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九章
劉壽春在黎明時候就出去了,一直到現在,到郭素娥背著木板提著籮兜回到小
屋子裡的時候,還沒有回來。郭素娥感到微微的眩暈,鴉片鬼的不在正好使她不被
騷擾,自由地休息一下,等待張振山,等到命運的最後的判決。她在床沿上坐下來,
垂著頭,開始咀嚼剛才的事,尤其是張振山的行為所給予她的印象。下午的山巔上
很寂靜,風眼廠的機器的有韻律的鼓動聲在雜木裡昏昏地波蕩著。
一種豐裕的狂喜,首先霧一般地在她裡面浮動,使她惶恐,隨後就堅實地燃燒
了起來,將她的面頰變得柔軟,紅潤。
她的眼睛發灰,她的呼吸幸福地急喘了。
「回去,不要再擺攤子。」她咀嚼著:「他今天一定會來;恐怕就來了,要不
然,晚上,……哦呀,我這個女人!」
她的眼睛裡浮上了淚水。她喃喃著站起來,察看自己的打了好幾個小補丁的幹
淨的藍布衫,然後走近桌子,向屋子的光徒的四壁悽楚地注視著。由於一種不可思
議的激動,由於平常總是用勞動來穩定顛簸的心緒的強的習慣,她從桌楞上拖下抹
布筋,到門前的水溝裡去沾濕,開始專注的擦起桌子來。
在擦桌子之後,她的身體溫熱,萌生了一種要把整個屋子全收拾一下的欲望。
她鋪床,以細緻的心情掃了泥地。她把破掃帚舉到頭頂上去,擦著牆壁上的灰塵的
波痕和蛛網,就像在這生黴的窮苦的屋子裡即將進行一件體面的大事似的。
幾年來,郭素娥在饑餓窮困裡變得粗野而放肆,從不曾有過這樣細緻的心情;
幾年來,女人無抵禦地跌在險惡的波浪裡,所有的一切全潰爛,聲音也成為昏狂的,
從不曾在心裡照耀過這樣像田園的早晨陽光似的溫煦的光明。一種簡單的柔和的音
樂在心底深處顫動,把多日的暴亂,淫惡,毒辣全淹沒;她的身體浸著汗,她的靈
魂浸著善良。一個稀有的欲念攫著了她,使她想立刻沖出屋去,向她一切認識她的
人招供一切,宣說她的屈辱。最後她擲下掃帚,撲一撲衣服,眩暈地吸了一口氣。
「這屋子裡要只我一個人就好,沒有那鬼……」她坦率地想,走近窗洞,以一
個長長的凝視迎著煙霧似的落山陽光。在山巔上面的低空裡,兩隻翅膀閃耀著烏監
色的鷂鷹,把鋒銳的頭向著陽光,驕傲地翔過蒙煙的林叢。風眼機器的顫動聲和平
地傳過來,此外,還可以聽到山峽裡上行煤車的笨重的震響和它的汽笛的挑戰的吼
叫。當郭素娥跨出門的時候,一個中年的莊稼漢正荷著牛軛經過石板路,下到另一
邊山峽裡去。他仔細地擄起他的衣裳,望著下面的安詳的田地,牡牛一樣慢慢地磨
著下顎。一經過削壁,他就吐出了嘴裡的什麼,揚起尖利的嗓子,唱起山歌來:天
幹米貴甲子年;十字街頭無米賣,
把擱在軛頭上的手放下來以後,他依石壁站住,猛烈地昂起頭,在聲音裡充滿
了烈性的悲憤:
沒有多久,從昏暗的峽谷底下,衝破夢境似的沉鬱和疲勞,另一個更銳利更昂
揚的聲音應和著飛撲了出來,使得黃昏的空氣似乎在破裂,在猛烈地閃灼。在這聲
音劃然中斷之後,是工廠的汽笛的五點鐘的怒吼。
傍著一株扁柏樹,站在草坡頂上的郭素娥,被這銳利的歌聲逗得焦灼起來。她
不安地搓著手,歪著褐色的頸子,微微張著充血的唇,向底下的廠區渴望著。在她
後面,從鄰家的毗連的屋子的門洞和窗口,濃烈的乾柴煙帶著盛夏的氣息噴了出來,
凝滯在草坡上。現在,郭素娥淹沒在自己的欲求裡,升騰在這平常的晚餐的辛苦的
柴煙之上,對自己的鄰人更冷淡,而且因為他們永遠在臭泥沼裡面爬,障礙自己的
幸福,對他們懷著驕狂的憎惡。她仰視著對面藍黑色的山峰,和山峰後面天空上懸
掛著的深紫色的雲柱,希望在這仰視裡,張振山會不知不覺地走近她,向她伸出允
諾的手臂。
但她失望了。兩隻烏鴉掠過她的頭頂,作著低旋,向扁柏林裡棲去,它們的突
發的尖叫把她驚醒。顯然的,張振山在晚餐以前沒有來的希望了。但劉壽春今天一
整天到哪裡了呢?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騙錢用呢?
