的假裝的興奮叫: 「她傷不了。……死也算,我姓劉的在五裡場不在乎……」當他把手收縮到扁 平而多毛,給人以一種潰爛的印象的臉上來的時候,他就打了一下噴嚏似的,衝動 地哭泣起來了;「我對不起祖宗,……我對不起姓劉的祖……你們看,你們看我… …」 老婦人用手抵住桌角,陰鷙地向他凝視著。 「你這狗萌不要臉的!」她突然躍起,淩亂地奮舞著手臂,「看你不要臉的怎 麼辦!這樣一大筆……」 「是你要我用火的呀……」半蹲下身體,跺著腳,劉壽春嚎啕大哭了。 「我是盡我老人的心。我走了。」 保長假裝憤怒地望了劉壽春,轉過身子,在殿堂口追上了老女人。 「不要緊,隔兩天就成,她會答應的。」他在黑暗裡大聲向她說。 「陸保長,這門檻我看不見,你拉我。」 「討厭!」保長用同樣的大聲回答,把手伸給她。 「保長,你借五塊錢給我;我想扯……」走出張飛廟,老婦人用甜甜的小聲要 求保長,但保長沒有回答,噴了一下鼻息,便向場口煩躁地走去了。 「這些雷劈火燒的!」她罵,酸毒地獰笑了一聲。 人一走光,劉壽春在嘶啞地喊了兩聲之後,就不想再哭了。他望著打開的灶門 裡的熊熊的火焰,呻吟著,躺到黃毛的床上去。 「我們這家人……從此完了……」 而在房外,在神座背後,蠟燭已經熄滅了。郭素娥昏暈著,全身冰冷,在燒傷 的地方淌著血水。但黃毛的大手卻從血水中間,在她的赤裸的身體上摸索著。他帶 著一種膽怯的昏狂,注視著她的肌肉的白色,一面向自己說著曖昧的話,但當他突 然想起什麼一件東西來的時候,他就伏下身子悄悄爬到她的身體上去。 沒有多久,劉壽春的瘦身影在門縫間出現,停留了一下,又移開去。但黃毛沒 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