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路翎《饑餓的郭素娥》 第六章 晚上在小麥地旁邊的幹包穀叢裡,郭素娥又一次給了張振山。 工廠的汽笛拉過十點很久了。劉壽春真的生起病來,依然不去上工。女人從場 上昏聵回來的時候,已經拉過九點。她並不進屋去,只是呆坐在樹樁上,望著月亮, 偶然地從心裡甜蜜地明亮起來,憶及自己不管怎麼壞,也還是善良。張振山的魯莽 的出現使她發出了痛苦的歡呼。 歡樂在消沉與絕望之後被激發,就會變得瘋狂。張振山又躺在她身邊了。雖然 他並沒有給予生活和逃亡的允諾,但她確切地給自己證明了在鮮麗的月光照耀下的 這一瞬間,他除了像一個粗壯而倔強的男人,有著灼熱的呼吸和坦率的胸懷以外, 並沒有頑劣地奔開,愚弄她,遁到自己的惡毒而淡漠的世界裡去。從側面凝望著他 的閃著光的前額和豐滿的鼻翼的時候,他唱歌似的呻吟著,歡樂得癲狂。 把稀薄微黃的霧靄沉落在它的遙遠底下,巨大的澄色的月光,迅速地升高,揮 脫了誕生的血絲,耀出明晰的白光來。 在幹包穀地側面的山巒上,扁柏樹虔誠地瘦弱地迎月光站立著,像一些癡癡回 顧過去生活的老婦人。風溜過,幹包穀葉和野竹發出耳語。 這甜美的世界在這一瞬間就屬郭素娥。張振山今夜,有要求也有正常的希冀, 的確並不乖戾。在粗手指間播弄著香煙的火帽,他高高地支著腿,向女人沙啞地說: 「那時候我就出來了,在江蘇省的無錫縣,我從日本人的追趕裡開出兩個火車 頭,還帶有五列車的傷兵,哈哈,你從來沒有見過傷成那樣子的。日本人有時候用 毒彈。」望著月亮他沉思了一會,「那些站長,全是該殺的混蛋。他們又蠢又懦, 只會賺錢。」他把多肉的大手響亮地拍在膝蓋上,「這些傢伙多半不是好種。」 「我們這場上有一個鎮長,他嫖了好幾十個老婆……他們哪來那些錢的呀!」 郭素娥努力在聽懂對方的異鄉口音之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懶懶地說。 隔了一會,張振山回答,聲音變得破敗一些: 「那些車頭,兵還是到不了南京就送終了。……你現在怎麼也贊成我的話呀, 你是很保守的,沒有想過這些。」 「啥子?」 「你不會想到很多另外的事。在這社會上,有很多複雜的事。」張振山玩著女 人的手,以一種稀有的忍耐解釋:「你一知道它,就簡直覺得你周圍原來如此。還 有好的,還有壞的,但都是大的,你會不想過你現在的臭日子,像臭泥坑。」 郭素娥喜悅地沉默著,霎著眼睛像在竭力理解對方的話和聲調。 「我想到城裡做工去。」 「女人也多做工的。但是可憐。你不夠……」 咬著牙齒,郭素娥歎了一口氣。 「我今天一直不回去,和老狗打了架。他知道我們了。」 「知道吧,」張振山簡單的說,以後又撐起上身來加上: 「一腳踢死他!」 「我好些天吃不飽了,今天就吃了一點面……」 張振山使力地坐起來,瞪大眼睛望著她,一面把手探到荷包裡去。 「那拿去。今天吃不到了,明早上喂飽吧……我隔些時給兩百塊錢你做本錢。」 「你說啥子!」郭素娥攫住幾塊錢,尖聲叫。 「你可以運一點貨,擺攤,我幫你忙,叫火車替你弄。」 郭素娥頹唐地倒在堅硬的地上,舉手蒙著潮濕的眼睛。 「你不想要我麼?我跟著你到城裡去,紗廠裡做工,很多人都是這樣!」她以 一種喘息的,嗚咽的聲音迅速說,「你以為我只要錢,二十塊,四塊,兩百塊,像 那種女人?哼,我知道你們的心,我拿你的錢,是當你做我的人。