「他總要有詭計的。這樣的人也能在世上活……」她喃喃地說,用來安慰自己
奇異的焦灼,走進屋子,在黑暗裡摸索,煮起包穀羹來。
但她沒有吃一點點。她的心緒變得險惡,那些在一點鐘以前她為了使她的幸福
的自覺持久所做的努力,現在除了疲勞以外,什麼效果也沒有留下。她感到周圍的
一切,這黃昏,這山巔,那風眼機的昏沉的暈響,那喜愛人家不幸的鄰人,都不給
予一點呼吸的空隙似的,向她不吉地迫來。她從窗洞茫然地向外面張望;那升浮在
山坳裡的廠區的燈火的眩暈,在她,仿佛是一場無聲的火災的映照。不幸決不會離
開她這樣一個女人的,她想,同時感到不幸正在像兇橫的軍隊似的向她圍攏來。她
緊緊地扳住窗洞的木柱,就像一個落水的人情急地攫牢一根枝條似的;仿佛這世界
是這樣的迫害她,她除了這一根窗洞的木柱就別無所依似的。她在銳烈的失望,不,
被摒棄的打擊裡,發出痛苦的呻吟。
她不大清楚她是怎樣挨過這幾個鐘點的。她焦苦地坐著,守著油燈,張振山沒
有來,現在已拉過九點鐘的汽笛了。她開始盼望任何一個人來,不管是魏海清或是
劉壽春,由他們的來,她會更感到那種絕望的希望的變態的歡樂;她會奮身哭號,
罵,聲言她要永遠脫離這種生活的,不管到哪裡去,縱然去死,去了也就算了。但
現在,埋在屋子的荒涼的空虛裡,由焦急而糊塗,她逐漸不能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人家罵我,管我屁事;——這樣才受不了啦!」好久之後,張振山的思想,
以她的聲音在她裡面不可捉摸地浮蕩了起來。「一個人活在世上,一生總在挨駡,
遭打,這是憑啥子!
為啥子要挨下去呀,我恨煞他們,這次再不成,吃不飽,挨窮,我就殺死了…
…哎喲,我的姆媽呀!」
門板轟然的碰響,驚得她跳起。接著是短促的寂靜。
「啊,他——來……了!」
她奮力揚起手臂,像掙脫什麼東西似的,然後躍到門前。
但當她看見跨進門來的是劉壽春和別的幾個鎮上的人的時候,她就渾身涼卻了。
劉壽春用手裡的燈籠照著門檻,惡毒地俯身向地下張望著;輕輕地跨進門之後,
他把燈籠提到嘴邊,從肮髒的短須裡吹熄。
「進來!」他向站在門口的人招手。
頂前面跨進門來的,是綽號叫黃毛,黃色的眉毛在扁平的額上聯起,在粗黑的
膠粘地下垂的眼皮底下閃出一對含著惡意的窺探神情的眼睛的,場上有名的光棍。
第二個是劉壽春的高大的年青的堂侄,一個簡單的長工,他到這裡來,並不起什麼
作用,只純粹地探聽一下,看這個被所有的人憎恨的漂亮女人究竟是怎樣,以確定
自己的飄搖不定的道義心。第三個,是保長陸福生,當他跨進門來的時候,他莊嚴
地除下他的新禮帽,把平板的黃臉仰一仰,露出兩顆金牙,向主人帶著毫無意義的
嚴肅說:
「就這嗎?」
劉壽春狡猾地轉動一下眼睛算做回答,同時,他挺直身軀,用手在空中劃了一
個大圈向郭素娥狠惡地說:
「替我跪下來!」——在說話的時候,他順著手勢吃力地俯下腰。
女人動著失色的嘴唇,搖著頭,明白了自己的絕望。在喉管裡震響了一下之後,
用一個郭素娥這樣的女人在最後的絕望裡所能有的憤怒的一擊,她以一種充滿不可
侵犯的尊嚴的聲音叫:
「哪個敢動我!」
黃毛展開闊肩,抖著手裡的繩索,就像郭素娥的話是一個邀請似的帶著愜意的
微笑走近來:
「對不起!」
女人躍向桌子,攫著盛滿冷湯的大碗。
「我是女人,不准動我!」她伸直嗓子狂喊,接著就將大碗猛力砸過去。這碗
擊中了劉壽春的腦部,使他呻吟了一聲,帶著湯水和碗的碎裂聲一同向壁角翻倒下
去。
黃毛揚起膠粘的眼皮,躍過來,用繩索鞭打郭素娥,在保長和長工的幫助下將
她緊緊的捆起。在捆綁的時候,不管他的頰上怎樣被抓破,他把大手伸到女人的衣
