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七章
一個捧著竹煙袋的瘋了的工人慢吞吞地拖著他腳上的鐵鍊,從鍋爐房的水池區
出來,站定在煤渣路上,向在橋基上工作著的魏海清們開始他的咒駡和宣講,在叫
嚷中間,他輪流地取著手裡的五六根點燃的香,貪婪地麻木地吸著煙。
「壞蛋都替我站出來,那些從心裡壞出來的壞蛋,你們殺了我也乾淨,殺我免
得我心中作難。……老子那些時吃白泥巴也過過來,沒人敢欺,今天倒遇到你們這
些。地上無人講公理,天上有三十三層天,地下有十八層獄,獄下有火燒獄,你們
這些混蛋,王八蛋。」他跺著腳,慘厲地揚高他的聲音,「哎喲喲,我心中十分作
難!」
魏海清的夥伴向達成,一個長髮,面孔俊秀,喜歡唱流行歌曲的青年人,從橋
柱頂上伸直結實的上身,向他揚著手裡的砌刀小聲喊:
「喂,走開些,礦長在這裡。」
瘋子直勾勾地瞪著眼睛,仿佛在理解對方所說的話,隨後,他的臉上抽搐地浮
顯了一種混合著憤怒和狂喜的神情,像真的尋到了仇敵似的,厲聲叫:
「就是礦長,我也要通他屁股!」
作為這叫駡的回答,兩個穿著黑色新制服的礦警在屁股上按著槍跑了過來。
「你們這些壞蛋來作弄老子,你們狗才!你們砌屋搭機器,叫老子受悶苦。」
他舉起那一把冒煙的香,在身體的周圍劃了一個大圈,仿佛這麼一劃,他的仇敵就
不能走近他似的,「你們明天就要讓斬盡殺絕!」
當一個矮小的礦警觸著他的肩頭的時候,他暴烈地跳起來,使鐵鍊朗當作響,
把手裡的香擊打在對方的制帽上。無論如何,他不願意放棄這一把香,和另一隻手
裡捧著的爛煙袋。他和礦警爭奪,暴跳,一直到他終於被繩索綁起。
「你們有槍呀! 你們的槍放不出來! 」他的慘厲的叫喊在水池上面回蕩著,
「你們就是一槍一炮把我打死,我也心甘!
……」
向達成在瘋子被礦警綁走了之後,搖頭望瞭望下午的白色的太陽,從石柱上躍
下來,向擄起髒衣袖的魏海清說:
「關碉堡去了!」他用手在頸子上繞了一個圈,表示被繩子系著頸子的意思。
「明天又得出來!」魏海清彎下腰,在石塊上敲著煙鍋裡的煙灰,感喟地說,
「他們關得起他?一天三餐飯哩。平常關工人要工人出伙食錢的!」
「在軍隊裡關人都不要士兵出伙食錢的,他媽的熊!」向達成把砌刀摔在泥堆
上,扒開胸前的衣服,野蠻地吸氣,接著,他奮激地揚起嗓子,唱了起來。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你為啥子不當兵了?」魏海清拴好煙杆,注意地問他,但回答的還是粗蠢的
歌聲:
「抱著敵人的老婆,前進!」
「哈哈哈,毛延壽你這奸賊呀!」他系好褲子,拾起砌刀,向橋柱躍去,開始
工作,使力地攪著泥灰,鑿碎石塊。好久之後,他把帶著工作的嚴謹的漂亮的臉向
著太陽,對旁邊的老邁而強壯的鄭毛憂鬱地問:
「你們說,他原先也是土木股的,他怎麼瘋的呢?」
「他賭光了,後來又在路邊上撞翻了油,」鄭毛啞聲回答,「賠了兩百,白做
三個月;這麼一急,好不轉來了。」
「我們今天搗不成這個了。包工划不來,他們有詭計!」魏海清張開卷起衣袖
的手臂,帶著茫然的失望神情瞧著石柱,加進來說。
鄭毛把他的扭曲的老臉向著他,閉起眼睛。
「是羅。機器工做包工才划算的。這回兩萬。」