我吃不飽啦,我 想跑開這臭泥坑,跟著你。我會做事,會把樣樣都弄…… 好……」在這裡,她發出一種細弱的嗚咽來,狂躁地激動著,說不下去了。 張振山惱恨地拔著眼旁的刺草,嚴刻地皺起眉頭,大聲回答: 「你要跟著?我是一個壞蛋,你不知道?」 「你好。」 「說謊。」張振山恢復了陰鬱。他把野草拔起來,在嘴唇上狠狠地吹著。「這 月亮大得出奇!」 「嗯,告訴我,你想要我不要?」郭素娥在臉上揮著手,「不想嗎?」 突然,張振山把她親切地扶起來,使她坐好,對著她的臉噴著口腔的熱氣,用 那種今天剛開始說話的時候所用的嘶啞的聲音說: 「這個題目簡直演算不出呀,女人!你是不知道什麼的,你只知道男人。可是 像我這樣的男人是一個不頂簡單的東西。 我從裡面壞起,從小就壞起,現在不能變好,以後怕當然也不能。我要很久地 試驗下去,不想丟掉我自己。這是壞心思! 可惡!」他停頓,臉上呈顯出深深追索的神情。「也不一定,我總是我這個坯 子!……比方說,在你面前,搗了鬼,我覺得我不是張振山,只是一個男人了,這 叫我懷恨。想來想去。我老是衛護自己,像一匹賤狗一樣!」他的聲音突然憤怒起 來。 他皺起獰惡的臉,在一塊小石子上狠狠地摩擦著像大蝦蟆一樣的手,刺耳地砸 響嘴唇,「看吧,別人終會踢開我的;但是我沒有甘心被踢開的理由!」 郭素娥臉上嚴肅的神情被青灰色的疲倦代替了。她失望地望著月亮。 「多好的月亮哩!……」她低切地嗚咽起來:「你說些啥子啊……不要我?」 張振山站立起來,粗笨地揮著手。 「不要哭,女人,你讓我發火又心酸。我現在正在想法解決,你不懂的。」 「我懂。」女人淒涼地歎息。 「你懂什麼?」他憤怒地說,接著便帶著心酸的諷刺加上: 「你不懂呀,你只會叫乖乖。回到你的老狗那裡去吧。」 「你說?……」被傷害的郭素娥叫。 「我說?」他踩倒一根憔悴的包穀,殘酷地走了兩步,又回到郭素娥的面前, 用一根手指指她的冒汗的前額,「我並不是對你壞;我是對自己壞!我憑什麼不喜 歡你呢?好,我要走了。」 「慢點呀!」郭素娥失望地揚起手來。 「還纏不清嗎?我不會使你吃虧的。」他惡狠狠地站住,然後又踏著枯葉走回 來,「哦,這樣我問你,鴉片鬼怎麼知道的?」 「怕是魏海清說的。」 「魏海清是你什麼人?」 「親戚哩。」女人冷淡地回答。 「你喜不喜歡他?」他嫉妒地望著郭素娥,「他是個無用的蠢貨,光會爬地。」 「他?」郭素娥收縮著眼睛,夢想了一會。 「他搖頭擺尾,一副可憐相!」 郭素娥慢慢吞吞地站起來。 「不要亂罵人吧。」 「唉,算了,罵你心痛的。對啦,今天我跟你講和吧。」張振山憂慮地向前走 了一步,抖著肩膀,仿佛企圖抖掉他的陰鬱和內心的交戰似的。隨後,他扭了扭頸 子,向郭素娥走去,猛烈地把她舉在手臂上,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歡笑,很久很久地, 他在清麗的月光下這樣舉著女人的豐滿而灼熱的身體,粗闊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 顯得呆板。最後,他激烈地在手臂裡抖著郭素娥,往扁柏林那一面走去;在經過一 株低矮的小樹的時候,他把背脊依著樹幹俯下緊緊收縮的臉,伸出大舌頭來舐著她 的嘴唇和鼻子。在男人的強壯的臂彎裡的郭素娥,這時候擺脫了一切掛慮,擺脫了 一切悲愁,惶恐和怨恨,從有毒的黑暗的沉默裡醒來,發出了粗野的淫蕩的,放肆 的歡笑。