襟下去,使勁地,狠毒地捏著她的乳房,以至於使她疼痛得厲叫起來。
「你們是畜牲,你們要遭雷殛火燒;你媽的○,我被你們害死,你們這批吃人
不吐骨的東西!」她的慘厲的,燃燒的吼叫從小木屋子裡撲出來,沖過圍在屋前的
鄰人們的頭頂,在黑夜裡,在雜木林上回蕩——「好些年我看透了你們,你們不會
想到一個女人的日子……她捱不下,她痛苦……」最後,她側身向劉壽春的堂侄:
「哦,你是怎樣的人呀,你也變成這樣……」
在屋外的土坪上,一個老頭子從嘴上拿下煙杆,在眾人的沉默裡批評:
「好厲害的女人啊!……確實,確實如此!」
「我早知道這手哩!」那個郭素娥曾經向她借水的新媳婦說。
「歲月壞,盡出這些事;要是不窮苦呢,這女人也不壞。」
「黃毛一來就無好事!」這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奮激的聲音,「陸福生專門頂王
八。劉壽春嘗得嗎?」
而在屋子裡,當女人的叫聲裂斷了之後,臨到了一個僅僅一瞬間的緊張的沉默,
可以聽到昏暗的空氣的顫動。劉壽春的堂侄,那單純的長工,從黃毛捏著女人乳房
的時候她的號叫,尤其是她的最後的一句話裡,體會到一種不屬目前這毒辣的小
屋子裡的世界的,使他的心冷凝的東西,惶悚地把手從她的發燙的手臂上移下來,
然後獨自走到屋角去,蹲下來抽著煙。從此他不曾觸動郭素娥一下,而在以後的日
子裡,當郭素娥事件的真相明白地被宣露出來之後,對於他的簡單的道義心他就變
得疑慮。
女人正叫駡得激烈的時候,因昨夜的熱病而衰弱的魏海清爬上了山巔,擠在觀
看的鄰人們中間。就在今天下午,他從一個路過這裡的親戚那裡,知道了鴉片鬼受
著黃毛和陸福生的慫恿,要抓郭素娥,假若她不答應把她賣給一個因為一種生理病
態,死去了四個女人的紳糧這件事的話,就要以家族的名義,仿照上一代的殘酷的
實例來懲罰她。這事情後一步可以公開,但前一步,即出賣,是守著秘密的。
魏海清,聽著這不幸的消息,在起初,是異常快意的,但到了晚飯之後,這快
意就變得苦澀。他睡下去又爬起來,苦悶地在煤渣路上傍徨,思慮這件事的各方面,
思慮他的內心;他對女人的怨恨是不可戰勝的,但更不可能戰勝的是他對那他曾經
在他家裡做過工的紳糧,對保長陸福生和地痞黃毛的憎恨。最後,他不再讓自己繼
續想,蒙懵地拄著木棍爬上山巔,決定向郭素娥告發。
懷著一種曖昧的激動奔上山來的魏海清,現在是落在失望裡了。他擠在一個抱
著手臂的男人背後,從後者的肩上探出他的緊繃的長臉,向屋子裡憤怒地凝視。在
郭素娥的叫喊中止之後,他排開前面的人,尊嚴地提著木棍走進屋子。他的直視的
長臉上戰慄著憤怒,顯得堅決,醜陋。
「告訴我,你們做啥子!」他低而急迫地問,拄定木棍。
從屋角裡,年青的長工坦率地望著他,當保長陸福生把手抄在大衣裡,朝他走
來的時候,向他做了一個切斷的,但不是他所有暇理解的手勢。
保長仰著平板的黃臉,屈尊地拍了一拍魏海清的肩頭。
「一向好?」他低低地說,吹著氣,「你頂曉得這個女人的,這是地方上的事,
我們負責在身,不能容許。」
「她做了一些啥子事?」
保長望望坐在床沿上抱著頭的劉壽春,微微顯出困窘。同一瞬間,被綁在凳子
上精疲力盡的郭素娥,以一個悲憤絕望的凝視向魏海清投來。
「這明明是家事,保長,怎麼是公事呀!」魏海清粗壯地跨上一步,叫。
保長陸福生把禮帽從頭上取下來,威脅地望著他。
「地方上一直如此,你不懂。」
「她是我的親戚!」
「哎呀,不要這樣甜!」黃毛冷冷地插進來說,同時,劉壽春奮舞著手臂,噴
著口沫,在床鋪那裡毒喊起來了:
「我不承認你們,你們平常不認得我。……我要重整她呀!