「你媽的,那些傢伙。」向達成在手裡靈活地轉一轉砌刀,筆直地站在橋柱上。
他之所以恨機器工人,是因為他們不為他所希望,把他認做一夥。「看啊!」他羨
嫉地叫,「一個傢伙弄擺攤子的女人,二十塊錢八回!」
魏海清胸膛震動了一下,急劇地彎下腰去,翻起土來。但他還是偷聽了夥伴們
的對話。
「你說說底細!」鄭毛的老臉上閃出一種憂戚的光采,像這件他原已冷淡地知
道的新聞現在被人說出來卻觸動了他的對某件剛過去不久的事的回憶似的。把強壯
的手臂向太陽揮了一揮,他一面把腿在泥地上舒暢地伸直。
「我也不知。魏海清知道嗎?」
鄭毛的左眉注意地揚高。
「不知。」魏海清回答,「哪個問這些……事?」
太陽像一個白色的,空洞的球體,在魏海清面前惡意地搖閃著。銳烈而深刻的
痛苦使他遺忘了周圍所有的人;使他的眼睛昏花,胸膛疼痛。但不久,一種沉毅的,
忍耐的,音調深沉而少波動的歌聲從老鄭毛的唇上長著硬髭的嘴裡舒暢地傾流了出
來,使得秋天下午的空氣溫暖而融和,愛撫地包圍了未完工的石橋,包裹了這痛苦
的鰥夫。抖了一抖胸膛,這中年工人從眼睛裡流出一種溫暖的,淒迷的,潮濕的光
波,發出更深沉的聲音,加入到這歌唱的憂戚的暖流裡去。
魏海清有著各種頑固的習慣,一向是自己燒飯吃,——寧願自己吃隔天的冷飯,
都不加入夥伴們的熱鬧的伙食團的。
這種孤獨和儉省的僻性使他不大和他的夥伴們,尤其是那些外省來的,當過兵
的人接觸。這天晚上,剛剛七點鐘,當夥伴們還在隔壁屋子裡聽那個醉心當工頭,
以當過兵自驕的向達成講故事的時候,他便獨自躲在自己的破朽的小木屋子裡,抽
著煙,咬嚼著自己的痛苦,不再出去了。
門板猛烈地碰響,他的七歲的,身段粗野渾圓,大臉上有著一對永遠露出好鬥
的防禦神情的眼睛的兒子,肩著一個小破布袋躍了進來。
「買了,好多錢?」魏海清問。
「兩塊錢,一斤一兩五。」兒子甩著布袋,大步跨到桌子前面。
魏海清伸手到布袋裡去。
「怎麼買的是巴鹽?要椿!」
「偷不了個懶成!」兒子擦著小手掌,一面昂頭惡狠狠地吹著電燈。他沒有一
秒鐘能靜止,一下扭著腰跳到門檻上,向外面張望,一下又撒開褲子,在屁股上渾
身扭動地搔著癢。
「你怎麼這樣久。」魏海清沉悶地說,「又跟人打架?」
「不成。」兒子粗暴地仰起頭,「我聽見說山上劉嬸偷人,賣○,二十塊錢八
回!」
「胡說!」魏海清笨拙地站起來。
從隔壁屋子裡,透過來向達成的響亮的,驕傲的聲音:
「那個老頭子說,『你們既然要打,我來跟你們喊一二三』——一,二——老
頭子喊到三喊不下去了,太慘;女人就跑了出來,跟兩個連長叫:『你們要是都看
上我,你們就把槍給我!』……好,兩個愛人都把槍給了女人。你曉得那個賣香煙
的女人怎樣?」
「說!」
「她呀,哼,『你們不能死,你們為國家打仗,我是一個沒有用的,你們爭我
不值得!』——砰!一槍自殺了!」
話音突然停止,有兩秒鐘,屋子裡緊張著沉默。以後,便爆發了一個尖聲的叫
喊,所有的人囂張地議論了起來。魏海清的兒子急劇地悄聲地,像一頭野貓一樣,
奔了過去。
「高你媽的瘟興!」在昏黯寂寞的這邊屋子裡,呆站著的魏海清咒駡。當他重
新坐到床板上去,抽起煙來的時候,郭素娥的豐滿的,淫惡的肉體的形影就開始在
焦悶的煙霧裡浮幻地一次一次地閃現,使他惶恐,痛苦。血液升到他的皺做一團的
