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八章 張振山和郭素娥偷情的新聞,像饑餓的烏鴉一樣,從多嘴的楊福成的嘴裡出來, 翔遍了礦區的每一個角落,尋找它的食糧。 在工人們裡面,它受到了惡意的歡迎;但這歡迎並不持久,僅僅經過一兩個鐘 頭的叫嚷,咒駡,嘲笑,它就變得枯燥無味了。然而在那些喜愛閒談的材料的年青 的職員們那裡,它卻不但被款待得持久,而且還染上了豐富的色彩。他們把它帶到 飯廳,籃球場,廁所裡去,有兩個星期當它做問話的禮節,比方: 「你好,二十塊錢八回!」 「我們去看看那個二十塊錢八回去。她還在擺攤子麼?」 郭素娥又開始擺攤子,這次在煤場前面,而且生意異常好,但張振山卻一點也 不知道。因為忙於火車頭的完工,他好些時候沒有到郭素娥那裡去了。在機器的鼓 噪裡,逐漸讓心裡面的對於郭素娥的曖昧的情感淡下去,是他所樂意的。 「我張振山不喜歡那些又甜又酸的呀!快要完事了。」他在肉體的愉快的疲勞 裡對自己說。但這新聞傳出來,卻異常合他的胃口,使他覺得,事情將要另一樣地 完結。但聽到這消息的內容的時候,他就讓自己坦率地掛念起郭素娥來,一變往常 的態度,對周圍變得陰沉而憤怒。 當他走近楊福成,預備責駡他時,後者正和夥伴們一起坐在石坡上,努力地讀 一張報。 「喂喂,你來好!念大聲我們聽;蘇聯怎樣呀!」楊福成招手,嘩嘩地抖著報 紙邀他。 張振山陰鬱地望了他一眼,但立刻就把目前的心情按下,接過報紙來。 「基輔城郊激戰中!」他粗暴地念,咳嗽,坐在夥伴們中間;往下念的時候, 他的聲調明亮起來了,「聯軍曾一度被迫後退……隨即堅強反攻,奪回重要村鎮共 三處。……」 「基輔在哪裡?」陳東天認真地問。 「在你屁股上。」楊福成跺了一下腳,轉身向他。 「在蘇聯南邊。」張振山瞪著楊福成,一面用手比劃著,「你看地圖就找到, 有一條大河……,就是這個尼泊河。」 「它會失麼?」 「難說。」 「德國哪這凶?」 「凶捶子。隔幾個月看罷。」 「說中國的消息。」 張振山伸開腿,抽著香煙,向陰沉的天空瞥了一下。 「中國?自然頂呱呱啦!」他油滑地說,摔掉報紙,笨重地走開去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離開夥伴們,究竟要走到哪裡去,他只是銜著煙,在 鍋爐房後面的堆著灰渣的空場上慢慢徘徊。因為某種難於解說的理由,他現在又極 不甘心回到自己的陰沉的心情上來;所以,當看見幾個少年夥子在愉快地向電杆上 投鐵鑣的時候,他就走過去。 「喂,看我的!」他用和讀報同樣響朗的聲音說。他自己也沒有料到他的陰沉 竟已經消散,發出這樣大的聲音來。他從一個小夥子手裡搶過鐵鑣,狠狠地舞動它 的細繩索,一面咬著牙齒,從齒縫裡咒駡著。 但他沒有投中。 「唉,真蠢,還是看我的!」 這小傢伙投中了。他拉開嘴,露出他的向外突出的黃門牙,驕傲地微笑,搖著 頭。 張振山摩著手心,不同意地皺起眼睛,含著一個惡意的微笑確信地說: 「你明天一定要跌掉門牙!」 「唉呀!」小傢伙回答,「跌到二十塊錢八回上面去了!」 「看准,不要開心!」他懶洋洋地說,接著便陰鬱而嚴厲起來:「你快活得很!」 他離開他們,搖晃地向煤場走去。他現在真的變得陰沉,而且竭力在持續這心 情了。當他意外地發現了郭素娥的攤子的時候,他便抱住手臂,準備打架似的站定。 女人在攤子後面垂著頭,背脊彎曲,顯得異常疲倦。她不伸手拿東西給她的顧 客,也不收起放在攤板上的毛票。當人們好奇地望著她的時候,她就懶惰地,直率 地用眼睛對著他們。她無希望,像一個不能謀生的女人。那在山峽上空懸掛著的幹 燥的白雲,煤場上的勞動的喧嘩,人們的有毒的眼睛,都顯得于她全無干涉。 張振山開始,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摔開自己,讓對女人的憐恤在他心裡生長起 來。因為這憐恤,他就更惡意更狠毒地看著周圍,看著在女人的攤子前面走過的人 們。 兩個穿制服的年青的職員走近攤子,買了一包煙,在給錢的時候故意逗弄郭素 娥。 「多一毛錢不要補了,送給你。——就是她。」戴眼鏡,臉部浮腫,嘴唇鮮豔 的一個轉向他的朋友說。 「嘻嘻,便宜呀!」 「尼采說,到女人那裡去的時候,莫忘記帶鞭子。」 「莫忘記帶二十塊錢。」 郭素娥突然傾斜著身體站了起來,在胸前握著手,憤怒地叫: 「滾開去!」 