我要叫你們全看看……」
「不要叫吧。」保長嚴肅地轉向他說。但他在吞了兩個字之後,還是繼續叫完:
「看你們以後欺不欺我。」他轉向女人,「看你,哼,你可朗個辦我!」
「做鬼也殺死你!」郭素娥咬著牙齒回答。
黃毛側身走向她,從眉毛底下瞟著她的腦部。
「我們走!」
魏海清在窘迫和孤單裡掙扎著,橫著木棍走到門口,突然向門外咆哮:
「各位看啊,天下有這種事!他們要把這女人賣給紳糧吳朗厚,我在他家幹過
活,我知道底細……」
當門外像狂風嘯過森林似的騰起一陣興奮的,惋惜的,呼喊的時候,郭素娥從
凳子上躍了起來,把身體瘋狂地擊向劉壽春,和他一同滾在地下,發出她的最後的,
令人顫慄的厲叫:
「我們都可以死了!」
同時黃毛走向魏海清,險惡地揚起左眼皮,噴著惡臭的酒氣說:
「還有話說麼?這與你何相干——不賣給你麼?哈,改天請你喝一杯!」
魏海清抑制著自己,傾斜著身體握緊拳頭站住。但他的身體還是擺動的,就像
他立刻就要摔倒一般。他昏迷地告訴自己,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力,不要再干涉下去
了,但是當郭素娥的含著明顯的要求的眼睛射向他時,他就為自己的這樣的想頭戰
顫起來,退到門板上。
「要我去喊——張振山嗎?」他在心裡怯懦地說,「我不……來不及了,那要
闖多大的禍!」
郭素娥失望地望著門外的人群。當保長命令黃毛拖她走的時候,她迅速地退了
一步,倚在桌子上,使勁地在繩索裡扭動豐滿的肩膀,像在替決心和殺戮找尋力量
似的。走過門邊,她給了她的鄰人和魏海清以仇恨的一瞥。這一瞥在魏海清的以後
做苦工的日子裡,將永遠從內心怨毒地照耀,不會被忘掉。
女人跟著劉壽春的一群,走上石板路,走上她十年地夢想著從它走開去的石板
路,下到峽谷裡去了。在他們後面遠遠地跟著,不停地吸著煙的,是那年青的長工。
一個老頭子走向呆站在落了鎖的門板前面的魏海清,愁慮地問:
「究竟朗個回事,你說說看!」
「他們賣她,她不肯就殺死她!」魏海清舉起木棍,以麻木的大聲回答。
「可以報官嗎?」
「官今天就來了一個!」
「狗命的!」
鄰人們逐漸走散了,吮吸著烈性的痛苦,魏海清拄著白木棍在落了鎖的門前,
在黑暗的土坪上蹣跚地徘徊著。以後就抱著頭,把木棍夾在膝蓋中間,坐在枯樹樁
上。
「要是張振山那混蛋來了會怎樣呢?」他自己問。接著回答:「不成的。張振
山也不是比他們好一些的人。況且他一個人有捶子用!……他們是賤狗狼群,可殺!」
他倏然站起,望向黑暗的山峽。
「那是一個瘟臭的地方,我魏海清決不回去,寧願在外面饑餓而死,啊!」他
攤開手,喘息,想起女人的剛才的慘叫來:
「『你們不曉得一個女人的日子,她挨不下去,她痛苦!』……
啊,確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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