長臉上來,使它灼燒,但在他的內部卻有一種冰涼的東西不時震顫著,逐漸擴大。
在拼命地吸了幾杆煙之後,惶恐和痛苦就被對過去生活的絕望的悔恨所代替了。這
時候,他攫得了浮面的安靜,清晰地回憶起幾件細微的事來。
這些事,遮蓋著積年的灰塵,早已不被他想起。現在卻放射著全然新異的光芒,
刺目地,赤裸裸地呈顯了出來。在一個山峽裡咆哮著苦寒的風的冬天的黃昏,他為
了女人沒有在他勤苦地勞作之後替他熱好飯,暴戾地捶打了她,使她的頭碰傷在灶
角上。她是一個醜陋,極能忍苦的強壯女人,無論挨著怎樣的毒打,都不呻吟,不
反抗;但現在,在六七年之後她卻在魏海清的悔恨的心裡呻吟,反抗了!那個晚上,
魏海清能夠極明亮地記得,從風聲裡,隔壁窮苦的線販子的淒涼的笛子聲嗚咽地傳
來,再隔兩天便是送灶神,過年的時候了。
「那年娃兒才一歲。我點三根草的燈,成堆的紅薯……過得還算……」他寒戰
了一下,重新的急劇地抽著煙,竭力擺脫這個回憶,但立刻他又落到另一深淵裡去
了。
……趕場回去的郭素娥,穿著不怎樣乾淨的青布短衣從石板路上粗野地性急地
走過來,在他家門前的一棵老黃桷樹下停住,和他坦率地談了幾句話,咒駡她的窮
苦,她的抽鴉片的丈夫,……這就是全部。這怎麼樣會有讓人回憶起來的魅力呢?
但這鰥夫現在回憶起來了。他記得,郭素娥的臉龐,在那棵樹下,是粗野,年青,
而且異常紅潤的;她的烏亮的頭髮垂在頸上,又是柔順的;而拿在她的肥腴的手裡
的一塊黑布,是細緻的,閃著愉快的光的……
郭素娥的穿著新黑鞋的腳,好幾年前走過那棵樹下,沒在草叢裡的最後的一步,
現在繞著奇異的光彩,像踏在他眼睛上一樣,使他眩暈!
「她那時候就是那樣一個女人了!」從桌子上移下手,他站起來,「呵,人一
生作多少孽啊!」
從隔壁房裡,傳來一個低嗄的興奮的聲音:
「啊呵,那女人生毒的!」
「二塊五一斤肉,便宜呀,……你們都去試試看。」老鄭毛說。
魏海清蠢笨地揚起拳頭,向燈光撲擊著,終於不能忍受地沖出門去了。在土坡
上抱頭蹲下來,他怨恨地茫然地遙望向對面的山巒。
山巒帶著黑暗的威脅,站立在廠區的絢爛的燈火背後。在燈火密積的中心,在
遠遠的兩端完全漆黑的山峽中間,廠房的宏大的轟響,大煙突上面的濃烈的黑色煙
帶,煤場後面的焦炭爐的腥紅的火舌,……這一切,以一種雄偉的狂亂,在山峽的
頂空上嚴重地升騰著大片繁響的濃雲。
魏海清無法理解這龐大的勞動世界的秘密,在它面前感到惶惑,體會到惡意的
嫉恨。在繁密的燈火的搖閃裡,在滾騰的濃煙裡,張振山的粗壯,強力,兇殘的身
影浮幻了出來,大步地向前踏走;而在他的臂彎裡,郭素娥淫賤地,快意地顫抖著。
「去你們,……」他抓起一塊小石子,盲目地砸過去;石子落在坡下的水田裡。
幻像一瞬間消失了,就仿佛被他的石子砸碎了似的。他伸直酸痛的腿,站了起
來,向夥計們的房間走去。
「把我苦傷了。一個……女人啊……」
淫蕩的,感到疲勞的歌聲和低劣的葉子煙的煙霧一同從狹窄的門框裡飄流出來,
當歌聲中止的時候,跨進門框的魏海清聽見了老鄭毛的豪邁的,慈和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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