「哎呀呀,這凶法,有錢就不凶了。」 女人推開凳子,俯下腰,抓了一把煤灰向兩個欣賞者摔去。 「叫礦警趕她出去!」沒有帶眼鏡的一個揮著手喊,閃出他手腕上的表。 張振山的陰沉的咆哮從攤子後面響了過來: 「我來替你們趕!」 一瞬間,他躍過來,揮著他的巨大的拳頭擊在戴眼鏡的職員的胸膛上。從煤場 的兩端,工人們向這裡奔來,發出粗野的呼嘯。在這同類的呼嘯裡,張振山抽搐著 面頰,成了不可抵禦的獰惡的野獸。他的隆隆的咆哮震撼著低空,從工人們的冒熱 氣的骨頭上滾過: 「你們吃飽了!看吧,老子不用帶鞭子!」 兩個職員狼狽地逃開了。 張振山穿出人叢,向郭素娥吼: 「回去,不要再擺攤子!」 郭素娥沉默地,十分安詳地望著他,把手舉到頭髮上去。 「你等會來,我跟你說話。」她苦楚地,確信地說,接著便彎下腰,露出剛剛 覺醒的猛力,收拾了花生和香煙,背起門板來。 「這女人好大力!」一個老頭子說。 張振山把手抄在衣袋裡,用鴨舌帽遮著眼睛,下坡向廠房慢慢走去。二十分鐘 後,他便被喊到總管馬華甫的辦公室裡去了。 總管的胖臉嚴峻,閃爍著青灰色。當張振山進來的時候,他放下手裡的修指甲 的剪子,轉動頭顱,戒備地望了他一眼。 張振山走到離大辦公桌兩步的地方站住。 「你打了職員了!」好久之後,總管望著地面,在喉嚨裡說。 「對。」 「你做錯了。」 「我?」他慢慢地搖頭,一面望著在窗外窺探著的夥伴,「我不錯。」 總管馬華甫移動了一下椅子,鋒利地瞧向他。 「你說說看。」 「那是兩個狗一樣的東西!」 總管突然歪過難看的臉去,向貼在窗玻璃上的陳東天的鼻子叫: 「走開!」接著他向張振山說,「你太無禮貌!」 「要怎樣才叫有禮貌,一個工人?」 「你連我也不尊敬,你蔑視一切,忘記你的本份!」 「我的本份是什麼?」 「聽你的長輩的話!」 「我在這世界上從無親人,誰是我的長輩!」 為了抑止自己的尖銳的憤怒,總管馬華甫依身到桌子上去,翻了一下卷宗,隨 便地取出一張信箋來,讀著那上面的字。其實,字在他的眼前浮幻成小黑蟲,他什 麼也沒有看到。 「喂,張振山,」他把聲音放低緩,「你不聽我的話麼?」 「聽的。」 他又開始讀信箋,這次鎮靜地讀下去了。 「現在你聽我說,你以後決不能這樣。因為是你,我們才這樣處置的。」 「我?怎樣處置?」 「不怎樣的。」總管停頓下來,抓起桌上瓷盆裡的一根香煙,點燃,「礦長的 手諭,要開除你,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你懂不?……」 「說啦!」 總管噴著煙。 「罰你包工的錢。」 「多少?」 「全部。」 張振山的手痙攣地抬到胸前。 「不重吧。」總管的粗眉頭在銳利的眼睛上面覆壓了下來。 但出於他意料之外,張振山在屋子裡粗笨地走了兩步,鎮定地站住在壁前,開 始抽起煙來了。 「啊哈!」他在椅子上震動了一下,揮著手,用憤怒的,兒童的聲音叫:「你 ……怎樣?」 「現在是這樣,錢是我做苦工得來的,還我!把我開除!」 張振山張開大蝦蟆似的手,蠻橫地走上一步,臉上有假裝安詳的笑容。 「不行!」馬華甫站起來,用手攫住公文,仿佛張振山要來搶劫一樣。張振山 咬著煙,嚴厲地望著他。 「我揍他們錯了嗎?你未必會知道我和他們究竟誰無恥。 你從前也做過工,但現在不同了,看哪,他們這樣可憐,無恥,侮辱一個孤苦 無依的女人!」他扶住桌子,聲音洪亮,充沛著一種雄渾的激動,「告訴馬先生, 我們工人知道得是很簡單的;但給我們吃甜吃酸,想挑撥也不行。我們是生命之交 的朋友!」 「你的行為最不規矩!」 「規矩?養胖的奴才最規矩!」 「住嘴!」總管擊桌子,厲聲叫。 張振山把灰白的臉朝向窗外。他的眼睛發紅,噴射著可怕的光焰;在他的胸膛 裡,滾動著一個壓抑住的,殘酷的哮嚎。最後,他摔去煙蒂,使整個的房間戰抖地 跨著大步走出去。 在鐵工房前面,少年的陳東天摩擦著手掌,氣喘地向他奔來。 「老張,你有種!……」 昂奮地,狂喜地躍上來的楊福成,緊緊攀住張振山的肩頭,一面揮著手打斷了 陳東天的話;但是當他開始自己說的時候,他就倏然變得奇異的嚴肅。 「老哥,你究竟……」 「老哥,你預備怎樣?」吳新明彎著長腿,在兩步外掛慮地問。 張振山閉緊嘴,瞪大眼睛望著夥伴們,最後向前跨了一步,戰慄著下顎回答: 「兄弟們,我終歸要走了,帶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